（一）
　　 时间就像农村磨道里毛驴儿拉的磨，一圈圈，很快就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来，孤苦无依劳心劳力的母亲，与我素我行浪荡逍遥把酒当歌的二儿子之间，又有过多少磕磕绊绊，吃下了儿子多少闷气，其他儿女哪个真心问及过？
　　 大女儿压根跟母亲决裂似的，一趟没来过。二女儿高兴时回来看看，但对母亲只是嘴皮子上的关心，她的心只有恩爱丈夫和儿子。只有老实吧唧的大志回来，和入赘前一样，闷闷的见活就干，可以暖暖母亲那颗老来无伴儿、孤苦无依的心。
　　 二文每天下班回来就知钻进屋喝酒，被酒精麻醉后，就支支吾吾念道女人大丫，夏琴的名字。大丫是二环村唱二人转的，秀珍进城后，二文可能和她有过肌肤之欢。二文进城和母亲说起这事时，秀珍一口否定这大丫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而夏琴是现在邻居夏婶的女儿。二文曾让母亲出面向夏琴求婚。秀珍晓得夏琴离婚后，竟玩耍男人。夏琴就像一只挂在空中撒出密集蜘蛛网的蜘蛛，只要有猎物飞来，只要有看中她的男人扑到网上，她便会使出浑身节数，让男人向她投降。轻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重者什么三金、名表，钱物。如果男人再不识趣的进攻，夏琴就会再勒索。对她心中喜欢的男人，可以下手轻些，对馋猫似的自己却看不上眼的男人，她的筹码会更高，什么先交三万五万元保险，或者要房子。
　　 夏琴离婚的男人是木材厂老板，后来包养了小三，和小三有了孩子就和夏琴离婚了。夏琴的儿子被丈夫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几万元被休出门。她恨透了男人，打离婚那天起，就发誓，以后不但不再向任何男人投一丝感情，且要报复男人。只有下狠心报复男人，她才能从被丈夫抛弃的痛苦中找回一丝快乐，找到自我。所以男人在她手上如抹布，今天旧了明天就可换一块。农村进城的二文怎是夏琴的对手。秀珍眼里虽然没看出这么多，却也发现夏琴这个姑娘不本分。在二儿子与夏琴问题上，秀珍依旧坚持原则；讨来的也依旧是二文咬牙切齿的恨。
　　 二文的牙齿咬得咯吱吱响，眼神时常如狗一样发出暴怒，秀珍依旧不妥协，娘俩心与心在暗自较真。
　　
　　 其实，至从去年二儿子当面骂娘，又打死老狗那天起，秀珍的心就像流星，一下子堕入沟谷。这一年多带着伤痛与二儿子相处，母子间的裂痕越演越烈。
　　 秀珍对今后生活失去了奔头，对二儿子有意将老狗在明阳桥下埋成圆圆的坟堆，且每天对着那里指桑骂槐。在夏琴问题上，秀珍又是儿子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秀珍足以晓得儿子时刻在盼她死。她的心如封冻的大江，彻底与寒冷结为一体。大儿子回来她唉声叹气，二女儿回来她心烦不已。经360多个日日夜夜的沉淀，一度伤痛的母亲终于找回了生存点。这个生存点就是离开毒蝎儿子，回乡下安度晚年……
　　 她将圈里的大猪都卖掉了，又买了一千来元猪食料，将所剩的那六头小猪和一头带崽子的老母猪，以乡下关于土地分配需要回去重新划分为由，托付给了邻居他夏婶，邀她帮几天忙。
　　 秀珍隐隐藏藏吞吞吐吐地说出邀请帮忙的原因，他夏婶迟疑地答应后，突然问起昨年老狗被打死的事。家丑从不外扬的秀珍，一肚子委屈，却强挤出一丝微笑，回避着说：“那狗老了，病死了。”
　　
　　
　　 （二）
　　 秀珍穿打补丁的衣服一辈子了，临出门时发现自己没有一件好衣服，坐炕上发了一阵愁，索性想起借衣服。她红着脸，再次走进邻居他夏婶家，借了件挺像样的葡萄紫小立领老年装。由于衣服大，老姊妹俩就急急忙忙坐下来折缝了衣服边。
　　 于秀珍在几个敬佩她的邻居和他夏婶的相送下，上了威虎山大客。老人们不知咋的像似分别即将在眼前似地车上车下恋恋不舍，直到大客车启动了，老人们方退后。
　　 客车上，于秀珍坐在最前排，那曾因老闺女失踪，一度患上火蒙的眼，此时却显得较为明亮。她专心瞩目地目视着前方。大客车与对面开来的客车，不时交臂错过。前方忽然闪现出一个横在公路上的大牌子，不注意真以为蓝天上掉下个神话条幅。仔细看却有两条大象腿粗的柱子插在公路两边，大牌子上醒目地写着“进入威虎山林区”几个大字。
　　 她只认得闪闪发光的“威虎山”三个字，秀珍正在思考其它字的意思时，年轻女售票员不知何时站在大客车过道中间，将手中麦克风对嘴吹了吹，而后发出导游小姐似的清晰流畅的声音：“各位乘客你们好！本次威虎山八号客车。由我担当售票及解说员。刚才闪过的大牌子，提示我们已经进入威虎山林区，请大家不要吸烟，不要将易燃物品扔到窗外，以免林区发生火灾。”
　　 “下面我向大家介绍，牡丹江至威虎山这条公路客运段，客车通行的起始时间。那是在七十年代，这一带准备建莲花发电站时，海林县听从省的调配，将二道河子公社及方圆百里的老百姓，向省内外大批迁移。所有迁移户，愿意到哪里，省政府就大力配合百姓到哪里，积极协助老百姓办理一切迁移手续。及安置那些留恋家乡黑土地，喜欢在附近公社定居的迁移户，帮他们落实住房和土地划拨问题。
　　 迁移户搬迁后，这里曾承载过山里人进城的铁路小火车被取消了。公路上的大客车便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式起始运行。
　　 曾在七十年代修筑的莲花发电站，替代了对城市环境污染严重的牡丹江二发电。
　　 莲花发电站虽然不曾有祖国长江三峡水电站那么令人瞩目，却也是黑龙江省由1992年初开始建设，1994年10月实现大江截流，1996年12月首台机组发电，1998年全部机组投产。目前已是“国家一流水电厂”、先后荣获建筑行业最高奖“鲁班奖”、全国“五一”劳动奖。全国精神文明创建先进单位、全国企业文化建设先进单位，黑龙江省安全生产先进单位等诸多荣誉称号。
　　 莲花发电站的成立，使得公路沿线优美的风景裸露在人们眼前。牡丹江下游的大江，不仅向发电站输送水资源，与蜿蜒盘旋在威虎山脚下的这条公路，形成两道遥相呼应的风景线。单干后曾经快速暴富起来、如今依然有超前意识的农民，将大笔资金投入到买船只、修渡口、选风景，为城里游客营造江上钓鱼，景区花摇草摆，脚下翠草茸茸、耳畔泉鸣鸟啼，眼前无不山花烂漫的旅游美景……
　　 因此，这一代沿线风景区，被国家纳为旅游景点区。每年夏天，无数游客前来风景区游山玩水，欣赏倒映在碧水间的美景。坐小船垂钓江鱼；江边捕虾、捞海螺丝、黑蛤蜊；深山里采摘欣赏真正的野果、野生蘑菇、山药材等……”
　　 售票员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家乡，年迈的秀珍不由生出一种感激：她感激国家近些年对农民的好政策，使之家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感激公路段安排了一批这么有素质、尊老爱幼的高中毕业生，担当这条公路上的司机和售票员。这种感激来自她所被尊重的大客车上。因为在她上车后她叨咕怕晕车，这位售票员姑娘竟然主动给她调到最前排位置，使她一路头脑清醒，且风景优美在眼前。
　　 还有一次，是几个月前，她终于狠狠心和他夏婶等几个老邻居坐上公交车，到牡丹江江滨“八女投江”兜了一圈风景。上车前，有两个年轻人见她磕磕绊绊，就上前搀扶并对后面人说别挤着老人。上了车，司机马上广播，让座位上年轻人给她们让座。从那天起，她心中才彻底认清，自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应该享受很多待遇的老年人了。
　　 此时，她怎能不借着眼前景色和翻腾的心情，而由衷的发出一声感慨：世界多美好啊，可我已进黄昏……
　　
　　 （三）
　　 暂短的惜世，心情忽然又转念到二环！不，直接说北岭长石砬子山下春海的墓地……几年没给春海添土了，不知凡娟去过没有，坟头一定长满野草。春海啊春海，这回老伴回来看你了。她心中默念着恩爱丈夫的名字，往日情景像一幅画面，在脑子里不断切换：那时为解决俩小子庆‘六一’穿的白布衫蓝裤子，她被“巴豆官”耍弄，羞辱至极，这个东北大汉上前抱打不平。那句做人的格言，至今还激荡在她心田：咱东北汉子，说句话是个丁，吐口吐沫砸个坑。
　　 想到这里，她那克夫多难的颧骨微微涌上一层甜美的笑。春海出了车祸，她为他煎药疗伤时，他幸福地对她说：“要把孩子们抛到一边，光说咱俩，不就像那戏匣子里讲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活着时相亲相爱，死后成双成对儿相埋！”
　　 “哈哈哈，什么爱呀埋呀，评书里不是这么讲的吗，‘不图生前多富贵，只求死后永相随’。”
　　 “对对，原来你也用心在听梁山伯啊……秀珍，我们去了那天，你能陪我一起葬在威虎山脚下吗？那样我可以对妈说，我不再是你担忧的孤魂野鬼了。”
　　 “春海，我愿意！不管咱俩谁走在谁后面，一定交代儿女，了却咱今生唯一的愿望！”
　　 盘山公路上，秀珍不停地回味着、幸福着，那二十多年的夫妻恩爱生活，仿佛就在昨天。
　　 这时大客车向上向下独享翻山越谷的刺激，年轻司机非常愉悦。解说员再次站到车中间，眼望窗外：“乘客们，请大家将身子靠稳座位。我们现在行驶在盘山公路的巅峰，大家向山下望一眼，就能看到倒映在碧水间我们乘坐的客车，不过有恐高症的老人请千万不要看！好了，请大家注意力集中回来，听我唱一首老歌。”这位姑娘解说这里风景的同时，又将大家的视线收回，为的是不出意外。随后一首人们喜欢的“林海山城披上了金色霞光，牡丹江令我多向我……”的老歌，清亮亮地洒向窗外，洒在盘山公路的巅峰……
　　 年迈的秀珍这时只能停下回忆，随着车的颠簸，依稀收寻窗外的景色。大客车很快到了长脖子沟，接着二环的支队——小六队小五队和毗邻在公路边的农家院，一一出现在眼前。那独特规整五颜六色的庄稼地及草丛中偶尔蠕动的牛羊，不时扯去秀珍应接不暇的视线。
　　 大客车又一次由上而下，便潇洒的冲进秋意盎然的美丽村庄二环村。
　　 美丽的威虎山、亲爱的二环村，我回来了，回来了！于秀珍像急着咀嚼一块精神食粮似的，忙将头歪向车窗外曾众多情感激荡聚焦在那里的亲切的西山。
　　 月牙般的西山，天空依然湛蓝湛蓝；美丽的云朵依然钩挂在半空；大江漂浮的白雾依然浓浓的亲吻着山崖与天际。这些由云、雾、山汇集而成的景色，依然不断的变换着图形，时而像牛郎会织女、时而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挽手吟歌；时而像关公背大刀；时而又像大肚弥勒佛、孩提般的张着大嘴朝村子里微笑。多美的二环村啊，只一江之隔，国家咋就没把它纳入到莲花发电站旅游景点区呢？
　　 于秀珍心中，不免涌出一丝疼痛和遗憾。
　　 大客车停了，于秀珍的思绪还没有结束。下了车，与年轻的司机和售票员挥手，以表心中诚挚的感谢。当回过头时，心“咯噔”了一下，村还是这个村吗？难道下错啦？这住房怎么一个个都变成四大间、五大间？园杖子咋都浪漫得板皮挟起？在怀疑自己是否下错站还要搭乘另一辆车的同时，想起了曾代表二环富裕、代表“萝卜花”眼老支书丰功伟绩的办公大楼。
　　 寻找遥望中，老态龙钟的大楼，亲切地映入眼帘。只是经岁月打磨已经萎缩陈旧。于秀珍放心了，心想，不急于进村，顺公路向北走走，她要去看看那黄洋洋的地里种的什么东西。徒步走了一半，想起来了，那是黄花菜。不仅北岭种着，四处一看二环边边角角的地儿都蔓延着橙黄色的黄花菜。秀珍不由佩服起当年老支书的眼光，接班人李宝贵这白面后生不但保护了森林，还开拓了副业。
　　 她听二文说过，这后生把北石砬子山下的大河，分成了数条小河，成立田娃养殖基地。基地后面盖的简易房，就是鸡鸭鹅养殖场，听说那是村民的合资企业。
　　 她望着二环喜人的变化，即将收获的大面积大面积庄稼，似乎对进城真的产生一阵后悔之意。但又转念劝慰自己不该后悔，进城有进城的收获。大志不是成上媳妇、二文有了房子、楠楠也找到如意郎君了吗！孩子们都有了美好生活，她该在进城打拼好日子的舞台上谢幕，回来陪陪春海了。
　　 又有客车打她眼前驶向三环、红旗、向日等地，路上的灰土像冒烟似的扑到她脸上，她忙用手扇去，就朝村子里走。走到大楼前，又从大楼前的十字花道向东走，她到底想往哪里走呢？脚步犹豫着，奔那个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吗？已经多少年前就卖掉了。去大女儿家？她能理睬这个妈吗？去老邻居杨大嫂家？干儿虎子家？春阳大哥家？这不是几年前回来收山产品，上谁家住一两天就走，而是要办大事，索要土地、安顿自己养老。去别人家，村里人会不会笑话自己姑娘？
　　 她硬着头皮又转身向南走，边走边观望二环家园子里的绿地：大葱、大白菜、秋沙果、山里红等。一边欣喜中一边想：园子里再想看到一根木耳段是不可能了，二环的山早卖到个人手里，别说砍树就是选个墓地还要向主人打招呼。咳！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知道这个世界是咋个变化？对了，长石砬子山被哪家后生买去了？这次也要去跟人家认识认识。春海墓地也是她的墓地，若人家收钱就交他十年二十年。只要能长久，她和春海的后事问题就不再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