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精品】我的“右派”老师
高二那年,学校为我们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按文理科重新分了班。我报了文科班。那是刚刚恢复高考的第三个年头,我们在初中学的那点知识实在可怜。面临高考的压力,我们都把各科任课老师当成了救世主。学校也把公认最好的老师派给我们毕业班。只是地理老师十分缺乏,找大学毕业的专业教师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困难。各科老师陆续登台亮相以后,我们的地理老师千呼万唤才终于走上了讲台。令人意外的是,他就是刚被平反不久重新恢复工作的“右派”——陈老师。陈老师有四十多岁的年纪,矮墩墩的身材,圆圆的脸,一颗硕大的脑袋光灿灿。即使夏天,他也习惯戴一顶“赵本山”式样的灰白色帽子,讲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同学们都睁大了惊讶的不敢相信的眼睛,以疑惑的目光瞪着他,然后,就是课堂上炸营一般的起哄。
应该说,我们与陈老师是十分熟悉的。上高一时,大多数同学都知道有个“右派”在学校养猪场当猪倌。当时,我们脑子里的概念是“右派”就等于坏分子。而知道他是因为说了句大实话被打成“右派”的同学却并不多。他鳏居在养猪场的一间小破屋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大学生。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过。他“家”里有许多的藏书。我们知道这是一个肚子里有墨水的猪倌,纷纷去跟他借书读。这个说,老陈,我借这本。那个说,老陈,我借那本。他是有求必应,不过,都得留下借书条。课外活动,我们常常到猪场帮他干点活,也喜欢跟他开玩笑,他也不恼。一次,有个同学趁他不注意故意摘了他的帽子高高擎在手里说,都来看电灯泡啦!众人哈哈大笑。女同学红着脸吃吃地偷着笑。陈老师个子矮,就一边说,还我!快还我!一边蹦着高去夺。
“同学们,请安静,下面开始上课……”课堂就像一个乱哄哄的市场,这大概是平常我们与他嬉闹惯了的缘故,大家还不习惯昨日的猪倌怎么今天突然就成了自己的老师。陈老师踮着脚往黑板上写字,他的斜体字整齐漂亮。这时,有一位同学蹑手蹑脚地上了讲台小偷一般把陈老师的帽子摘了,顿时引来了哄堂大笑。陈老师生气了,对恶作剧的学生说,不要闹了,这是课堂!不好好学习,你能考上大学吗?那个学生也红了脸下不来台。由于课堂上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就大声说,班长呢?请你维持一下秩序!作为班长的我也在跟着其他同学一起起哄,把他的请求完全当作了耳边风。尽管课堂秩序不太好,但陈老师讲课却很认真,他说话也不得不提高八度。看得出来,他十分珍惜重返课堂的时光。他布置作业,有的同学完不成,他很生气也十分焦急,好像参加高考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他还自制了许多幻灯片,利用晚自习为我们边放映边解说,这对提高我们的理解力记忆力很有帮助,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很先进的教学手段了。
高考结束,我们班地理单科成绩都比较突出,其中有包括我在内的五六个同学取得了八十以上的高分,这样的成绩在全县众多的考生中也是为数不多的。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由于我的综合成绩较差,结果,我被省内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
学校放了寒假,我去母校看望陈老师。他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敬业,说话也还是大嗓门,这可能是我们这班学生把陈老师逼出来的习惯吧?看到陈老师年届半百依然孤身一人生活,我很同情他。从另一位老师那里了解到,陈老师被打“右派”前曾经结过婚,成“右派”后女方提出离婚了。平反后,有人曾帮他介绍过一位对象,他俩也来往了几次。有一次,陈老师从女方家回来。有人问,陈老师,去看对象带了什么礼物?他说,买了两包饼干(当时生活还很艰苦),她不要,我又拿回来了。婚事自然没成。有人觉得陈老师实在做的有点过了,而且还很挑剔,所以愿为他操心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其实我认为,一个地理系大学毕业生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糟蹋在猪场里,这是谁的悲哀呢?在当猪倌的二十个年里,陈老师在性格上没有极度扭曲,精神上没有疯傻应该说就算万幸了。
我参加工作以后,因工作忙碌加之离老家又远,交通不便,所以,回去的机会也不多,慢慢地就与陈老师断了联系。后来听同学说他调回南方老家任教去了……
光阴如同白驹之过隙转瞬而去。细算起来,我与陈老师也有二十多年没相见了。论年龄,他也早该退休了。关于他的消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我再也没有听到一丁点儿。直到现在,见了高中时的同学,我还是忍不住要向他们探听有关陈老师的消息。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