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轰！”——“轰！”——“轰！”
　　 三发炮弹落下，地动山摇。
　　 王二虎心里一紧，虽然相距近百米，他还是感觉到炮弹爆炸的巨大威力。二虎不敢转头，只一斜眼就看到阵地上飞起漫天残肢断臂。“完了！他们都完了！”二虎心头剧痛，泛起一丝淡淡地哀伤，随即镇定下来，眼睛盯着山下的敌兵。
　　 他在，阵地就在！
　　 作为一名优秀狙击手，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做到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王二虎使劲咬咬干裂的嘴唇，眼中寒芒闪过，食指轻轻一勾，冲在前排中间的、一名国民党军官的脑袋便绽开一朵艳丽的红梅。敌军慌做一团，向四周乱打一阵枪，迅速后撤。
　　 王二虎掏出小刀，在枪柄上画了一条线。第九十七条线，距离一百还差三条，自从当上狙击手，死在二虎枪下的敌人已经有九十七名。这九十七条命，其中有八十个属于日本侵略者，王二虎不愿打中国人，但当国民党军队对他举枪，他也会毫不留情还击。
　　 像一只猎豹，王二虎一动不动伏在半山腰两块大岩石中间，眼睛眯成一道缝死死盯着山下。二十多小时，二虎伏在冰冷的岩石间，没有挪动一寸地方，没有改变半分姿势，超强过硬的军事素质造就了全军区的狙击之王、枪神王二虎！也因此他被推上了最危险的前沿，配合连队坚守阵地阻敌援兵，保证团部主力攻城不受影响。上级交给他们的任务是三十小时，二虎有手表，这才过去二十小时，连队已全军覆没，接下来他必须一个人拦住敌增援部队十多小时，他能办到么？
　　 敌方在损失一名军官后，不敢轻举妄动。四周忽然死一般寂静，连鸟啼虫鸣声也没有，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地战斗。
　　 天渐渐黑下来，王二虎摸出最后一块饼干，和着口水咽下。阵地上没人了，但还没有失守。二虎伏在坚硬的石头间，狙击步枪稳稳当当对准敌方阵营，只要有敌人露脸，只要他愿意开枪，保准不留活口。狙击之王、枪神王二虎，人在阵地在！
　　 二虎舔舔嘴唇，口中小声嘀咕:“张三炮，赵刚猛，大个李，你们三个说好了要跟我学枪法，老子答应你们了，谁他娘学不精我就揍谁。
　　 “麻子连长，我已经干掉了九十七个敌人，你当着全连士兵拍胸脯子承诺满一百就给我庆功，还差三个，你等着，我马上就可以兑现，你熊麻子说话得算数。
　　 “他娘的宋长奎，你还欠老子一块银元，想赖账是不？老子跟你没完！
　　 “还有刘海蛋、黄蜂、庄生柱……他娘的一个个都不讲义气，任务没完成就撂挑子，他娘的孬种……”
　　 王二虎喃喃低语，不争气的眼泪顺脸颊冲出两条泥沟。
　　 这是王二虎第二次流泪，第一次还是七年前，二虎家交不起租，妹子被恶霸地主王豹抓去抵债，第二天便投井自尽。那时候正值全国抗战，二虎含泪从军，发誓打退侵略军后就回乡找王豹算账。当时他的愿望很直接，打退日本人血国耻，杀死王豹报家仇。日本人投降了，王豹在公审大会上被当场枪毙，本以为日子会安稳些，谁想老蒋搞起了内战，他又多了一个愿望，解放全中国。
　　
　　 2
　　 二十小时之前，也就是昨天上半夜，营长率下属两个兄弟连随团部进攻县城，把阻敌援兵的任务交给了王二虎所在的二连。
　　 连长熊麻子一肚子不愿意，脸拉得比驴还长:“奶奶的，俺二连冲锋陷阱从未掉过链子，凭啥这回让老子做缩头乌龟？老子不干！”
　　 “对，俺们二连没有孬种，绝不做缩头乌龟！”战士们纷纷请战。
　　 “好了好了，还有完没完？”营长拍桌子怒吼:“一个个想造反吗？这是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全连顿时鸦雀无声，营长缓了口气说:“同志们，别以为这是闹着玩儿，你们的任务可不轻松啊！我们大部队攻城，后背防守可全都交给你们了，如果你们守不住，敌人就会两面夹击，到时我军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麻子连长大声应道。
　　 营长伸出大手，紧紧抓住麻子连长的肩膀，沉声说:“熊麻子，你给我记好了，你们的任务是阻敌援兵，只要守住三十小时就成，哪怕用命扛也得扛过三十小时。这段时间之内，没有人支援你们，咱整个团的后背就交给你们了，千万别丢老子的脸！”
　　 “请营长放心，二连全体官兵誓死保卫阵地，坚决不让敌人前进一步，人在阵地在，人在阵地在……”吼声如雷。
　　 “同志们，拜托了！”营长满意地点点头，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率队奔赴县城。只有狙击之王枪神王二虎敏锐地注意到，营长转身刹那，嘴角微微抽畜，眼里闪过一点泪光。
　　
　　 3
　　 二连长熊麻子连夜布置，在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构筑工事，争取在敌援兵到达之前完成设伏。熊麻子特意安排王二虎到左侧山坡设伏，二虎枪法如神，五百米射程内连苍蝇也甭想逃生，熊麻子对二虎十分放心。熊麻子再三叮嘱战士们，一定要节省粮食和弹药，这次是孤军作战，别指望补给。
　　 “同志们，无论用什么手段也得给我扛过三十个小时，这是死命令！”
　　 “明白！”
　　 王二虎伏在山坡上两块大石之间，这是个绝佳的狙击点，隐蔽、安全，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两小时后，远处县城方向传来隆隆炮声，二虎轻轻一笑，大部队开始攻城，敌人的增援部队也应该出发了。
　　 潜伏，最是考验人的耐心毅力。王二虎仿佛与石头连成一体，半天下来一动不动，只有犀利的眼神不时闪过一丝寒芒。又几个小时过去了，东方发白，他瞟了瞟阵地方向，战友们一排排壁虎似地趴着，张三炮那小子架着机关枪像个大蛤蟆，二虎心里想笑。
　　 不过他没笑，因为身下的石块有了一丝细微地颤动，“来了，终于来了！”二虎闭起一只眼，右手食指扣住狙击步枪机板，另一只眼透过准星凝视山下。
　　 果然，没过多久山下就开来一支部队，前面是一辆军用大卡车开道，后面足足有七八百步兵。王二虎移动枪杆，寻找下手目标。他随便开一枪便能十拿九稳消灭一个敌人，但他明白连长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的用意——狙击手，是一着妙棋，关键时刻要发挥出奇制胜的作用。二虎可不愿意浪费子弹给那些马前卒，一旦暴露自己，狙击就失去了意义。
　　 近了，近了，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麻子连长早已沉不住气，但为了拖延时间，他不敢随意挥霍子弹。
　　 五十米！卡车压得地面微微颤抖，麻子连长一声令下，憋足了劲的战士们呼啦啦就扔过去几个手榴弹，敌兵一下子倒下十几个，这十多个也真够冤枉，走得好好的根本不知啥回事，就莫名其妙见了阎王。毕竟是党国正规军，反应自是不慢，遭袭后立即抢占有利地形进行反击。有一小队敌兵竟然以前进的卡车为掩体，随着卡车急速冲向我军阵地，这是麻子连长他们所意料不到的。这个活掩体结构坚硬牢固，纯钢板制造，子弹射上去“嘭”地就蹦掉了。狡猾的敌人躲在卡车后面放黑枪，好几名战士中弹牺牲。
　　 形势十分危急，如果伏击一开始就失去阵地，阻敌的计划就得落空，白白牺牲一个连不说，攻城部队也将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麻子连长一急，抱起炸药包跃出战壕，欲与敌卡车同归于尽。
　　 王二虎密切关注战斗形势，远远地见麻子连长跃出战壕，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个麻子是条好汉，可就是有点小冲动，你他妈死了谁来指挥战斗？其实他晓得麻子连长已别无选择。
　　 王二虎出手了，眼里闪过寒芒，食指扣动机板，子弹从车头右侧窗户仅有一线的缝隙里准确无误穿进司机的太阳穴，卡车失去控制向一侧冲去，撞死两名倒霉的敌兵。二虎这一枪，保住了阵地，敌人在扔下几十具尸体后仓促撤出五百米外。谁也不知道司机是怎么死的，因为当时太乱。
　　 王二虎见麻子连长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
　　
　　 4
　　 敌援兵受阻，但时间不等人，他们也接到了死命令，必须不惜代价越过我军阵地解县城之围。
　　 敌军反扑，不要命地往前冲，张三炮架起机枪，撂倒一批又一批，直至枪管烧得通红严重变形，敌人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二连只有一挺机关枪，面对前赴后继的敌兵，张三炮感到力不从心。
　　 两军呈胶着状态，战斗持续了大半天，敌人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的意思。连队弹药消耗巨大，频频有人告急。
　　 又一批敌人冲上来，麻子连长抽出背后的大刀吼道:“同志们，给我杀！”
　　 “杀！杀！杀”
　　 杀声震天，战士们纷纷跃出战壕，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此时，任何兵法韬略都显得那么可笑，两强相遇勇者胜，谁不畏死，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王二虎远远望着，又暗叹一口气，“熊麻子啊熊麻子，说你一根筋你还真是二愣子，七八十人拼七八百人，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他娘的蠢蛋！”埋怨归埋怨，二虎小心移动枪管寻找目标。狙击手的作用，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奇制胜，二虎不愿浪费子弹，他的子弹不是为了射倒一两个敌兵，他要把狙击手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阵地前肉搏激烈，双方不停有人倒下，杀红眼的麻子连长一口气砍翻五六名对手，胳膊也挂了彩。熊麻子心里焦急呀，敌人不停涌过来，己方却是倒下一个就少一个，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拼光血本，想撤，不可能，双方死缠在一起了，谁先放手就得死。
　　 熊麻子急，王二虎更急，目前的形势他比谁都清楚，得想办法解决连队危机。打死一两个敌人士兵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二虎想找个当官的，可当官的都是缩头乌龟，根本见不着人影。二虎一急，瞅见了歪在阵地前面的军用卡车，有了！这么大个目标，二虎几乎不用瞄准，一勾手指头，子弹穿透卡车油箱，柴油开始外漏。二虎又是一枪，流在外面的柴油呼地窜起几米高的火焰，整个卡车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
　　 敌兵中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快跑啊，油箱要爆炸呐！”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就开始后退，跑得慢的就成了二连的刀下之鬼，士气一泄，敌兵逃得比兔子还快。熊麻子连长可不是真笨，他才顾不上追击穷寇，招呼战士们迅速撤回战壕工事，只一会儿，庞大坚固的军用卡车就在爆炸的巨响声里支离破碎。
　　 王二虎再次化解了危机，他看到麻子连长又竖起了大拇指。
　　
　　 5
　　 拉锯战坚持到黄昏，此时最焦虑不安的是敌增援部队指挥官，如果县城失守，他的责任可大了，不但升官无望，连撤职查办的可能都有。
　　 敌不动，我不动。熊麻子明知任重道远，也觉得这仗打得够憋屈。
　　 王二虎伏在山坡上密切关注敌方动态，他知道敌人耗不起时间，搞不好会弄出什么大动作。忽然，二虎听得炮响，从敌人阵营升起三条火龙，闪电般在空中划过，精确地落进我方阵地……
　　 “轰！轰！轰！”
　　 完了，什么都完了，阵地瞬间被夷为平地。为了扫除障碍，敌军指挥官已经不择手段，把准备用来对付我军主力的火炮搬了出来。他们真的不能再等，开炮后立即向我阵地反扑。
　　 王二虎心里揪了一下，但他不悲哀，作为军人，死在战场上那是无上光荣。阵地完了，但是并没失守，他王二虎还在。
　　 二虎眼睛凝成一条线，嘴边挂起一丝冷笑，轻轻一勾食指，“呯！”敌人领头的军官头部开花，缓缓倒地。擒贼先擒王，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突如其来的致命一枪，使敌兵乱成一窝粥，在摸不清我方虚实的情况下，再次迅速后撤。
　　 王二虎一枪见效，绝不开第二枪，他要在心理上给对手以最大的压力。所以，二虎仍旧蜇伏，平静地用小刀在枪柄刻下第九十七条线。
　　
　　
　　 6
　　 四周复又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已完全黑了。二虎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他是攻城部队后方的唯一保障，只要熬到天亮，就是三十小时。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夜晚啊，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王二虎一夫当关，黑夜里单枪干掉日寇三十多人，威震敌胆！也就从那时，王二虎获得狙击之王、枪神的称号。二虎每谈起那段光荣史就忍不住眉飞色舞，打鬼子，那感觉爽啊！
　　 二虎现在无暇想打鬼子的事，他像鹰一样的眼睛，透过夜幕注视敌方阵营，夜里，敌人也许会有行动。
　　 直到半夜，身上披了一层寒霜的时候，敌人终于有了动作，派出两名侦察兵悄悄接近我阵地打探虚实。王二虎凭借微弱星光很快锁定目标，他怎可能让敌兵接近我方阵地？眼中寒芒闪过，嘴角冷笑泛起，指头一勾，“呯！”二虎无须看结果，自信地掏出小刀在枪柄上添了两条线，九十九！
　　 枪声在静夜里尤为惊心动魄，只一枪，敌两名侦察兵便被串了糖葫芦。敌营沸腾了，乒乒乓乓乱打一阵，直到天亮都没消停，但谁也不敢出头，一枪结果两条命，简直匪夷所思。
　　 王二虎要的就是这效果，威慑敌胆，尽量拖延时间。敌不动，他也不动。
　　 但二虎那一枪，已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天刚泛白，敌人就掉转炮口对山坡一阵狂轰，放炮成了他们发泄仇恨最疯狂的方式。
　　 “轰！”一枚炮弹落在身后，二虎感到下身一阵剧痛，眼一黑晕了过去。晕过去的二虎看到了张三炮他们，战友们笑盈盈欢迎他。二虎也看到了麻子连长，刚想敬礼，熊麻子不由分说一脚踹过来:“妈的王二虎，给老子滚回去，滚！”
　　 二虎一个激棱，醒了。下身不听使唤，伸手摸去，摸了满手血，右腿没了，废了。
　　 二虎咬咬干裂的嘴唇，笑了一笑，其实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反正今天这百十来斤得撂这儿，心里反而没多少想法，只是有些约定是无法完成了。
　　 “麻子连长，还记得兄弟们当时说啥来着，等打败日本鬼子，咱就一起退伍回家种地，丰衣足食不求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热乎啊。
　　 该死的内战，该死的老蒋，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没了，哥几个等着，到那边兄弟们还一起扛抢，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哥几个，这可是大家的梦想啊……”
　　 “呵呵，不说废话了，有活找上门了，哥几个看着，老子这回要干一票大买卖，凑足一百之数。”
　　 王二虎不再言语，僵硬地伏在两块大石中间，失血过多使他的身体渐渐麻木，他不住提醒自己，挺住、挺住！
　　 枪口对准包抄过来的敌兵，二虎没有一丝恐慌，犀利的眼神仔细搜索值得下手的目标。目标出现了，虽然他穿着普通士兵服装，但从敌兵众星拱月的队形状态，二虎断定这是个官，不小的官，极可能是这支增援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当官的已被王二虎防不胜防地偷袭吓破了胆，便使出这招拙劣的伎俩企图混淆视听，他们却不知道二虎有鹰一样的眼睛。所以，当二虎锁定目标时，这个人已经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二虎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手臂却越来越沉，不能再等了！一丝冷笑起，眼中寒芒闪，这次勾动机板几乎用上了浑身力量，“呯！”狙击枪的反震力使二虎吐了一口血，但他亲眼看见那个伪装成士兵的军官，眉心像嵌进了一颗红艳艳的小樱桃。
　　 二虎笑了笑，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闭上眼睛。朦胧中，他听到了嘹亮的冲锋号响起……
　　
　　 7
　　 两年后的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广场观礼的人群中，一位独腿老兵，站如标枪笔直，他鹰一样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对飘扬的五星红旗举手敬礼:“同志们，敬——礼！——礼毕！”独自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很快淹没在欢腾的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