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手机、钥匙、香烟和打火机，我出门漫无目的地走动，也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散步。眼镜似乎更必不可少，除了睡觉、洗澡、理发时取下，许多时候，我总错觉它便是身上的另一部件。问题是，这些随身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暂时抛开。不戴眼镜，勉强可以辨别方向，不致撞上人或车，不会迷路，我自走自己的路，大概可以不用。就时间而论，散步一般不会太久，咬咬牙，克服一下烟瘾，挺过去，香烟和打火机就不必带着。如果有人给我留了门，钥匙也多余。再想想手机，许多时候只是为别人找到自己提供方便，自己并没有多大好处，在我散步的时间里，我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走走想想，手机已无大用。我走出门，双手在手机、钥匙、香烟、打火机、眼镜上，一遍遍抚摸过去，想着这些可能，还有欲望、人情、归途、生活必需品，还有美色美景、坦途沟壑、意外事件，不禁有些茫无头绪，难以决断。一些牵绊总是有害的。我的钥匙串里有多少把钥匙我一直没弄清楚，却只有一把打开家门。另外的时候，要打开抽屉，却需要别的钥匙。它们总是相互集中又各自游离的，别具一格却互相拖累。我点上香烟作沉思状，想着有一天丢失钥匙串，便会有无比的麻烦。所以我还得时时摸索一番，攥紧它们。手机倒是安静，我的目光透过镜片看着死气沉沉的手机，乌黑一团，形同枯木。此时它只能让我明白我走了多久。它在没头没尾的时间长河里，临时地充当界碑、埠头、标尺。
　　 我算了一下，约摸七八分钟过去，眼前有分叉口，向右是我往常走的，我的脑里马上勾勒出沿途的风景，一排行道树，医院，邮局，银行，酒家，机关，超市，发廊，五金店，小吃摊，棋牌室，咖啡厅，服装铺，小诊所，大大小小的建筑划定了路的走向。我只是走在路上，沿途大大小小的建筑只是背景，于我毫无帮助，它们只在有需要时我才会走进去。并不是所有的建筑只满足我一个人所需，它们完全可以忽略我一个人所需。它们就像钥匙串上的钥匙，我一直能没弄清楚。白天或是入夜，它们变幻模样，常让我思绪游离，忘记一些似乎事关重大的思考。
　　 我敏锐地观察沿途异于平日的事件。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夺了那个走路的妇女的背包。有一群人聚在机关前，人声吵杂。一个年轻男子掏出利刃一刀捅向迎面而来的女子。警车嘶叫着突然停车，从一家店里带走一个头蒙黑罩的人。一个面善的人向我打招呼，可是我走出很远了仍想不起他的名字。路中间一摊模糊血肉，从大小和形状判断，该是横冲的猫葬身在此，被躲闪不及的车辆反复辗轧。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推着自制的轮椅慢慢拐进一条小巷子，轮椅上坐着乱糟糟一头白发的老人。一对老夫妇被我抛在身后，看不出她扶着他还是他扶着她。在固定的一座房子下，好几次还能听到不太流畅的吹笛声。这些事不大会同时出现，它们伺机而动，寻找适合自己出现的时刻。有一回我故意摔了一跤，行人可有可无地看我一眼，继续赶路。另一回我不由自主摔了一跤，情况仍然没有大的改变。我用手机告诉妻子，电话那头语音含混，我勉强能听清，她说自己小心点。我傻傻地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心想，跟那个衣不蔽体围着垃圾堆打转的流浪汉相比，我看起来不会更好。
　　 我选择走另外一条路。一堵长长的围墙，里面是学校的操场，周末的下午，空荡荡的，这只是一个聚散变幻的所在。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陪着路走了些路程，波光粼粼像谁抛洒下砸碎的金子，河水的模样便看得不太真切。路向前延伸没入一片荒草地，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抬头看到远方的田野，有人在一俯一仰地劳动。我在田野边缘，他在田野中间，我想，若有雨来，他一定不会比我躲得快。另一条路我往常走的路在另外的方向，一排行道树，医院，邮局，银行，酒家，机关，超市，发廊，五金店，小吃摊，棋牌室，咖啡厅，服装铺，小诊所，大大小小的建筑都在，它们完全可以忽略我的缺席。我陪一位老者走了一段路，他经常在这里活动，非常热情地向我介绍周围的情况，这边指指那边点点，河很宽，公园很脏，农田看着少了，小树苗又长高了一拃。因为他对这里比我熟悉，还因为他是长者，所以我比较尊重他，没有轻易违逆他。如果是在另一条路上，我便会跟他争论起一些事。我们在一个分叉分手，下次也许还会相遇。还可能再遇到比我年轻的，我便应该扮演长者了。
　　 以前有位同事，也是长者，黄昏时他总拉我一起散步。有时我会陪着，有时我并不想动。一起走的时候，我们谈天说地。我不去的时候，他会用各种说辞劝我一起，有益健康，放松心情，交流的机会，看看一些新鲜事。几次之后我们聚成一个小圈子，有些人在下班后围着桥头的大榕树高谈阔论，我们三五个人缓缓走出大门去散步。人多或少，我在与不在，散步都被坚持下来。长者并不喜欢固定不变的路线，便总能发现别样的新奇。那时我还单身，对男女之间的事充满向往，闲暇时间找人约会才是正经事，这也成为我拒绝陪他散步的最大理由。迫不得已去那么几次，幻想身边不是他而是她，一路上便不枯燥了。后来他先我离开那个单位，我一个人走过几次熟悉的路径。一个人时的胡思乱想与一群人的胡聊乱侃，并不一样。但渐渐地圈子便散了，我在别的圈子里混，去搓麻将，去洗桑拿，去喝几杯啤酒，去网络上游荡，碰上几个放得开的，聊一些脸红耳赤的话题。时间是公平的。
　　 时间是公平的，用于散步，与用于读书、写作、看电视、亲嘴、上网、洗衣做饭、筑篱笆、送葬、抢劫、偷盗、学车，全是一样的流速。没有谁能多占一点。为了逃避一件事，我不得不出门，假装散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那件事如何了，我在一个钟表摊前停下来，无数个表面上无数个时间在重叠，你争我抢地绕着圈子，我犹豫着要不要买一块表，好记录下我走过的时间。但那件事影响了我的思考，我无法分辨，天梭、飞亚达、海鸥、上海、欧米加或者双狮这些牌子之间的区别，甚至机械表、电子表或石英表的差别。如果什么都不用想，又似乎把什么都装在脑里，显得漫不经心无所事事，甩甩手晃晃脑袋，这样的散步就轻松多了。我遇到一张招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上面的内容，“寻找爱犬”，身高、体长、毛色、品种，林林总总写着，悬赏的数额也令人心动，足见主人对爱犬失踪的焦虑和惋惜。我极目四望，希冀偶然间就碰上这条狗，那么明天我就可以有一笔收入，用来买一件新衬衫、大吃一顿、给她送一条披肩。有几个人看了这张招贴，急匆匆地走了，其中一人跟我对视几秒，我们从彼此眼中看到浓浓的提防，便赶紧各自掉头离开。我去找那条狗，他去找那条狗。我去找狗时碰到两个年轻的女子骂架，结果就忘了找狗这事，回来时路过那原先贴着招贴的电线杆，发现招贴不见了。从此每次经过这根电线杆，我总不由自主地瞄两眼。
　　 还有另一种散步，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写出来，但一些事我不说别人也会说，我说的大概跟别人说的又会不同，身处其中和置身事外的看法本来就相距甚远，还是，让我亲自来说为好。跟她一块走走，晚风轻拂，灯与影迷离，找一个僻静处，在脑子里胡思乱想，搂搂她的腰，紧身相拥，吻上娇嫩的红唇，说说亲密的话语。或者是白天，雨丝里，合一把伞，两个身影若即若离，希冀雨下得大一点，再大一点，身体碰一下，再碰一下，最终贴到一块。结果走过多少路，却全模糊了，就算散完步，心绪也久久沉溺其中不得离开。要是碰上另外一对迎面走来，看他如出一辙的小动作，我们可以相视一笑，透露出你知我知的意味。我和她绕了一圈，回头再碰见他们，她胀红了脸他一脸沮丧，看见我们相拥而过，他的眼里冒出火星。我不希望遇见这种场景，我得赶紧离开。
　　 可是，什么样的场景会找上来，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也是所有人都不能左右的。就算事先想好了，几点出发，走哪一条路线，过几个路口，看哪些风景，想什么事情，甚至用笔和纸记下来，但真能如我所愿吗？前方发生车祸不瞧为妙，一座桥塌方过不去了，那户人家把婚宴摆在路上占去了大半条路，不愿意在想好的路线上遇见某一个人，这些都可能成为绕路的理由。有一天我特意要去看看，他们说，一个流浪女就驻扎在垃圾堆旁，从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拿垃圾当柴火煮东西吃，但是我经过那里，只发现一堆垃圾，我放弃继续等候，转入另一条路。后来我追问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她驻扎在垃圾堆旁，从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拿垃圾当柴火煮东西吃，他们说，是啊，一直都在，前几天还看见她肚子鼓起来了。一个城市总有几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流浪女，我走过许多条路去寻找他们的踪迹，结果总没碰上，却常常在无意中撞见他们的身影，旁若无人地穿过街巷，远离人群。这让人产生怀疑，难道我们身处人群就安全了吗？我们都只是人群的某一个个体。就像赶路，谁会在乎我去的方向。
　　 赶路总是挤用了大量的散步时间。赶路有两种可能，被驱赶着，被诱惑着。无论哪一种都不会被外人所洞悉。外人无法洞悉我的方向。最后我也迷失了我的方向。都是在路上，散步似乎显得悠闲多了。我设想第三种状态，装模作样地散步，也装模作样地赶路，谁也不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其实，我在怀里揣一把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我准备把刀对准一样东西，比如胸膛，比如脖颈，比如玻璃，比如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然后，刀子跟着我一样嘶叫，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不想赶路不想散步也不想躺下来，我要让刀子闪光让声音闪光让日子闪光让一切闪光。但很快我意识到我迷失了我的方向，我失去了胸膛、脖颈、玻璃、空气这些目标，我的刀缩回怀里，割裂了我的皮肤，鲜血淋漓，瞬间的疼痛令我突然惊醒过来。我摸到了一些东西，它们是手机、钥匙、香烟和打火机。我的鼻梁上还架着我的眼镜，似乎必不可少。我没有去散步。我记得我已经很久没有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