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幅画面，在我脑海里很多年了，一直不曾忘记。
　　 读高中时，要经过一段林荫路，那段路的两边种的是垂柳。每到春夏，有风拂过，柳树都会伸展柔嫩的枝条随风摆动。每个晨曦黄昏，骑车走在这段路上，我都会放慢速度。不是怕惊扰柳姑娘轻柔的舞姿，而是我怕惊扰眼前的温馨画面。
　　 那是一对年近七旬的老人，都已是花白的头发。老爷爷拄着拐杖，老奶奶搀扶着老爷爷，他们在柳荫下，在晨曦黄昏里漫步。我几乎听不到他们说话，但我看得见他们脸上的笑容，揉在皱纹里的笑容。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背影，是我十八岁那年，心里最为感动的画面。除了刮风下雨的日子，我几乎都能遇见那对老人。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那种感觉像是在触摸一种幸福，尽管那个时候，我对爱情还是懵懂的年纪。但是这对老人，为我诠释了爱的真谛——爱是白头到老。
　　 是的，那时起，乃至多年之后，我都认为，爱情是，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高三毕业那年，我再次走过那条林荫道，心里竟是深深的眷恋。柳荫下的温馨画面，一直感动着我，尽管我还年少，尽管我并不懂爱情。很多个时候，我都想停下来，向这对老人打个招呼，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于是，我曾想，有一天我也许可以用笔，写下一段温馨的文字，还原一福温暖的画面。
　　 今天，当我试图用粗浅的文字，还原这幅画面时，时光已匆匆过去很多年。那年的温馨背影，离现在已然隔了二十年的光阴。如今，那条街还在，只是柳树亦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商铺，步行街，已经成了商业街。每天接踵而过的是人流、车流，早已不复当年绿柳成荫，以及静谧柳荫里的温馨、从容。
　　 这样的回顾，总是会掺着一点伤感。然而，无法还原的画面，在时光里仍旧缱绻着一份温馨、从容。
　　
　　 二
　　 2000年我和老公结婚，结婚之后一直和公婆住在一起。那一年婆婆60岁，公公67岁。
　　 在我和公婆相处的近十年里，我几乎听不见他们呼喊彼此的名字。婆婆叫公公“老头子”，而公公喊婆婆“老太婆”。两个老人身体都很硬朗。
　　 婆婆个性随和，整日乐呵呵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公公则比较严肃，不苟言笑。两个老人生活里也免不了拌嘴，争吵，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以婆婆顺应公公而缓和矛盾。
　　 婆婆待我如女儿，我跟她说话也就不用拐弯抹角。婆婆的隐忍，慈善，宽宏大量很让我敬重，但心里着实为她鸣不平。
　　 妈，我爸那样对你，你心里不委屈啊？我偷偷问婆婆。
　　 婆婆未说话先笑了，笑声爽朗。磕磕绊绊一辈子了，多大的委屈也能承受了。你爸这人脾气不好，心眼却不坏。凡事你越是跟他呛着干，他便越来劲，非得跟你吵得天翻地覆不可。或者是这么多年他在外吆五喝六惯了，老了老了，也没改掉那臭脾气。你爸发脾气，我一点不怕，他就是纸老虎。如今他岁数大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事，顺着他点，也就相安无事了。婆婆面色平和地说。
　　 妈，你可真是贤妻良母。我由衷地说。
　　 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婆婆付出的太多，而公公对婆婆却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顾，很少主动关心婆婆。
　　 婆婆被查出乳腺癌，这样的消息让我们每个亲人都猝不及防。婆婆在唐山住院的那些日子，公公因为身体也不好，只能留在家中。我眼看着公公一下子就衰老了很多，原本虽是满脸皱纹却异常刚毅的一张脸，平添了很多落寞甚至是无助。他不时地催促我打电话，时刻关注着婆婆的病情。
　　 那些天，公公的脾气很温和。他对我说，你妈一定会没事的，她身体一向那么好，能吃能说能干，她说过要好好给你看孩子。
　　 我当时正怀着儿子，听了公公的话，我转过头偷偷抹眼泪。我在那一刻，发现公公其实也是一个柔软的老人，他的棱角，在婆婆患病之后消失了。
　　 术后的婆婆因为突发心肌梗永远地离开了她眷恋的亲人。我们哭着、痛着、悲伤着。面对这样的噩耗，公公更老了，我看到了他眼里浑浊的泪水，以及无尽的悲伤。
　　 婆婆走后，公公尽管有儿女们体贴入微的照顾，有孙子孙女促膝围绕，但他还是迅速地衰了。频繁地出入医院，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会对着婆婆的照片静静地看很久。我们知道，他在思念婆婆，老伴，老伴，老来的伴啊。
　　 婆婆去世一年半后，公公也走了。
　　 曾经，我一度以为，公公是个太严肃的老人，对婆婆不够细心。当我眼见了公公因为没有了婆婆的陪伴，即便儿女们再怎么体贴入微，都无法取代婆婆在她心里的位置，于是我知道，公公对婆婆的感情很深。尤其那日当我听到，公公对着婆婆的照片喃喃自语：老太婆，如果你没走，我一定会改掉我的坏脾气，好好待你，再不对你吆五喝六。我知道，老太婆，你一直对我忍让，我都知道……公公老泪纵横。
　　 于是，我终于明白，公公对婆婆表面的粗心仍旧无法掩盖心底的那份在乎，否则婆婆不会再每次忍气吞声后，都能置之一笑。因为她知道，老头子心里是在乎她的。
　　 我也慢慢懂得，公公与婆婆之间，那是一种爱情幻化成亲情的彼此间的依赖。那种依赖，是生命的依赖，没有了婆婆的陪伴，公公的生命已然没有了声色。
　　 今天，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脑海里依然是婆婆笑呵呵地喊“老头子”，而公公依旧严肃地说“老太婆，给我卷支烟”。我的眼角有泪，嘴角上扬，天堂里的公公婆婆，也是这样温馨的画面吧。
　　
　　 三
　　 我的姥姥今年87岁，姥爷80岁。他们是走过钻石婚姻的一对老人。
　　 那天，舅妈说，她去给两位老人送饭，正好看见姥姥拉着姥爷的手，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舅妈进屋的时候，姥爷急忙缩回自己的手，两个老人不好意思地像两个小孩。
　　 听到这番话，我们很多人都笑了，都在感叹，老了老了，反而更亲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姥姥姥爷那害羞得很无辜的笑容。
　　 听我姨说，姥爷年轻时脾气暴躁，不仅对儿女动辄打骂，对姥姥也是如此，姥姥没少偷偷地掉眼泪。姥爷老了之后，脾气收敛了很多，尤其在得过一场重病之后，再没有了脾气。那场重病，给姥爷留下了后遗症，他走路不得不借助一根拐杖，即便是这样，走的也是步履蹒跚。
　　 姥姥虽然比姥爷大七岁，现在却是87岁的姥姥照顾80岁的姥爷。我们每次回家，都会买上很多老人家爱吃的东西带回去。姥姥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如今就大舅和舅妈还留在村里照顾两位老人。所以，每次回去，无论是儿子女儿，还是孙子孙女，每个人都会大包小包。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更何况两个老人呢。
　　 我亲眼看见，每次我们把好吃的东西放到姥姥姥爷面前，姥姥总是要先递给姥爷，姥爷起先推让，后经不住姥姥的坚持，只好顺从地接了过去放在嘴里。
　　 姥姥，你为什么每次都先紧着姥爷吃啊？我悄悄地问姥姥。
　　 你姥爷身体不好，他多吃点，就会有力气多走几步。姥姥说。
　　 姥姥，你比姥爷大七岁，姥爷又是男人，应该姥爷让着你啊。我故意逗姥姥。
　　 我比他大，才要照顾他，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啊，我就希望你姥爷多吃多喝，多走几步，多活几年，我也就多陪你们几年。姥姥说这话时，面目表情特别温和、慈爱。
　　 我背过脸去，不让姥姥看见我悄然而下的泪水。姥姥姥爷在一起生活六十多年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们早已尝尽。我想，爱情这个词语，对于姥姥姥爷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他们一辈子可能都没说过“我爱你”。可当我捕捉到姥姥看着姥爷吃下一块点心或者一根香蕉，她眼里温柔的光芒，我确定，姥姥是爱姥爷的。而姥爷顺从地吃下，我也确定，姥爷是爱姥姥的。他们的爱，早已超越了爱情，却足以感动你我。
　　 我们不止一次地想接姥姥姥爷来城里住，可每次姥姥都笑着拒绝。她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姥爷身体不好，有时候会大小便失禁，来城里住太多不方便。
　　 你能想象87岁的老人哄着80岁的老人，吃这个吃那个；或者87岁的老人，为80岁的老人费力地清洗被大小便弄脏的衣裤吗？他们就是我的姥姥和姥爷。87岁的姥姥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姥爷多活几年，他们可以彼此再多陪伴几年，然后走到生命的终点。
　　 姥姥姥爷，他们是真正的白头到老。我们更希望他们可以更长久地陪伴我们，老屋的火炕上，姥姥姥爷蜷腿坐着，时光对他们不惊不扰，我们一回家就可以看到他们亲切的笑脸。
　　
　　 四
　　 每次，我看到相互着搀扶着漫步的老人的背影，我都会莫名地感动。我在想，这世间的很多夫妻，起初他们由相知到相爱，由许下白头偕老生死不离的誓言到如今的恪守，从相互的扶持相互的牵伴相互的包涵，到走过春秋冬夏的漫长岁月。那些辛酸苦辣便是他们所酝酿的五味酒，就这样氤氲在晕黄的记忆里，温馨又从容。
　　 我喜欢看夕阳下山的情景，天边的云彩像着了火，耀红了半边天，美丽而壮观。一世的繁华沉淀在季节之外，一生的真情浸染夕阳。那一抹黄昏静谧、那一缕晚情的怡然、那沉寂后的明净是生命的赞歌，更是爱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