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许多东西都陷落了，就像线头陷落在线团的中心。就像斧子陷落在木头里。就像笑容陷落在皮肤的皱褶。
　　 我试着从陷落里拔足，先拔左脚，右脚往下沉。先拔右脚，左脚往下沉。我屈曲双膝，两脚一起用力蹬，却越陷越深。起初我以为我的力气不够用，后来有人扔给我一根枯枝，借助枯枝我从泥淖里脱身。但是我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泥淖的事，为什么那么久才有人扔给我一根枯枝，为什么不是扔一条绳子，为什么我会掉在泥淖里，为什么我要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
　　 在我问为什么的时候，一片沼泽初具雏形，席卷的黄沙稳定了自己的地盘，细小的气旋在太平洋上空渐渐长大，雾气从青草的末梢开始向上鼓荡，而一句流言已经奔出口唇，新鲜的建筑构造了新鲜的拐角，车市上的高音喇叭各自叫嚣着夸张却虚假的优惠措施。陌生号码的短信告诉我，请将钱汇到×××卡号，很多人在同一时刻发现自己只能摇头苦笑。无意摆脱，不能摆脱，幻想摆脱。醉去，睡去，死去，一切归于黑暗，但陷落开始生发。浓重的黑张开巨口，时时刻刻都在吞噬周遭，唯有几粒火星还坚守着可怜的身影。我在奇的眼里看到几粒火星。奇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的面前，奇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一件事或几件事，兄弟与他争房产、地产、遗产，数年来一直纠缠不清。跟踪，绑架，黑屋子，雇佣，打手，状告，上访，律师，法官，警察，宫庙，教堂，政府，厅局处室，一个个词语从奇的嘴里跳出来，织了一张网。网，蜘蛛，旁观者，我一时搞不清到底谁才是。可奇一直不管我的感受，总是在说着“网”“蜘蛛”“旁观者”。奇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我只是过来坐坐。哎，什么老同学，学校里的记忆全无踪迹，这数十年的经历从未交集，仿佛凭空出现这么一个人，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的面前，一笔一画一言一行不断地反复勾勒，非让我认定，奇就是老同学。真的，还是假的？可我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记忆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家伙，有时似河流，似谷堆，有时又像书本，或一幅幅黑白画。但不如说是沼泽，沙漠，漩涡，雾霾，拐角。
　　 我没有办法了，选择逃避，避而不见，躲不过去了，就找各种借口摆脱奇的来访：开会，下乡，出门办事，头疼，忙。再不然，就干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有人说，逃避不是办法，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必须勇敢面对，坦然面对，含笑面对。这话令人怀疑。一些人说多喝水有好处，又有人说水喝多了不好。有说米饭吃多了不好要吃面食的，也有说多吃米饭好的。昨天我去买盐，加碘盐、粗盐各买了一些，因为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他们似乎又在争论加或不加的好坏，我必须加以警惕。我每天都在搜集各种消息，以便作出甄别和决断。我用各种东西各种器具来装消息，公文包，文件袋，塑料袋，牛皮纸，蛇皮袋，鱼鳞袋，硬纸盒，铁壳子，破旧的手提箱，装有走轮与电镀折叠把手的方形旅行箱，信封，废报纸，可这么多的用具，哪一样都不方便，消息挤成一堆堆一团团的，区分起来已不容易，能读懂它们就更费劲。尤其是废报纸，上面一长串的消息，很轻松地就与被包裹的消息混成一团，很难剥离。于是有人向我建议，存在电脑里，U盘里，电子邮箱里，网盘里，或者移动硬盘里。移动硬盘哪个好？一大串的品牌啊，东芝，希捷，威刚，纽曼，爱国者，三星，西部数据……好多接口啊，USB2.0，USB3.0，eSATA……还有每分钟转速，7200转，5400转，我没时间在这上面停留，随便挑一种吧，能存放消息就行了。可有人说，费那事干什么，打开电脑，联上网，打开网址，那上面的消息够你读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唉，都是让这消息给搞糊涂了。我问电脑，我要开始装修房子，要哪一个牌子的磁砖好？百度、谷歌、搜搜、有道等等搜索引擎给出了丰富多彩的答案，让我眼花缭乱，转了好大一个圈，到头来，我凭空往我的脑袋里填充了许多名词。
　　 村长听我说这些事情，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冷嘲热讽的。村长说，什么都靠不住，我有两大法宝，一是嘴巴二是大脑，不懂就问不懂就想。我说，你说得轻巧，那是你没碰上真正的事情。这不就碰上了？不幸言中啊。村长塞给我一颗烟，问，听说种莴苣很挣钱，可是镇长让我们栽桔子，你说该咋办？我沉默不言，指指嘴巴又指指大脑。村长的黑脸上栽满尴尬栽满苦笑。看在往日跟他的交情上，我放弃挖苦和嘲弄，决定陪他一起想对策，我们分析利弊，衡量得失，但是茫无头绪。村长一咬牙：一样一半！后来镇长说村长阳奉阴违，不想让他再当村长。没尝到甜头的村民，放言要把他选下去。村长说，这种事真不是人干的。事怎么不是人干的？想是一回事，干出来那就是一件事了。以前我干过很多事。拆了广播拿磁铁用。端了热水灌蚂蚁穴。捉弄同学，把他的背包藏到室外的水管边，结果弄丢了。翻开一本书又合起来。把一堆字随随便便撮合到一块，弄出来奇奇怪怪的文章。我改变了一群蚂蚁的生存环境。破坏了一道水流的原始方向。堵死了一丝风的预设行程。惊扰了一个流浪汉甜美的梦，他的梦里有美味佳肴，华屋暖床。当然我在课堂上的随意指认，让一个同学背负了小偷的恶名。我还改变了一位女子的命运，她如果不嫁给我嫁给别人，也许现在就不会跟着我受苦受累。被我改变的事物太多了，我要消除这些事带来的后果。可是我生活中的每时每刻总是由事件组成，我的一举一动都带来了更多更新的后果，事件—后果—新的事件—新的后果—更新的事件—更新的后果……它们无穷无尽，到最后我忘记了最初的事件。因此，我必须精打细算，怎样使我的举动，能做到效果又好后果又小。
　　 为了这些事，我苦恼不已，找谁说，都觉得很难以为情。我指天问地，对着墙壁发呆，对着停靠站发呆，差点错过了公交车。我想去拜访一位老友，他以前总是能给我指点迷津。老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好多日没见面了。忙呗。都忙都忙。我刚想和盘托出我的疑虑，老友已经在那端唉声叹气，接着说了一大通，儿子离婚了，老伴查出了好多病，隔壁家盖房多占了自家的地，女婿换了房缺口一大笔钱，孙女考县中差了一分。瞧他说得多具体啊，哪像我想得那么空泛，我如果再把我的忧虑讲出来，不是徒增他的烦恼吗？我讪讪笑着，没有办法给他出主意。他发现我的神情颇为尴尬，便跟我讲起另外的事情，说一个寡妇同时跟村里的几个老男人有染，说天马山采石场炸死了几个人，说宫庙里的供桌被人偷了据说能卖大价钱，说一条路要穿过村子大家嫌赔偿款太低准备一起上县里讨说法。我随声附和着，脑子里想起我收集的消息，想起我用来装消息的公文包，文件袋，塑料袋，牛皮纸，蛇皮袋，鱼鳞袋，硬纸盒，铁壳子，破旧的手提箱，装有走轮与电镀折叠把手的方形旅行箱，信封，废报纸。我们喝了三壶水二两茶，抽了两包半香烟，撒了七八泡尿，更说了数不清的话题。看看天色将晚，我起身告辞。我皱着更深的眉头，站在停靠站等公交车。一位七八岁的小孩子好奇地问我，大叔叔你怎么这么严肃。大叔就大叔，叔叔就叔叔，哪来的大叔叔？我又一想，他还只是小孩，就不跟他讲究，毕竟，他还能把我的愁眉苦脸说成严肃呢。我说，我很烦，我有一大堆的事件和后果，事件—后果—新的事件—新的后果—更新的事件—更新的后果……它们无穷无尽，到最后我忘记了最初的事件。小孩扑闪着亮晶晶的双眼，皱起可爱的眉毛，打断我，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又猛地嚷嚷起来：什么呀什么呀，你们大人都这样，稀里糊涂稀里哗啦的，讲了那么多我听不懂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我，老气横秋地教训：事情就是事情，做对了给个表扬，做错了，就认个错，用得着想那么多吗？他还扬起小拳头，很坚决地说，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一直到我站到公交车上，我都想着小孩的话，越想越有道理。
　　 有道理的话咱得听，还得照做。奇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把小孩的话换个方式说了一通，委婉地劝他，好好工作，多挣点钱养家最好。他双眼一瞪，一个个的词语又相继从奇的嘴里跳出来，跟踪，绑架，黑屋子，雇佣，打手，状告，上访，律师，法官，警察，宫庙，教堂，政府，厅局处室，一个个词织成了一张网。我感到彻彻底底的失败。在他口若悬河地诉说时，我又开始在脑里罗织借口，我决定找一些新鲜的借口来搪塞他，拒绝他，躲避他，摆脱他。我不是一个老生常谈的人，也不是因循守旧的人，我不能被他影响了我的工作，生活，思考。我灵机一动，向他推荐村长，说你们可以谈谈，或者，村长可以帮你把事情解决了。“可我不认识村长啊！”我说我帮你介绍过去。他眼里冒出几粒火星，兴奋地走了。
　　 奇走了以后，我继续想着他的事情，突然紧张起来，凭这么久的来往，就算不是老同学，也是老熟人了，要是他找我借钱，让我帮忙解决事情，托我找关系打官司或者上诉，最简单的求我动动笔写个状子什么的，我该怎么办，借不借，办不办，找不找，写不写？这些都成为悬而未决的事情。我又一次掉在泥淖里了，我决定不再问为什么，只求有人丢过来一根枯枝，不，哪怕是一根稻草，能把我尽快从陷落里拉出来，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