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语言问题(随笔)
90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叫做《将文学进行到底》的文章,在报上连载,原本就是一篇文学青年讲述心迹的随笔,没想到受到“关注”,报社编辑说,有人质问作者是什么人?接着,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也质问我为什么写这样一篇文章?
后来我才知道,朋友这样问我,是因为一位领导看了这篇文章,并且给予了批判。我不理解,我写作和领导应该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为什么要批判我呢?许多年后,我算是明白了点,这其中有个“话语权”的问题。
回想朋友质问我时的表情,是那种义无反顾的“追究责任”的大义凛然,而这种“义无反顾”和“大义凛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理解和释然了,这就是,在我身处的环境里,只有一种人是有“话语权”的,这些人,就是掌握了人类生存资源的人。“掌握了人类生存资源的人”也就是掌握了人类生死大权的人,就是主宰者。
语言的出现,是人类走出懵懂进入所谓“文明时代”的分水岭。最初,语言就是人类交流的工具。伴随着历史的推进,语言的功能也多了起来,在主宰者的意识形态领域里,语言就是他号令天下的另一把权杖,是绝对权利的体现。
文学艺术样式是语言艺术的最高体现,她的艺术魅力在于她的绝对独立性,她的神圣在于她永远忠实于人类语言的纯粹乃至圣洁。通俗地说,人所以是人,就是在做人该做的事。文学的使命就是始终在问自己,人类如何发展才“最是人”。
“最是人”是理想状态下的人,是人类生命不断演变不断锤炼的生命体的结晶。还是通俗地说,就是人类的行走,永恒不变的主题就是走出懵懂、甩掉“野性”、从而最大可能地不同于其它物种。
于是乎,人骂人的时候,会说“你这个畜生”类似的话。因为,人所以叫人,就是因为人不同于其它物种。
现实中是没有“最是人”的,自人类诞生以来,惟有文学在可笑地维护着所谓人类演变过程的纯粹。文学于人类的贡献,仅仅是留下了诸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或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美的让人汗毛直立的语言以外,文学,说到底其实就是银样镴枪头。
即便屈原的《九歌》可以流传至今,但皇权者指鹿为马,鹿就是马。即便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气势磅礴,但“一句顶一万句”就将文学一切的一切“俱往矣”了。
由此,人类语言就出现了一个乖戾的词汇——“话语权”。这就是说,人类语言自盘古开天到今日,一直都是以主宰者的声音唯马首是瞻,如此,人类语言的推进过程,其实是充满了险恶。主宰者规定了乾坤之规之矩,为臣子者奉之、为布衣者顺之、为草芥者之更是唯唯诺诺不越雷池一步。诚如是,天下大同,所谓盛世所谓歌舞升平。诚如不是,或被杀头、或被车裂、或被灭了九族。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至此,人类自洪荒懵懂之时,于生存实践中摸索出的语言,伴随着所谓文明或者皇权者的交替推进,发生了质的蜕变,这种蜕变,大抵可归为三大类型,一类是主宰者诏令天下,一言九鼎的独裁者说。一类就是察言观色,摇尾乞怜的奴才者说。还有一类最可恨,就是借用主宰者之手,用阴毒的如簧巧舌陷害好人的奸佞者说。
当代,有一位爱说话的女性,叫张志新。因为话说的太多了,所以被捕。在监狱中,她依然爱说话,写下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宣言》。为了管住她的嘴巴,狱卒用铁丝钳住她的舌头和嘴巴,把拖布塞进她的嘴里,还在她的背上压上18斤重的铁锤,脚上还带着脚镣。主宰者殴打她,把她的头发拔光。这还不过瘾,还派遣男囚犯对她强奸、轮奸……
昭雪平反的那天,这位爱说话的张志新的妈妈,在她的墓碑上写到:“探求真理,贵在实践,忠骨毁灭,浩气长存。”
雪花因为纯洁美丽,所以一来到人间便化作了泥水。我在想,正是因为雪花的纯洁和美丽,即便英烈已经昭雪,却也反衬出了张志新的妈妈对强权者的恐惧。我在英烈母亲强忍的痛彻中,沉淀出了这样两句墓志铭——“探求真理,贵在实践”。
好一个“贵在实践”,此“实践”却是一朵寒梅的被蹂躏,34岁的美丽,饱受了惨绝人寰的摧残,如此的悲剧,就是女儿的母亲,也在心头肉昭雪的那一天,瑟瑟地、畏手畏脚地把心中的滴血含在嘴里。
无端风雨起层楼,战火红旗卷神州。
跳鬼坛前癫影夜,鸣蝉弩下噤秋声。
奈何偷命如亡命,纵是无仇也有仇。
苦恨人间直道少,桃花深处隔渔舟。
五千年文明推进的过程,不仅仅是战争暴虐的凶杀。人类的语言,跟随着人类自身面部皱纹的日趋谄媚,也条件反射地变成了生存本能的需求,变成了出卖尊严甘愿为奴才的敲门砖,变成了丑陋不堪的主流洪水,一次又一次地毁灭着人类自身。
每天早操期间,你能看见的就是人类察言观色、千方百计探寻主宰者内心需求的别样皱纹复杂的堆积,伴随着这样的“堆积”,语言的卖身行为,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了笑贫不笑娼的大石头牌坊,光明正大地伫立蓝天白云之间。
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多部小说在中国遭到退货,退货量高达九百五十万元码洋,都快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了。
权力的主宰者和普遍的无意识力量以及电子媒介时代俘获的大众形成了强大的铜墙铁壁,它比黑暗这个词所涵盖的范围还要广,还要深。
而我仍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