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我们家族中有个老姑奶出嫁没多久，被逼上吊自杀，又横遭焚尸灭迹。此事惹怒族人，草民百姓不愿报官爬堂台，就召集几百口人去吃大户，讹诈婆家铸一尊铜人厚葬，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我的祖上是一个大家族，仅我们长门这一支，就有40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直到1938年蒋介石扒开黄河花园口才各自逃命。我在《地主》一文中叙述的根义那一脉的姑姑，按辈分就是我家的老姑奶，生性懦弱，嫁到邻村却遇上恶婆子，对过门的儿媳妇横竖看不顺眼，指鼻子戳脸骂媳妇把她家独生儿子给勾引坏了。任凭婆子骂得鸡飞狗叫，老姑奶总是低眉顺眼不吭声，觉得嫁到大户门里不缺吃不少穿，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就足够了。
　　 偏偏事不遂心，老姑奶过门后一直不掀怀。不掀怀是豫东老家的俗语，就是说女人不生孩子。但凡生过孩子的女人，蹲大街上当着三叔二大爷甚至老公公的面，无所顾忌地掀开衣襟露出白晃晃如枣花馍一样的蜜蜜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喂奶吃，不害臊也不嫌丑，内心反而有一种自豪感。那年月，过门的女人肚子一直鼓不起来，好像跟男人没多大关系。男人夜夜关上屋门在属于自己的那块肥沃土地上贪婪耕耘撒种，自信地觉得已尽心竭力，生根发芽的事儿就指望娘们了。面对拥有几十亩土地的深宅大院，屋顶为老祖宗延续的香火已岌岌可危，老姑奶的婆子整天满院子指桑骂槐，骂咯咯乱叫的老母鸡光抱窝不下蛋吃昧心食。自觉委屈的老姑奶逆来顺受，独自躲进屋子里嘤嘤地哭泣。此举反而助长了恶婆子的嚣张气焰，脚跟脚撵进套间，掂起桌子上新纳的麻袼褙鞋底，冲老姑奶的粉面桃腮左右开弓，打一下脸上立马起一层鞋底印，好端端一张脸肿的跟发面馍似地。老姑奶实在忍受不了疼痛，呕呕叫哭出了声。恶婆子怕街坊邻居听见了，就拿纳鞋底的大针狠劲儿往大腿帮里边攮。恶婆子打得火起，压低声音咬牙咒骂说：“小堂客，家里有刀、有绳、有老鼠药，外边有坑、有河、有井，你咋不去死啊。”恶婆子巴不得让老姑奶寻死，老姑奶一了百了，她家儿子才有机会另娶媳妇生儿育女续香火。旧时代乡下男女不兴离婚，无缘无故的，婆家也不能休了媳妇，更何况我们家族大门大户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敢多嘴。于是，就生法儿折磨老姑奶，硬逼你自寻绝路。
　　 胆小怕事的老姑奶轻易不回一趟娘家，有心想多住几天，给自个的爹娘诉说几句冤屈话，即刻招来一顿数落：咱好歹也算大门户头里教养出来的闺女，嫁出去如泼地上的水，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当媳妇哪有不受委屈的，咋着也不能给娘家人丢脸。
　　 古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从那一刻起，想必老姑奶的心就已经死了，她眼泪汪汪冲二老爹娘下跪使劲儿磕两个响头，抹一把腮边的泪痕，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恶婆子眼见老姑奶一个人回来，料定娘家人不会给她撑腰做主，更加有恃无恐，将一根麻绳撂在老姑奶面前，撇嘴故意戳逗说：“哼，要是我，有囊气就不活啦，早把自个挂梁头上了。”
　　 万念俱灭的老姑奶弯腰捡起麻绳，仰头瞅一眼蓝幽幽的晴空，再用充满艾怨的眼神剜一下站在院子里木呆呆的小男人，怀着对人世的眷恋抬腿迈进了门槛。
　　 男人虽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顷刻间回过神来，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啥事情，急忙跑上前阻止媳妇，却被自个的亲爹伸胳膊挡在了门外。
　　 农家的起脊瓦屋并不高，房梁距地面不过一丈，恶婆子尾随进屋，目睹老姑奶搬一条大板凳站上去，双手颤抖着在房梁上打好绳结，紧绷着脸却不劝阻。老姑奶踮脚尖将下巴伸进绳套的时候，一时间又犹豫了。那一年她还不到20岁，正是青春花季的年龄，就这么轻易地死了觉得太可惜，也自觉愧对爹娘养育一场。
　　 就在老姑奶犹豫之际，恶婆子抬腿一脚，踢翻了那条关乎生死的大板凳。阴阳两界，生路已断，通往地府的大门瞬间洞开。随着立在窗外双手使劲儿扒住窗户棂的小男人“哇”地一声哭喊，吊在半空中的老姑奶伸胳膊蹬腿挣扎几下，很快就咽了气。
　　 多年后，老姑爷跟我父亲一块赴开封出差，说起当年老姑奶的死，仍然面沉似水，怨恨自个的爹娘做事太绝情，不留一点后路，活该遭到报应。
　　 老姑奶被逼上吊后，老公公疯也似地跑出门，拍屁股打胯满大街乱吆喝，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他家发生了啥事。村人闻讯陆续赶来，齐聚在院子里，内中有那胆大之人，颤惊惊进屋，将伸舌头瞪眼的老姑奶从梁头上卸下来，赶紧让恶婆子翻箱倒柜把自个的送老衣裳拿出来，趁着尸身未凉穿齐毕寿衣。接着又打发人满院子寻找秫秸秆扎灵箔，在堂屋当门横放两条大板凳，把灵箔架上去，铺上黄布褥子，才将老姑奶的尸体头朝外平放在灵箔上，双脚用麻批捆住。乡下人迷信，据说人死后尸体绝对不能让狸猫闻见气味儿，倘若狸猫从尸体下边钻过去，碰巧又对上了时辰，立马就会诈尸。为此，门口专门挂起了细密的珠帘子。
　　 听老辈人说，我们村小现的爷爷的二大爷，死后就遇上了诈尸。那天响器吹吹打打正在待客殡人，大街上突然来了个南蛮子，说是在村外看见一股子妖气。南蛮子寻着妖气而来，进屋揭开死人的蒙脸纸，发现小现爷爷的二大爷满脸生出一层白毛，獠牙露出了嘴唇，那样子就快成精了。南蛮子赶紧找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去抓鸡，用大红公鸡的鲜血画符，贴在死人身上，就势入敛装棺材，拿一匝长的枣胡钉将棺材板钉死，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拉着棺材埋入老坟地。埋罢人，孝子们马不停蹄赶回家，却冷丁瞅见小现爷爷的二大爷青面獠牙正坐在当院的捶布石上撕吃一只老母鸡。众人见状，一片哗然，四散奔逃。南蛮子掏出随身法器照妖镜，冲小现爷爷的二大爷照两下，轰然倒地，拿法绳五花大绑，方将妖怪降服。最初听这个有名有姓的故事是在一个冬雪夜，钻牲口屋挤大人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夜晚不敢回家睡觉，趴在草窝里冻的发抖连尿泡都不出屋门。
　　 这故事流传的神乎其神，刨根问底却都是听说的，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里边自然少不了以讹传讹的成分。仔细想来，以旧时代偏僻乡村的封闭落后和村人的愚昧无知状况，所谓的诈尸，或许就是偶然遇上了假死。那些心脑血管病人突然遭遇不测，呼吸骤停后即使有微弱的心音，也很难被人们发觉，误以为死亡。为防备诈尸，将死人头朝外停放，且用麻批捆扎双脚，即便尸体突然坐起来，一头撞墙上，脚下绊着也跑不了的。
　　 且说众人将老姑奶的遗体安排停当，灵前缺少一只引魂鸡，一时间让众人犯了难。乡下老风俗，但凡死了人，只有自个的亲儿子才有资格经手弄死引魂鸡。没有子嗣的人家，从本族或者旁门临时挑选一个中意的下辈男丁，逮一只大公鸡将脖子头朝外摁在堂屋门槛上，不能还手一气儿摁死，搁热水里褪了毛，拿一只大碗盛着摆在灵前，那公鸡就会一路将死者的魂魄平安引领到阴曹地府。从摁死引魂鸡那一刻起，男丁就名正言顺成了这个家庭的过继儿子，土地房产还有浮财统归于名下。老姑奶少亡，膝下无儿女，家大业大，公公婆子又不想易手旁人。少不更事的老姑爷一直沉浸在媳妇惨死的恼恨中，掂起门口的铁锨拍死一只钻进厨房贪吃的红公鸡，权且解了众人之难。
　　 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上门来铺排丧事，挑选两个说话办事稳当的汉子，一块到我们村子报病带报丧。按照乡下的老规矩，过门的女人死了，丧家首先要派人去其娘家报病，而后才脚跟脚报丧。特别是像老姑奶这样年轻的媳妇，寻无常自杀身死，更应该谨慎行事。如果直接到娘家报丧，娘家人是会拿邪的。咋着，活蹦乱跳的人，在您家无灾无病，说死都死啦？您早弄啥去了？有病不来言一声，屎憋屁股门才打招呼，这事嘴里吃灯草，不能恁轻巧吧。往轻处说，当面日噘人吃糟杂面，摊上脾气扭的人家，讹诈丧家三五天埋不了人，天天宾客云集，酒肉相待，吃也吃穷了。因此，按照老族长的铺排，俩汉子一块走到我们村西岗坡处，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进了村，另一人躲入老坟地独自吸烟。那进村的汉子怯生生迈进路北我的族爷爷家，从喉咙眼里咕噜出一句话：“快去看看吧，俺家侄媳妇得紧病了。”
　　 族爷爷闻听此言，心里明镜似地觉得闺女肯定是不中了。赶紧打发儿子挨门知会本族男人，聚齐了先去西村探望。这边人还没出门，躲在西岗老坟地吸烟的汉子约摸时候差不多了，脚跟脚上门来报丧。
　　 族爷爷听说闺女上吊自杀了，如五雷轰顶，呆愣片刻，两行浊泪溢出眼眶，一跺脚骂道：“日他族奶奶，活泼啦啦的人，咋就叫他家给捂害了。”立马召集族里男男女女，套车去兴师问罪。
　　 这当儿，我们家老族长同爷爷背着双手上门来。同爷爷长得五大三粗，身板杆直，走路耿耿有力。从我父亲这辈人数起，到他那儿刚好差了八辈。同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却天生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村人的婚丧嫁娶，喜忧大典，都让他一手铺排。家庭父子不和，兄弟吵闹，妯娌怄气，少不得他出面调解。还有邻里纠纷，乡人打官司爬堂台，包揽词讼的事情，他一概不含糊。同爷爷不管走到哪儿，手里都掂着一杆二尺长的竹竿旱烟袋，那烟袋紫铜烟锅翡翠烟嘴，下边滴溜个黑色烟布袋，四角鱼肚白云字勾镶边，中间扎花线扎一对活蹦乱跳的小蚰子趴青叶上喝露水。这长烟袋就是同爷爷权威的象征，进门搁手里一横，早有殷勤的后生上前来自觉往烟锅里装填黄灿灿的碎烟叶，再给点上火让老族长吸溜得滋滋啦啦响冒火星。族人见老族长来了，有了主心骨，即刻乱嚷嚷，纷纷扬言要报官，为冤死的老姑奶出气。同爷爷端坐在罗圈椅内，撅着花白山羊胡子慢条斯理说：“报官告他，打官司咱有证人吗？这年头，谁家灶火不冒烟，谁的舌头不磨牙？媳妇生气了，上吊自杀，官府能抓人偿命吗？官差一手托两家，不能平白吧。打官司是要花钱的，久拖不办，叫你自觉往外掏银子，最后弄个两败俱伤，人财两空不落好，拉倒吧。”
　　 族人面面相觑，说那咋办，活该自认倒霉不成。同爷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讹他。欺负咱门里无人啦，不信吃不穷他。”
　　 有老族长发话要吃大户，虽然到西村不过一坡地的路途，谁也不愿意踮着俩脚板走路，各自回家套上太平车，一家老小拱窝净，连吃奶的月子娃都抱上。十几辆大车组成的奔丧队伍，黑压压下了岗坡朝西村而去，车后扬起一阵浮尘，远远望去，让西村人有一种大军压境的不详兆头。早有那快腿之人飞奔着告诉了老姑奶的公公，召集一班子族人烧茶拿烟站门外迎候。
　　 同爷爷领头带着一大群男人气势汹汹进了门，一个个横眉立目面沉似水。女人们则用手绢掩面大放悲声，上辈的哭乖儿平辈的喊姐呀妹子好命苦，下辈的闺女媳妇跟着叫姑姑老姑奶，哭喊着你咋想不开说走就走了。众女眷挤满堂屋哀声恸地，有人斜眼扫一下套间，撞见那恶婆子躲在里间撕孝布，相互咕哝一声，几个身强力壮的媳妇钻进套间把恶婆子拽出来，随即骂骂咧咧拉到大街上一顿厮打。女人打架不像男人那般拳打脚踢，她们自有办法收拾人，嘴里恶狠狠骂着：“你个养汉货、骚堂客”，伸出长长的藏满污垢的指甲冲脸上挖一把，五道血印痕立时就布满了半拉脸。更有那狠角色，趁乱早已把手伸进攻击对象的裤裆里，寻着大腿帮里侧专拣那见不得人的私处拧，拧得恶婆子浑身直抽搐，躺地上跟杀猪一般嗷嗷叫。女眷们当街打一阵骂一阵，整整将恶婆子在地上拖了一道街，裤子也被撕扯掉了露出白晃晃的腚沟子。街两厢早惊动了男男女女看热闹，黑压压的众人冷眼瞅着这一幕，却无人上前劝阻，就是有人想阻止也不敢出面。我家曾祖母娘家有5个侄儿，号称“孟家五虎”，个个玩枪都不是善茬。还有我三奶，娘家5个哥哥，就住在岗西头，吆喝一声都能听见动静。女眷们目的是为屈死的老姑奶出气，让恶婆子丢人从此名誉扫地，觉得闹腾的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一哄而散寻树荫下乘凉去了。
　　 男人们的谈判则刚刚开始。以同爷爷为首的族人话里带刺，句句戗人。对方自知理亏，却不温不火，始终陪着笑脸，殷勤地递烟奉茶，企图讨价还价，尽快出殡把人埋了，名曰入土为安。麦罢天三伏高温，挺尸在地，那年头没有电没有水晶棺，时间不等人啊。同爷爷不管这些，一个劲儿坚持排五殡人。也就是说，从老姑奶死的那一刻算起，满打满算整5天，家里满报客，苟苟秧马食菜驴尾巴吊棒槌沾亲带故的人都要来奔丧，怀里抱着的月子娃也顶三尺孝布。请4班响器对棚，夜晚家祭，外带扎纸房全社火。任他苏秦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同爷爷这边就是不松口，老姑奶的婆家无奈，只得照此料理丧事。
　　 拿豫东人诅咒的话说：“叫你死到五黄六月”。这时节气温高，正是臭肉的天气。乡里人的土办法，安排两个大汉，不停地挑着柏木水桶到街心的水井里打水，屋内灵箔下搁置几个陶烧大红盆，盆内轮换着倾倒井拔凉水，用来降温防止尸身腐烂。这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不消两天时间，那些嗅觉灵敏的红头绿头苍蝇就闻到了尸臭味儿，不惜撞断翅膀撞烂了头，一个劲儿直朝门口悬挂的珠帘子上扑，地面上落了一层半死不活乱爬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