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初二，我把我的家从福州的闹市区搬到了三环路乌龙江上游与闽江接口的绿洲家园。我开始了我的郊区人的生活。
　　 乌龙江上游与闽江接口处宽阔得像一片海，江边有原生态的江湾湿地。不久前的曾经每天有上百艘过往的船只穿梭于闽江和乌龙江。因为闽江过度采沙造成河床下切严重，遇闽江大的洪水与马尾海口涨潮的海水对撞，福州市的防洪压力巨大。政府强制禁止没有合法手续的运沙船停工歇业，几艘千吨万吨级的大船静静地泊在河床上，日复一日。偶尔看到一叶支着鱼网的小鱼船贴着大船滑过，捉鱼人神态悠闲。站在江边上看，有一种对比感很强的美。
　　 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整理新家。搬家的日子和时辰也是我精心挑选的，甚至挂多大的灯笼放多大的鞭炮我都有想好。我越来越在意这些东西，不能简单地理解我是因为迷信，可能叫“精神自摸”更贴切一些。
　　 入这里的乡就要随这里的俗。搬家的所有程序是按照福州当地风俗做的。福州人搬家颇有讲究，有的人选择的良辰若在深更半夜，先是偷偷摸摸地做仪式，知道的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偷偷鸡摸狗。做贼似地做完仪式后突然来个鞭炮乍响，搞得周围邻居是不得安宁，有的甚至把睡梦中的小孩子都吓哭了。
　　 至于为什么半夜搬家要偷偷摸摸地做仪式，我也不知道。但因为是风俗习惯，也没见有人出来说什么，毕竟，找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求得未来居住的平安是大多数搬迁者共同的目的。一般邻居会这么想：吵了就吵了，人家是搬家仪式，捂好被子接着睡吧，离天亮还早着哩！
　　 在福州做搬家仪式，一对灯笼、两根竹竿、两把扫把是必备的物品，有独特的涵义。竹竿标志主人是否住在此屋的一个象征。典故说很久以前老百姓晒衣服就开始用竹竿，竹竿、衣服都还在时，表示主人仍在此屋居住；一旦衣服收下，竹竿取回，就说明这家人已不在这里居住。而当竹竿在一个新的地方升起，挂上衣服时，意味着新主人已经到来。所以，这个一定要用上。
　　 两根竹竿每根长3米3，“三”，在福州是个吉利的数字，在我的生活经历里，也是个重要性事件中出现频率挺高的数字，我也喜欢“三”这个数字。
　　 早期福州人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房屋主人的姓氏。一旦灯笼取下，则意味着这家人将要搬离此地。而当人们看到新的灯笼挂起，就明白房内来新主人了。所以，搬家挂灯笼，成了这里民间最为传统的习俗之一。
　　 老家江山好象没有搬家带扫把的习俗。这里扫把是搬家必须之一，这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福州人重文明、重礼仪的传统美德。以前，福州人搬家需要带两把扫把：一把是原来旧家用的扫把，另一把是新家用的扫把。其意义是，将原先住的旧屋打扫干净后，以便后来人入住；同时把自己新屋打扫一番，干干净净好生活。不过这一习俗流传至今，一旧一新的扫把变成了两把新扫把。
　　 搬家这天逢休息天，我一大早就带着全家人到新家，把院落收拾收拾干净，在大门两边挂好灯笼，接上彩灯，贴上了对联。
　　 对联我事先有自作聪明在办公室刷了一副，上联是“新年新岁新常态”，下联是“春风春雨春满园”。我得意洋洋拿回家，父亲看后说不要帖这个，还是到超市买一副好看。
　　 我没问为什么，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想法，可能是因为我写的“新常态”和“春风春雨”有政治意图。想想也是，于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又跑到超市买了一副制式的大红对联，双面胶一粘贴到大门上。
　　 上午八点三十分，我扛起竹竿进了新家的大门，其他人手拿物件依次进入新房。先是拿着扫把象征性地把楼上楼下的所有屋子“清扫干净”，然后开始装“土地公”，厨房做几碗菜祭拜地主，一菜、一肉、一汤、一饭，酒三杯，红烛一对，香三柱，寿金、土地公金；香燃三分之一后，开始在大门旁边烧纸钱，纸钱烧完后即算祭拜完成了。
　　 履行完了这些程序，上午九点十九分我点燃了绕在园子里芒果树和龙眼树上的鞭炮。噼里啪啦声里，通报我正式成了宅子的主人。
　　 “九点十九分”这个时辰也是我自己选定的，久要久。这个好时辰避开了偷偷摸摸地做仪式，也有效防止了突然鞭炮乍响把邻里睡梦中的小孩子吓哭。
　　 “硝烟弥漫”里我在家门口迎接客人的到来。我在绿洲家园的“绿洲小镇”酒店准备了几桌薄酒，招待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圈子里的亲朋好友，多数是江山老乡和战友，同事一个没敢叫，怕叫不清楚反而得罪人，而且是在这样的一种形势下。
　　 中午的“绿洲小镇”成了江山人的天下，因为是休息天，基本是一家一家来的，比邀请的人数要多一些，不够坐临时匆匆忙忙又加了两桌。
　　 热热闹闹喝酒“呦三”。“呦三”就是猜拳。我的“呦三”水平是“三货”，老父亲看不过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人家拿出了多年没发挥的看家本领，跟会“呦三”的老乡PK了一遍。事实证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典型的双重性格，闽江边上一阵阵“一定高升、两家家好、三界头、四发财、九毛快、全福到”的江山腔“呦三”声音兴奋了我的神经指间，满足了我的那种说不来什么的心理，虚荣、好高、依恋、嚼味，好象都有。那腔调，那种“大麦筋”都要瞪出来的呦喝声，我觉得秦腔般地耐听。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我一个人坐客厅泡铁观音，想到一句话：搬来搬去的人生。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这是第几次搬家了。
　　 儿时的家在记忆里，最简陋也最美好。一间青砖瓦房还能分成楼上楼下，冬天里雪子沙沙响掉被子上没觉得那是寒冷。有天早上梦没醒被叫起来一脚踩空从“楼上”掉到“楼下”，砸在一只母鸡身上，母鸡不幸殁难。在奶奶的尖叫声里我爬起来揉揉堆满眼屎的眼睛，竟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我现在还在缅怀我家的那只母鸡，是它救了我的命。
　　 年青时的家在背上，最充实也最渺茫。被子在哪哪就是我的家。一床军用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加上一个挎包，一套军装就是我的全部家产。从连部背到营部，从营部背到团部，从团部背到师部，又从师部背到军区大院。就这样一路背来，期间到底换了多少单位，搬了多少次的家根本无法记齐，多少次从失望搬到希望，又从希望搬回到失望。路漫漫其修远，有多少个人生十字路口我看不清自己的前进方向。
　　 我一直在搬来搬去的“家”中游荡。
　　 而立之后的家在肩上，最具责任也最有份量。当我在军区大院真正意义上成立了一个“家”的时候，为了人夫、为了人父，才明白“家”的份量，家的涵义不只是甲骨文宝盖头下面一只猪的那个家。家不是钢筋砖瓦堆砌起来的空间，老式的将军楼里如果没有爱没有责任，那不能算是我的家，那只是我栖息或者寄居的房屋。
　　 家在男人心里可以上升为一种信仰、一种宗教，在女人心里可以上升为一种无形资产、一种精神支撑，天下之家，皆为爱而聚，无爱而散。而立的我为自己用心工作、用心经营、用心思考甚至用心良苦找到了这么一个“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理由。
　　 在我“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有一天，接到通知说你可以转业了。我遇到了短暂的困惑，我疑惑自己脱下军装我还能做什么。我学的是机要保密情报，地方也需要像电视剧《潜伏》里的余则成那样的特务吗？我像只动物园里被人驯化了的野兽，不知道离开这笼子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谁能帮我找到自己的根本和归宿呢？
　　 庆幸自己当时有那样的真诚和行动。如果把脱军装看成是一种个人历史运动，那么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场人的心理搬家。在这种时候，我要追求的不是夸夸其谈，更不是埋头苦怨，而是付诸于行动，在社会实践的课堂里，去观察社会，去重新洗牌，去适应新家，使自己成为一个无愧于亲人、无愧于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转业军人。
　　 所以，我不慌张，不埋怨，不等待。转业地方后，我更加注重学习、注重实效，当然，也注重有限能力的无限延伸。我不但找到了一个自己合适的岗位，也实现了自己真实水平的有效发挥。
　　 不惑之后的家在胸襟，最豁达也最原始。现在的家，比以往任何一次搬的家都要好，有天有地有院落，宽敞而明亮，特别是有了自己专门学习写作练字和健身的地方，我感到特别的高兴，虽然那段频繁搬家的岁月是我不太愿回想的，但正是那无数次的搬家里，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坚强，心胸越来越坦然也越来越还乡。
　　 我信轮回。高山流水，跨越千山万壑到了大海，却又蒸蒸日上变成云雨再次来到高山，然后又跨越千山万壑到了大海，一切尽在轮回中。
　　 人生就是不停地搬来搬去。从山里人变为城里人我奋斗了十一年，从城里人变为郊区人又奋斗了十一年。再奋斗十一年，可能我会想从郊区人变回乡下人。如果条件允许，三个“十一年”后，我估摸我会有回江山老家的想法，老家那个村子里有我的乡愁。
　　 搬家前些天，好友陈处送我书法之作“佛道禅心”，挂客厅里。我看着那苍桑劲十足的字，背面有音乐传来：三箱的CD两箱的玩具，四箱的书半箱的秘密；发黄的墙壁刮花的磨石地，年轮的回忆怎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