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微露，东方慢慢发白了。
　　 躺在地上的他再一次醒来了。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夜晚，他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像昨晚那样安生地睡了。说安生，是因为昨晚上他终于在夜色的朦胧里看到了这片寂静得近乎死亡的地方，然后又歪歪扭扭走进了这片死亡之地的腹部，并钻进了它的肚子里睡了一觉。当然，说睡只是相对而言的。短短的三个小时里，他醒了好几次，他做了无数的噩梦，每一个梦里他都是被捆绑着的、被羁押着的。梦中的他如同过街老鼠，人人都在喊活该。他一次次地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狠命地掐自己的大腿、拧自己的脸，再一次次地安慰自己：万幸！是梦！
　　 这是一间闲置破旧的、低矮潮湿的房子，称房子还是带了几分的勉强。用于支撑房子的梁是几根灰褐色的细毛竹，看着那些已经被压弯了腰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侵袭的毛竹，他不敢想象什么时候一阵“哗啦啦”的房顶就会塌下来。在灰褐色的房顶下面是好几张大小不等的蛛网，几只蜘蛛在不停地吐丝自缚，见此他不由得惨然一笑。
　　 硬生生地抛开网的联想他把视线强拉向房子的其他地方。这时候，他看到了两只不小的老鼠，就在他躺着地方的不远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老鼠的眼睛里露出暧昧的微笑，那意思仿佛他与它们是一丘之貉般的。它们的胡子如同扫把样耀武扬威地舞动着，它们不停地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全无惧色。一只老鼠的前爪肆无忌惮地碰了碰他的裤管试图显示友好，另一只老鼠甚至窜到他的头边“吱吱吱”地低语了一番。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臂赶走了那只无事生非的老鼠，然后低低地自语“人要是到了霉，唯有老鼠待见你”。说完他的视线又伸向房子的四周，房子的墙是一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砖块和泥土，他猜测这房原先肯定是用于看护果蔬的瓜棚，因为透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墙洞他可以看到已经荒废的坑坑洼洼的大片田块。衰草枯杨，满目荒凉，在杂草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据此他凭经验知道，荒废的田地不是因为土地主人的懒惰，而是因为这片土地又被什么房地产大鳄看中了并已经画地坐牢了很久。
　　 他现在已经无暇再细想这些身外之事，所幸的是多亏了这间破衣烂衫般的房子才让落魄的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了一个赖以歇息的地方。
　　 他在那条破棉絮上翻了一下身子，又把身上那件深褐色的外衣紧了紧，结果他感觉还是无法将寒气驱赶，便索性从地上坐了起来。天气已经入冬，坐着的他并没有感受到寒冷的撤退，双手抱膝，他不由得再一次长叹一声。
　　 肚里“咕噜咕噜”的叫声提醒他应该给它填上一些东西了，他这才想起从昨晚起因为惊吓和疲累他压根还没有吃过东西。他从随身携带的刚刚枕在头底下的那只黑色包包里挖出了两片压扁了的面包，又拿了一瓶矿泉水。这还是昨天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店里买的，拿的同时他在懊恼怎么当时没有想到再买一件御寒的衣服？即使是人家的旧衣服也好。
　　 在那之前，他原是租赁了那个陌生小镇的一个小套房住着的，钱，对于他来说暂时还不是难事，出门的时候他原是带了足够的钱的。在那个小套房里，有钱的他其实过得并不轻松，他度日如年又焦躁不安。他渴望家的温暖，他好想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饭菜，谈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再不然就安然的坐着、笑着，或者喝上一口老婆泡的绿茶，看着他想看的书。对于他来说这些曾经是那么的习以为常，曾经是那么的不上心，可如今这些都变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这些梦想是多么的迷人又是多么的温馨啊！他想家、想儿子，也想自己的老父老母和老婆，他不知道他这一走，人们会怎么看他的家人，而他的家人们又会如何的面对这些？他想象得出他的家人们会是怎样的焦心如焚、寝食不安。尤其是儿子，眼看着马上就要面临高考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一出事对儿子会是多大的打击。还有年老的父亲，曾经对自己那么的满怀期望。每每想到这些他的眼睛里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泪。他每天关紧了房门看电视，看新闻，白天、晚上。边看边想，边想边看。每晚躺在床上他几乎都无法成眠，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想着曾经的一切，想着目前的他所面临的一切，好几次，当电视里发出杜鹃般的声音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诗“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有过无数次他想拿起手机打个电话，他想问问老婆家里还好吗？想问问老父老母还好吗？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放弃。他知道现在的他只要一打电话，他的行踪就会马上暴露。
　　 那几日里他除了迫不得已为了胃的需求去采买一些必须的食物外，简直是足不出户。谁知道即使是这样谨小慎微地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细心，还是难免出事。
　　 这不，就在昨天下午，有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敲开了他旅馆的房门，他们要看他的身份证，当然，身份证他有，尽管那是假的。其中的一人拿着他的身份证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次，大有好好推究一番的意思。那个警察一边翻看身份证一边不断地问：“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你从哪里来？”“你去过哪里？为什么来？”“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做生意的手续可以看看吗？”“人家做生意都是往大地方走，你这位先生倒是奇特。”说的同时怀疑的眼睛不止一次地在他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天知道那一刻他的心在喉咙口上蹿下跳地跳得多么的不规则，他的手攥紧了又放松了，放松了又攥紧了，他的手心里如同涨潮般的沁满了汗水，以至于他不得不偷偷地在衣襟上来回轻擦着。他的内衣更是湿漉漉地紧贴着脊梁，蛇行样的汗不一会就漫浸了他的整个背部。他回答对方问话的时候不停地咳嗽，以此来掩盖他的慌乱。在经过了煎熬般的问询后警察终于走了。关上门的那一刻，头部仰靠在门上的他听到了门外两个警察低低的对话，一个说：“老许，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个叫老许的回答：“我也觉得……”后面的话他没有听得清楚，依稀听到公安网三个字，但他可以想象，他逃亡的事情已经上了公安网。他的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此地不宜久留，立刻，他整理了包包。
　　 夜幕四合下他终于躲躲闪闪地远离了那个私人旅店。这是他自从那一夜得到消息匆匆忙忙离开老家之后的第N次挪移。短短的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走了许多路，换了好几个地方。为了逃避，他先是坐了几千公里路的动车，之后他寻思这样一味的坐车不是个法子，于是当动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停下的时候他提早下了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有时候他问自己这样无休止的逃离何时才是个头？但想是想，逃离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地停留。
　　 走出私人旅店的他不时地往身后看着，他生怕那两个警察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然后拿出手铐冷冷地铐住他的手臂，凛然地对他说：“陈柯，你被捕了！”有几次，他发现有警察远远地向他走来，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着，闭着眼睛，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好在那些警察只是路过。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害怕、不安、紧张、恐惧，惶惶如丧家之犬，危危如飓风吹起的一枚鸡蛋。
　　 在那个乡村小店里，他躲开了人，买了面包和几瓶矿泉水，那个开店的少妇倒是说：“天气这么冷，出门在外真是可怜，你要是吃面包就在这里喝点热开水吧。”他点点头苦笑着算是回应了少妇的好心，然后便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来到这里纯属运气，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多路之后，借着星光的指点他发现了这片杳无人迹的荒地，最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竟然意外发现这地上还有一条旧被絮。
　　 吃了一片面包，喝了几口矿泉水，他感觉自己的胃已经胀满，连着的逃亡生活，担惊受怕、受苦受累，不但对他原先养尊处优的身心，对他的胃也是不小的折磨。他把吃剩下的一片面包放进了包内，放的同时，他的手再一次触及那几捆钱，他拿出其中的一捆，苦笑着掂量着，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钱哪。”“我何苦来？！”说完，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二）
　　 当时光褪去了繁华逆行在曾经的过去里的时候，他托在手中的钱幻变成了那些几乎遗忘的年华。
　　 那一年，大学刚刚毕业的他被分配在老家的环保局，报到的前夜，他兴奋得几乎无眠，母亲和妹妹的笑脸，父亲语重心长的叮嘱都让他心动，尤其是父亲的那些话。父亲说：“柯子，别看我和你妈就是两个种田的人，但我们懂得不比你少，以后你呀，得吃什么饭当什么心。”记得当时他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们劳累了这么多年不容易，以后，我会让你们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做最最幸福的老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又打断了说：“嘎小子，你呀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对于你爸你妈来说，儿女无忧，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幸福。再者说了，我们现在吃的住的哪一样不好了？我是要你以后好好做人、做事，做一个对社会真正有用的人呐。”
　　 “爸爸，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第二天，他就去局里报到了。报到的那一天，那里的老局长对他说：“小陈，好好干，以后，这里的春天属于你们这些有朝气又有知识的年轻人。”
　　 一连三年，他确实无愧于父亲、无愧于老局长对他的殷殷期望，他从最基层干起，从最苦最累的活干起。三年后，他的一篇题为《X城变污水为宝的若干设想》的文章让他脱颖而出。接着由老局长拍板，成立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污水治理小组。在这个小组里，老局长大胆启用了他这个新秀。事实证明，老局长的期望没有落空。之后，他带着全组人员餐风露宿几乎踏遍了X城的大大小小的乡镇，硬是用脚丈量了每一条沟河，他们对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河水的水质都进行了细致的科学研究。他们采样、做化验、查原因、明查暗访，功夫不负苦心人，最终，经过整整两年的努力，X城的环境，尤其是水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
　　 也正是凭借着水处理的成功，他一跃而成为环保局最年轻的科长。记得他刚刚当上科长的时候，父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孩子，你记好了，我们老陈家世代为民，但清清白白。如今你做了官，更要对得起陈家原先的清白。”记得他当时对父亲说：“爸爸，您想多了，就我一个小科长，才多大的芝麻绿豆官？想拿还没有地儿拿呢。”说这话他原是与父亲开玩笑，谁知道父亲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父亲说：“我不管你是真话还是假话，你都替我打回去！你记住，以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得清清白白做人做事。”看到父亲发怒，他才知道自己这笑话说严重了。这时候在家里，他自己也刚刚晋升为父亲不久。妻子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小，虽然相貌平平，但两个人感情好，加上又有了儿子，一个三口之家自然是和谐美满得无以伦比的。
　　 之后第三年，他又升任为单位副局长。又五年后，当老局长行将退居二线之际，在其力荐下他又成了整个X城最年轻的局长。
　　 那几年里仕途的通达并没有使他沾沾自喜，他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进取，用领导和同事们的话说是一个集人才、技术、管理能力为一体的多功能人才；是一个前程不可限量的人才。那时候的他勤勉、克己、简朴，他一直谨记着父亲的叮咛，清白做人，清白做事。每到一个单位检查工作也总是实事求是。那时候的他凡事低调，做事不张扬。
　　 基于他出色的工作表现和非凡的工作能力，在他年届四十五岁的那一年春天，他走出了X城，成了R城年轻的常务副市长。
　　
　　 （三）
　　 与X城相距数百公里的R城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去的前夜，老婆搂着他的肩膀说：“就在X城做一个局长够了，我们不求声名显赫，但求阖家团聚。”
　　 “你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我去是为了那些？从大处说我这是工作，从小处说我得为我们的儿子造好一个平台。”
　　 老婆后来没再说什么。其实，老婆说那些话也知道于事无补，一切皆已定局。
　　 去R城后没多久，由曾经的老同学，原先大学里的室友大李牵头，几个人在R城的“名都酒家”聚了一次。
　　 那一次应该是小聚，用大李事先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的话是：“陈柯，我不管你现在是市长还是平民，对于我来说，你还是那个大学寝室里最小的小弟，今天我们三五个人聚一聚并不是为了日后想借你的光办些什么事情，你放心，做大哥的不会塌小弟的台。我只是作为大哥尽一下地主之谊，为你小范围接个风而已，再就是为你引荐引荐一些应该认识的人，R城于你毕竟人生地不熟。”
　　 记得他当时回答说：“大哥，我这是来工作的，你说的认识人需要吗？”
　　 “你呀，有点书呆子气了，岂不闻独树难支？”
　　 也就在那次聚会中，他认识了她——小婉。
　　 这是一个看上去文弱、委婉、安静的女子。大李介绍的时候说：“陈柯，认识一下，这是婉儿，姓金。你以后就叫她小婉好了。”说完私底下又对他说：“我知道你一个大男人在异地生活的难处，弟妹又与你分处两地。不为别的，你们要是谈得来的话，就当做知己吧。这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哦。”大李的话说得有点暧昧，带着玩笑的又好像是不经意的口吻，但当时的他确实没有想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