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的雪绒花】
　　 一个冬天没见雨雪，大家都有些怨天，也有些忧人：这雾霾何时能散呢？老天都灰腾腾了好些日子，却毫无转机。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翻着日历掐指头算，先是腊八，腊八之后再一个礼拜就打春了，打春之后再半个月就是除夕。虽说这期间有个小年，还穿插了一个洋节——情人节，都是可以让人高兴的事，但当下天气老这样干巴巴、雾蒙蒙的，让人一点心气都提不起来。情人节？过年？老这么弄得人灰头灰脸的，哪有脸会情人？又哪有心情去过什么年？在这有些浮躁的岁月里，一提年节什么的，人的心里不由得就焦虑起来了。
　　 浮躁归浮躁，但腊八这日子还是记得的。天光还不亮，我迷迷糊糊地披衣下床，给全家人煮上了腊八粥。觉着时间还早，就又上床钻了被窝。虽再也睡不着了，但还是要这么躺着，此刻无心作为，就愿意让世界这么静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无聊了，想坐起看书，可又不敢惊扰家人的好梦，只好有如潜伏一样悄悄地卧着。
　　 这时，厨房里煮饭的高压锅发出了响动，那是溢气阀喷出的气流吱吱的响声。这尖锐的声音在划破这沉闷的空气之时，还给这屋里注入了一股浓郁的米粥的香味。于是裹衣下床，顺那粥味去了厨房。当我关了火在水池冲手时，感觉到窗外天亮了。无意间抬眼向院子一睃，忽然发现那窗外的晨光有些异样，似乎还有些星星点点闪亮的影子，凝神定睛向院里观望，又开窗伸手在外面一接，再抽回手仔细观瞧，落在手上的小东西虽刹那间就变成了水，但那存在过的影形分明是雪花！我一下子兴奋地唱起来了：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着我开放。
　　 小而白，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雪绒花，雪绒花，
　　 永远祝福我家乡！”
　　 我知道这《雪绒花》歌唱的是花，但我却喜欢在下雪天时唱。我觉着在这曲弦律渲染出的意境中，花就是雪，雪也便是花，很纯洁、很深情，孕育着生机，浸透着祥瑞，漫溢着乡音和福音。
　　 这雪虽飘得有些漫不经心，细细碎碎、零零落落的，但那细碎零落着的东西很纯洁，是雪，也是花！这是个好兆头。
　　 有了这雪，心里萌生出了祥瑞的念头，心境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刚刚高压锅里吱出的气味，原先觉着只不过是笼统而模糊的粥味而已，现时有心细品了，那气味里分明有黑米、白米、大豆、花生的清馨，还有百荷、莲子、苟杞、大枣的香甜。这些清馨而香甜的滋味纠集缠绕在一起，不断溢散和浸润开来，让满屋充盈甜香！
　　 世界很奇妙，就这么几朵雪花，而且还是隐隐约约、零零落落的，却能把人的心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也就这零零落落的几朵雪花，还能让这世界摇身变成另一副形象，有些温馨了，也有些清明透彻了。
　　
　　 【腊八的年味儿】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直是作怪，若大年岁的人了，此刻脑海里却又迸出了这句童谣！其实，这一切也都是这丝丝缕缕、甜甜润润的腊八粥的味儿勾出来的。想到要来临的或将会是一个澄明而温暖的年，心里的确还有些激动。
　　 馋？当今的小孩子估计不会太理解，可当年饿过肚子的人对这个“馋”字却是有着深刻印象的。记得老家村子里有个人当年发明过这么一句名言：“我过两天想吃好的，过两天不想吃瞎的！”这句子结构貌似“或者…，或者…”句型，但人家这标准句型一般讲两件事、两种结果，而他这句话前后表达的却是一种愿望—想吃好的！“好的”是什么概念？当时的人哪敢有飞禽走兽、山珍海味之类的妄想？有细粮白面、能吃上锅盔、粘面就足够了。
　　 想吃好的也就是馋了。其实，当年的人大多都“害馋”，这并非人好吃懒做，而是因为穷，食物严重短缺，肠胃功能老处于不饱和状态，一直兴奋着，反馈给中枢神经的信号很简单，就是吃！当年一提什么“年味儿”，大家立马就兴奋起来了，因为过年就能吃上“好的”了。
　　 记忆中的当年是何时？其实也不算太遥远，大概是上个世纪中后期那些年月。那时，还没到年底小孩子们就期盼着过年了，而且还希望这年能天天过，一直都不要结束。至于大人们，当然也盼过年，只是有时在遇到困难时，就把这年也就称作“年关”了。因为这香甜的年味儿得靠大人们一丝一缕地去努力、去营造，而在当年那普遍贫困的环境里，要把这项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实在不容易。
　　 这“过年”也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习俗。不管平时怎么样，年是一定必须过好的。这种生活理念、这种风俗习惯，己传承了好几千年了，至于是优是劣，在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环境下得出的结论也不尽同。对于幸福的态度和追求，咱国人们则是更喜欢像平时把钱蓄存起来那样，也喜欢把福积攒起来，然后放到一块儿享用。这种习惯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搞得有些清苦，可接受了这理念也就不以为意了，或许这还是一种乐趣呢。不管苦也罢、乐也罢，反正就一直这么世代相传着：不管平时怎么俭朴，过年一定得像个样子、有些响动，要红红火火、香香甜甜的，得显出幸福的味道来。
　　 若要细究起来，其实那馋人的“年味儿”就是肉味儿！在我的记忆里，我家一年到头就买两回肉：六月过会一次，二斤；岁末过年一次，五斤或再多一点。六月天过会那二斤肉，是亲戚、主人一大堆人一起享用的，分到每人碗里能有个两三片就不错了。过会天热，也仅有一天，因此给人没留下多少有关“味道”之类的深刻印象。过年就不同了，不但从腊八开始就见了肉，而且从年三十直到正月十五几乎都不断肉的！
　　 把年味儿与肉味儿相提并论，是不是太俗了点？事实上当年的确就这么俗。那时别说吃肉，能有东西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不过，我们老家那地方当年还行，虽也基本与大家一样紧巴，但肚子总算还能吃饱。若是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话，一年到头大概还能见上细粮的面的。这很值得荣耀！只是再荣耀的精神享受到底还是没有吃上肉更实在、更享受。当年那肉也实在香，往往人一闻见肉味儿就会偷偷地咽口水，有时那反应强烈得甚至连脚都挪不动了！
　　 当时有句冷俚语：“豆腐是命，见了肉就不要命了！”这就是当年人们对生活的真实感受，也是当时人们对生活追求的极高境界。
　　 有说这年是从除夕算起的，实际上这“年味儿”自腊八就开始了。腊八是个节，节自有节的讲究，腊八节是必须吃腊八饭的。记忆中的腊八饭，那才叫香！
　　
　　 【腊八汤面片】
　　 腊八饭，大多数地方的人是吃腊八粥，但城西我们老家的人在节日里是从不吃粥的，即使那饭里有八宝、有山珍海味，老家的老少爷们儿都不认可，觉那饭太软、根本顶不住事，上不得台面。关中人天生喜欢吃面，因而也就认为面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实际上，他们也的确把面食做出了世界上最多的花样、最好的味道。
　　 其实，这腊八面也只是一种有点特色的汤面片而已。特色的是其组成，可以说是面里下了豆子，也可以说是豆子里下了面。这腊八面真正提味的并不是锅里那些红红绿绿的东西，而是白白的面片和大肉臊子，这是主角儿。至于那些大苞谷豆豆、黄豆、豆腐、白菜、红萝卜、粉条等等，只是配角、只是附料而已。那些跑龙套的附料任抽一个出来，其味儿都平凡得乏善可陈，但将主、附一众物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之后，那味道可就不一般了。一个字来表之：香！这进入年气的第一顿饭不一般的香，也就让人胃口大开，只吃不够！平日里的饭量基本也就一、两碗，但吃这腊八面就不止这数了。吃到最后，总要或一碗、或半碗地再饶一些。不一般的香踫上没什么油水的肚子，往往也就会创造出一些奇迹来。
　　 从前有个故事，这故事的主人翁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这故事有些传奇。怎么个奇法呢？奇在我这同学的父亲本有大名，可其大名好多人都记不起来了，因为他的那个绰号“八老碗”可比他的名字响亮多了！
　　 人怎么叫“八老碗”呢？原来“八老碗”这绰号当真与吃有关、与老碗有关，也与八有关、与腊八面有关。他这绰号完全是他在腊八里吃出来的。
　　 说是腊八这天，他在自己家里吃过腊八面之后去走亲戚，亲戚家刚好也正吃腊八面，他就又吃了一回。转身到了另一家亲戚，巧了，这家也在吃腊八面，就让他再吃了一顿。故事说起来实在就这么简单，毫无精彩可言。他回到家在门外与别人“谝闲传（陕地方言：闲聊）”时，却恰提到了腊八面的妙处，他说了这一顿饭的前后经历，还与别人一块掐着指头算，当他把攥握着的十个手指头弹展得只剩俩时，四周的人大吃一惊：八老碗！从此，他的这个绰号就不胫而走、名扬乡间了。
　　 他走起路来扑踏扑踏地象个老黄牛，行起事来不紧不慢地也个老黄牛。只是他没有老黃牛的骨架，而且恰恰相反，既不高、也不大，朴实极了、也普通极了。可他的的确确就是吃了八老碗！大家疑问道：他那肚子是怎么盛下那么多腊八面的？疑问归疑问，事实证明那是真的，而且胃还没被撑着。以后，这老人家还享受到了寿星般年近九旬的高寿。
　　 当然了，当年他并不是一口气吃下的，而是错时吃的。但即使错开吃，肚子里一顿饭填进了八老碗这奇迹，四乡八邻却是从未有过的，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不过，这老爷子当年不光得了这“八老碗”的绰号，后来政府还给他颁过一个“万元户”锦旗呢！有人说他能挣得那万贯家财，全是因为吃腊八面给他带来了好运气。也又有人发问：这腊八面是香、也有营养，可咱这儿年年吃、人人吃，为啥别的人却没有象他一样发了家呢？发问的人问过之后稍一停顿，紧接着连自己也失笑了。因为人家吃了八老碗，别的人却吃不了八老碗。
　　 在关中的地界上，你随便拉出一个人问“腊八面”怎么样？得到的回答会是异口同声的三个字：嫽扎咧（陕地方言：极好）！
　　
　　 【过了腊八便是年】
　　 吃罢了腊八面，年味儿也就开始了。孩子们兴高采烈、也翘首以待，大人们则在把全年工作进行总结和扫尾的同时，也开始为年节里的生活筹划了。无论如何，都风尘仆仆地一年了，谁都想红红火火、快快乐乐地把吉祥接在手，把幸福迎回家。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要准备和酝酿完这有关年味儿的一切也并不容易。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有些小活是要干的。虽说是小活，但也够人受，令人多少年都忘不了。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惯例，年前是得把屋里屋外、前前后后彻底地清扫粉刷一遍的。我家扫刷的时间基本都在小年前后。过去都是土墙土地，用黄土和成的泥浆刷墙是最搭调、最环保、也是最经济的。这黄土肯定无污染，而且土壕里有的是，根本不用花钱。对于打扫卫生的事，父亲的观点是清扫干净就行了，能省事就省事。而母亲则绝对不行，非得重刷一遍不可。理念不同也就难免矛盾，有时两人拌了几句嘴，父亲就转身干别的事去了。因此，扫屋刷墙的事就由母亲来完成了。
　　 打扫卫生的那天，一大早先吃了饭，然后就搬箱倒柜挪移东西。一切凑手了就先把内外上下、前后左右齐齐清扫一通，接下来开始烧水、筛土、和泥浆。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就开始正式刷墙。母亲在前面用刷子刷，我在后边跟着移泥浆桶。到了高处就得爬到梯子上去刷了，还是母亲在高处端了泥浆盆刷，我在下面递盆扶梯。就这样一刷一刷、一把一把缓慢地刷着、挪着。有时我还想替母亲刷几把，她却不让，一是怕把我摔着、累着，二是嫌我刷不好。
　　 母亲这人是很爱干净的，对于环境卫生的要求完全是个完美主义者，几乎到了苛求的程度。直到现在还是这习惯，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屋里屋外仔细地打扫一遍。为这我没少劝说她，我说屋里的卫生不必太认真，只要差不多、不影响吃饭就行了。但劝说从来无效。现在，最值得我炫耀的是：无论什么时间，我的家里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一进门就让人感到一种温馨、感到一种畅快。这一切，都是我那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的功劳。
　　 当年的小年里就这么刷着、挪着，我觉得这时间十分漫长、非常难捱！最难忍受的是肚子，早起吃了饭，因为刷墙一切都没就位，到了中午只能用冷馍垫巴一下，等到粉刷收拾完屋子，太阳早就落山了。这时人有些浑身瘫软，但肚子却没什么知觉了，只是眼前老冒火星子、老想睡觉。恍惚中母亲叫我起来吃饭，眼见了热气腾腾的臊子汤面片，我急切得头都没时间抬一下，呼噜、呼噜几声一碗就下肚了，然后再盛、再吃。那才真叫香呐！
　　 还有一件事，就是腊月二十九或三十蒸包子。这蒸包子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于我家可不算小事了。若是蒸了自己吃也没多少活，只是这年里按习俗要走亲戚，走亲戚所送的礼物就是一笼包子，而我家当年却有近十家亲戚！每年蒸包子往往得蒸一整天，而这一整天母亲不仅忙乱着，往往还把我圈到灶下烧火。想溜又溜不掉，这让我很烦。有时就不满地问母亲：“?这么多！啥时能蒸完？咱家能吃这么多？”母亲说得走亲戚。我又问：“怎么老是咱给他们送包子，他们咋不给咱送？”母亲回答道：“没办法，人家是上司衙门呀！”
　　 这就是风俗，也是礼节：年里晚辈得去孝敬拜访长辈。但把长辈称作“上司衙门”，而且是从母亲这样的乡村妇女口里说出来的，上司衙门？送礼？这让人觉得很有趣。国家、国家，看来这国与家自古就是一体，规矩也都是一样的。只是这老规矩够累人的，往往就把人的年兴扫去了不少。
　　 扫兴是扫兴，但刚刚蒸出的热包子可不错，馅里有肉呢！很香！更香的是还有块肉骨头。每年蒸完包子后又烧了肉的锅里那根肉骨头，母亲总会给我留着，因为她知道我这时候早就馋极了。
　　 虽包子已把肚子基本填饱了，但再吃那从肉上剃下来的肉骨头，依然很香。我每次都把那块小骨头上的肉丝挑得一丝不剩，最后还要把骨头砸开，再把藏在里面的骨髓仔细吸一吸。好像父母亲也都爱看我这馋像。
　　 大年三十的晚上照例是要吃臊子宽面片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热热乎乎。这顿面条一定要吃个锅底朝天，不能剩。过年有个讲究，大年初一是不能吃剩饭的。只是在这年味儿即将达到高潮时，人的肠胃功能也刚到兴头上，这么好的面，剩不下！
　　 ……
　　
　　 【后味也正浓】
　　 高压锅吱气的响声不知何时都停了下来。当我打开锅盖时，那股温馨而香甜的气味儿扑面而来，翻腾缭绕的气浪让我眼前一片朦胧，刹那间还有了些幸福的幻像。都说甜味能让人产生幸福感，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此时我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给一家老小一碗一碗盛好了粥，再抬头去看窗外，这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伸手抹去了窗玻璃上的一溜雾气，再透过玻璃向外观瞧，但见窗外已是另一番景向了：这雪已不再是零零星星的样子，一下子变得纷纷扬扬起来。院里花坛子的绿植上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地上也有了些白色的痕迹了。
　　 这世界进一步变得晶莹而纯洁起来！
　　 我是一边轻哼着《雪绒花》，一边一个个地请家人们吃饭的，还爽声地向他们报告着：好雪啊！
　　 我天生喜欢雨雪天。没有理由，只要是雨雪天我就特别兴奋。今天是腊八，这腊八的雪更令我兴奋。
　　 兴奋之余，我忽然又产生了一个新念头，现在悄悄准备好一切，稍后再给家人们一个惊喜：晚饭，咱们重温一回那当年的味道，吃腊八面！
　　 雪还在纷飞着，看来一时两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个羊年似乎老天有心成全，很祥瑞！有盼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