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一缸老面酱(散文)
我割草回来,离家老远就闻到飘来一股酱黄糕香。
家母准是又在做酱了!果然,进家门一看,养桑蚕的大团匾里躺的不是一条条白白的桑蚕,而是一根根淡黄色的酱黄糕,排列得正正齐齐。我正饿嘞,伸手抓起一根,被母亲啪的一声拍落了,嗔怪道:“馋猫,那是要做酱的!”我扮了个鬼脸,又抓起一根酱黄糕塞进嘴里,啃上一口,咀嚼几下,那个香味呀,直冲鼻孔,麦香,面香,碱香,浑身感到舒坦。
我每年看母亲做酱。进入芒种,小麦登场脱粒。父亲喜欢吃面,便迫不及待地将麦子挑到面粉加工厂轧成面粉。有了新面粉,母亲就开始准备做酱。她把一斗面粉倒在一只圆圆的竹匾里,洒上配好的淡碱水,搅拌均匀后,双手反复揉,揉成面团,压扁,拉长,再揉。她揉得额头、胸前汗水淌淌滴,撩起衣角擦拭一把,继续不停地揉,似乎要把岁月的艰辛统统揉进面团里。面团在她手里越揉越结实,越揉越劲道。然后,整成一条扁担长、半尺宽、寸许厚的面带,如玉帛般高卧在方桌上。母亲手持菜刀细心地将它切成一根根方柱形,端到灶前倾入烧滚开水的铁锅里,煮得八九成熟(不能煮糊),捞起来放在另外一只养桑蚕用的大团匾里。晾上一会儿,母亲叫哥哥和她一起抬到屋外木梯搭好的架子上,让太阳晒上几个时辰,再抬进屋,放在阴凉处阴干。
江南水乡进入梅雨季节,天气闷热,连续阴雨,空气中湿度大,衣料、食物等各种物品容易长霉。酱黄糕放在阴凉处,几天就返潮,长出霉斑点,等到梅雨过去,霉斑点成了一层淡绿色的霉绒绒。出了梅,进入一档晴朗天气,母亲可高兴嘞,每天出工前,与哥哥一起把发霉的酱黄糕抬到外面,让太阳暴晒。几天下来,晒得干干的,霉绒绒也晒蔫了,她赶紧准备好一口酱缸,烧好一锅盐水(盐度适中),冷却后倒入酱缸里,再把一根根干涩发霉的酱黄糕浸入盐水中,端到家门前的夜来香花丛边,搁在方凳上,让其承接阳光雨露。
我好奇,放学回家就到酱缸前,附身看看有没有变成酱?三天后,酱缸里起了变化,酱黄糕开始发涨,融化,冒出一个个小小的汽泡,进入发酵期,盐水变成淡黄色,似兑了水的酱油。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母亲特别小心,因为酱缸里徐徐地飘出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容易招来红头苍蝇。她就剪裁了一幅纱布,做成防蝇罩,罩住酱缸;白日里,只要看到老天爷变脸,像要下阵雨的样子,她就从田间匆匆赶回家,拿块塑料布把酱缸盖住,扎紧;深夜里,一听见风声起,她马上披衣起床,跑到外面看天色,若要有下雨的征兆,她更是不敢马虎,干脆就把酱缸搬回家里。否则,若真要下了雨,酱缸里淋了雨水,那不得了,多日的辛苦全白费啦!
母亲对待酱缸,就像对待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日复一日地精心呵护。她把酱缸里化开的酱黄糕,用筷子慢慢地拆开,反复搅拌成了浆糊状。就这样,随着日子的推移,日光晒,淋甘露,吸花香,在酶和嗜盐、耐盐微生物的活动下,不断地氧化,酱色开始由浅入深变化,先是黄色、黄红色,然后是红黄色、棕红色,到了立秋,就成了棕黑色,一缸稠稠的老面酱大功告成啦!
村子里祖辈们留下的生活习惯:庄稼人的早饭、晚饭,一年到头没有吃干饭的,即便是粮食多余的人家,也只喝稠一点的粥。但喝粥不能没有小咸菜,有钱人家到街上买瓶豆腐乳、“洋咸萝卜条”什么的,普通人家都是吃自家腌制的小咸菜。而我家,母亲做的老面酱熟了以后,就开始吃新鲜的面酱。村里人很是羡慕。隔壁的蒋婶也学着我母亲的样子做起了面酱,但她没有我母亲做得好。其实庄稼人做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秘方,关键在于精心、用心和经验。蒋婶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平时干什么活都不利索,拖拖拉拉的。她做面酱,不是把酱黄糕煮糊了,就是煮生了,再就是碱放多了,成了深黄色,碱味太浓;勾兑味道时,盐和水的比例也掌握不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稀了,就是稠了。晒酱时也不太当心,看不出天色,每当下雨时,总比我母亲慢一拍。她冒雨赶到家时,我母亲已经帮她把酱缸盖好了,保全了她家的一缸酱。
母亲对做好的面酱还有一个讲究,就是把一缸面酱挖出三分之一,灌入家里的一只清花瓷坛子里,密封好储藏在房间,到冬天里再开封吃。缸里剩下三分之二的面酱,她用来做酱菜,把吃过的西瓜皮刮尽余瓤,或者从自留田里采摘一些嫩嫩的小黄瓜,浸泡在酱缸里,晒上七八个太阳,就可以当小咸菜吃了。我可喜欢吃这种小酱菜啦!早晨起来喝稀粥,酱西瓜皮、酱嫩黄瓜,咬上一口,嫩嫩的,脆脆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特别带劲,能多喝一碗稀粥。酱西瓜皮、酱嫩黄瓜吃完了,母亲会再浸泡一批,整个秋天全家都会有酱菜吃,直到缸里的面酱越来越少,没法子再浸泡了,酱菜也就断了顿。
母亲还有一招:让父亲上街买上四两五花肉,切成肉丁,先撮上少许葱花、老姜丝放在滚烫的油锅里,放上肉丁爆炒,肉有五成熟,挖上两铜勺新鲜面酱,放在一起炒,然后添上少许开水,煮得沸滚沸滚的,满屋子弥漫着酱肉丁的香味,看看稀稠适中了,盛起一半来装在大口瓶里,锅里剩下的一半,再加四五只朝天辣椒继续炒。这道酱叫辣椒酱肉丁,味道不输“老干妈辣椒酱”。这是母亲专门为父亲炒的。母亲的心目中,父亲永远是全家的天,是家里的主劳力,顶梁柱,最辛苦,母亲体恤他,爱护他。到秋收农忙时,父亲有时在吃晚饭的辰光要喝上二两高粱烧,没有可口的小菜,母亲做饭时挖上两汤匙辣椒酱肉丁放在碗里,搁在饭锅上炖,炖得油晃晃的,给父亲当下酒菜。父亲每回都吃得满头大汗,那个惬意劲啊,全洋溢在他的脸上!我和哥哥吃完了不辣的面酱,也想尝尝父亲的辣酱,我把筷子伸到父亲桌前的辣椒酱肉丁碗里,戳一下送进口,喔唷,辣得合不拢嘴,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母亲见了,眯着眼睛在一旁呵呵地笑!
母亲操持一家子的油盐酱醋柴,真的不容易啊!她要常年打算,细水长流,让全家人一年四季早、晚饭都有小咸菜吃。庄稼人种田挣工分,等到年终才分红,平常日子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没钱上街买那种“洋小菜”,但庄稼人不缺力气,种好了房前屋后自留田的蔬菜,什么样的小咸菜也能做出来。母亲除了做面酱外,秋天,自留田里的雪里红下来了,她要忙活好几天,把它洗净、切细,再放在外面晾上两天,干爽了,就腌在甏里,用稻草把甏口塞结实,倒扣在浅口的搪瓷砂盆里,倒进一广勺清水,二十来天就能制成咸菜;冬天,红萝卜长大了,拔出来洗干净,切成条,晾干,撒点甘草末、小茴香粉,用同样的器皿腌制红萝卜。这两样小咸菜,是我家的家常菜,从春天吃到冬天,年年如此。但我最喜欢吃的,还是那老面酱。
一缸老面酱,经过夏秋季节的日晒夜露,吸取了日月精华,又融入了母亲的心血,倾注了母亲对家人全部的爱,味道特别纯正浓郁,色泽也特别纯正浓郁,恰如母亲的一世人生,为了全家人生活得有滋味,默默地经受着风霜雪雨的吹打,历尽困难和艰辛,浑身散发出浓郁的芳香,让儿女们永远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