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立于建国初期的厂子，终于不堪重负了。下午将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会议的主题就是研究、讨论厂子破产问题。陆续进入会场的人，个个表情凝重，没有了过去开会前大家三个一群，俩个一伙，坐在椅子上嘻嘻哈哈的高谈阔论、谈天论地、评说三国、议论水浒，一顿胡侃的欢笑场面。一贯以能说善变著称、人称“铁嘴黎”的黎甄，此刻坐在了会议室的东南角落里，一个人低头抽着闷烟。他的“辩手”，厂子里的厂花乔晓梅也一改过去他们两个人见了面就开始争辩，直到争得个个面红耳赤方可罢休的习惯，她坐在了会议室的第二排靠西侧，手里不停地摆弄着齐腰长发的发梢。即将到了退休年龄的赵志刚，人送绰号“赵老耿”则坐在椅子上发愣。“我说老耿啊，今天你怎么一声不吱，垂头丧气的发什么呆啊？”和他年龄相仿的王福群捅了捅赵志刚，和他开了个小玩笑。
　　 主持会议的厂工会郭主席看了看会议签到簿，两眼扫视了一下会议室里的人群，向坐在主席台上左右两侧的石总经理、田副经理、刘书记等人点了点头，然后声音很低的说道“我刚才看了看签到情况，参加会议的各部门、各车间的职工代表基本都到齐了，按照职工代表大会的规定，今天到会的人数符合规定比例，现在咱们就开始开会了。
　　 今天会议的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大家等一会听取石总经理的报告后，研究讨论我们大华厂的企业破产事宜。”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参加会议的职工代表们发出了一片咳声。
　　 “大家先肃静一下，等一会讨论的时候大家再发表意见。现在请石总经理向各位代表报告我们大华厂目前的经济状况。”郭主席继续主持着会议进程。
　　 石总经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发言席上，他看着眼前的职工代表，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各位职工代表，我今天站在这里同大家见面感到十分的惭愧，心情也是十分沉重的。我这里有几组数据要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厂子所面临的窘境。到目前为止我们厂累计从银行贷款伍仟万元，拖欠银行贷款利息壹佰捌拾叁万贰仟元，拖欠税务局的各项税款贰拾伍万壹仟叁佰捌拾壹圆玖角贰分，拖欠职工工资、福利费合计为伍拾肆万玖仟元，欠各家供应商货款壹仟柒佰零陆万零叁拾元，资产负债率已经高达负百分之一百八十，已经是严重的资不抵债。现在企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境地……”
　　 “方才石总经理已经将我们大华厂的经济状况向各位代表和盘托出，现状就摆在大家的面前，按照企业破产法，我们的厂子已经符合破产保护的条件，眼前的道路没有其他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破产倒闭。下面大家就可以畅所欲言的讨论发言，充分发挥职工代表的作用，阐明你个人的观点和意见。”郭主席讲完话以后，台下一片躁动。
　　 “我想说两句。”赵志刚举手示意发言。
　　 “好啊，志刚同志，你是厂里的老工人，先表明你的态度，好！”郭主席用手打出了下请起的手势。
　　 “方才听到了石总经理列出的数字，听着是触目惊心啊，企业现在已经走到了绝路上，包袱越背越沉，越背越大。狠狠心，破吧。虽然说心里面舍不得，但也没法子啊，咬咬牙，下决心吧！我同意走破产倒闭程序。”“赵老耿”心直口快，率先表明了态度。
　　 黎甄说“陪着厂子这么久的时间，和厂子的感情太深厚了，厂子一下子就要没了，这心里空空的，觉得没着没落了，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厂子已经走到了破产倒闭这一步，就像个晚期癌症患者，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既然这样了，就只有走破产倒闭这条路。不过我们要勇敢的学会面对，勇敢的走向社会，迎接新的挑战。”乔晓梅的发言率直，掷地有声。
　　 “我反对厂子破产，厂子破产了，我们也没有交什么社会保险、失业保险，我们这些马上快到了退休年龄、又没有退休的人员怎么办？我们该拿什么维持基本生活？”王福群的话说的直接，道出了他们这些人一旦失业后将会遇到的生存问题和困惑。
　　 ……
　　 “经过大家讨论，经过代表们的投票表决，今天到会的职工代表三十八人，同意企业破产的有三十人，不同意破产的八人，最终结果是‘申请企业破产’。”郭主席宣布了本次职工代表大会这一项涉及到大华厂命运的决定。
　　 二
　　 一九九八年五月，开了几十年的国有大华厂真的就正式宣布破产倒闭了。失去了大华厂的副总经理田红军这些天是茶饭不思，本来个子就矮小的他现在瘦的身子骨像根麻杆，整天猫在屋里，哪儿也不去，满嘴都烧出了大泡。媳妇小兰看着心疼，“红军啊，你看你这么多天了，每天躲在家里咳声叹气的，总这么愁眉苦脸的会憋坏了身体。我说，你也出去走走，和厂子里的那些老同志们聊聊天，或许能散散心。”
　　 “散散心，你说的很轻松，我这心能散得了吗。那么多年的厂子说黄就黄了，黄的是那么彻底。我也想再去到厂子那儿转转，再多看看厂子的大门、厂子的大墙，但我怕一看到厂门会更伤心啊。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让我再在家里多想想，想想我以后还能干点啥给家里赚到点钱。不然我们两个人一对在家里守着，晓丽又眼看着考大学，没有来钱的道，这日子怎么过呢。咳！”田红军觉得很无奈，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打了个“咳”声。
　　 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没露面的田红军终于再也呆不住了。这天一早，吃过了早饭，他走出了家门，漫无目的的他来到了繁华的金三角。
　　 “田副总，你好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田红军循着声音望去，几辆人力“神牛”（人力三轮车的俗称）聚集在一堆，那里边有他的老同志，年轻力壮的高铁柱。铁柱正微微笑着，冲着他招手。田红军快步来到高铁柱那辆人力“神牛”车旁，“铁柱，你好吗？”
　　 “报告田副总，我很好，你看我们这些人不都是满面春风吗？嘻嘻。”高铁柱调皮的笑着回答田红军。
　　 “铁柱啊，以后见了面你就叫我老田吧，可不要再叫我田副总了。”田红军低着头，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对铁柱说。
　　 “叫你老田，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但是实际叫你老田，说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更深厚，你说是不？”高铁柱接着田红军的话说道。
　　 “是的，我现在本来就和咱厂子所有人一样，下了岗，失了业，早就不是什么田副总了，所以啊，以后你就叫我老田，我听着心里舒服。”田红军说出了心里话。
　　 “老田，你现在准备干点啥呢？”高铁柱问田红军
　　 “我这个人一没有啥技术，二也没有有资金，两手空空，直到现在还真的没想好我能干点啥呢。”田红军回答道。
　　 “如果你不嫌乎磕碜，也买辆‘神牛’，加入到我们这个队伍里来，本钱不用太多，也不需要啥特别技术，自己还说了算，你还是‘老板’。一天下来既能赚到钱，还能锻炼了身体，一举几得啊，要我看，就看你能不能放下你这官架子了，老田。”高铁柱替田红军指了条赚钱的道。
　　 “谢谢铁柱为我指路，等我好好想一想，没准过几天咱们就在一起混了呢，又是一锅搅马勺的哥儿们了。”田红军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了笑摸样，和铁柱说完话以后转身朝家里走去。
　　 四十多岁的田红军戴上一顶太阳帽，鼻梁上架着副褐色墨镜，脖子上搭了一条白毛巾，穿着件短袖T恤衫，一条花格大裤头，推着刚刚买过来的那辆二手“神牛”，后面紧跟着媳妇小兰。
　　 “小兰，你们这两口子这是要练哪门子功夫呢？”真的就这么巧合，恐怕被人看到的田红军，才走到大街上就遇到了熟人，田红军听到有人同自己的媳妇小兰打招呼，他的脸就像被这七月里火红的太阳烤着了一样，从脑门子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童大姐，你上街啊？我陪着我们家老田到学校操场上练练骑这‘神牛’车。”媳妇小兰倒没觉得难堪，直截了当回答了人家。
　　 “你说你啊，怎么不会婉转点说呢？”田红军在埋怨着媳妇。
　　 “本来就是嘛，我们就是去练习蹬‘神牛’的，蹬‘神牛’有啥不好意思的。等你学会了，我也学，我们两个人歇人不歇马，轮流着蹬，或许就能蹬来个幸福人家呢。嘻嘻。”媳妇小兰并没有生气，倒是笑着给田红军鼓了鼓劲。
　　 三
　　 火车站出站口，人群熙攘。出站的人潮涌来，让等在火车站前接活的田红军不知所措，他将太阳帽拉的很低，低着头不敢正视路过的行人，生怕万一被熟人认出来。高铁柱喊他“我说老田，你低着个头，谁会主动找你送啊。勇敢点，抬起头，看看人家大伙都是怎么揽活的。”
　　 “是啊，既然迈出了这一步，我就应该大大方方的走向前。”田红军想到这里，撩起帽檐，抬起头，看到人家都离开了“神牛”车，挤到人群中去拉客，第一次拉活的田红军也学着人家的样子，鼓起勇气，勇敢迈出了第一步，他凑到人流前。“您们二位要去哪儿？坐车吗？”田红军热情的询问着迎面而来的一对年轻恋人。
　　 “我们要去‘温馨佳苑’小区，多少钱车费？”年轻的小伙子问道。
　　 “你们两个人给一元钱。如果可以就请上车，这就出发。”田红军爽快的回答人家。
　　 小伙子看看身边美丽的恋人，女孩子朝小伙甜甜的笑了笑，“我们就坐这位大哥的车吧，看他对咱们多热情。”女孩拉着男孩子的手，上了田红军这辆虽然很旧、但被他和他的媳妇收拾打扮的干净利落的“神牛”车。
　　 “二位坐好了，我们出发了！”田红军话音一落，立即蹬起了“神牛”车。他使足了力气，两条腿不断地上下重复地蹬着脚蹬子。突然，斜刺里窜出一只大花猫，“喵”的一声叫，田红军急忙搂住车闸，“吱嘎”一声响，他的车子一个前冲，立刻停了下来。“你这车子是怎么骑的啊，害得我们前仰后合的，差一点就撞着了头。”小伙子显然很生气。田红军急忙下了车，来到小伙子面前。他冲着小伙子“嘿嘿”一笑，“实在对不起，让你们二位受惊了，看看碰到哪里没有？都怪我的骑车技术水平不高，还请你们能够谅解我这个蹬车新手。”
　　 “大哥，没关系的。再说了方才这事也不怨你，是那只突然出现的流浪猫挡住了你的去路，你也是怕伤害到它才拉紧了车闸，这些我都看得很真切的。”温柔的女孩非常理解田红军撒闸制动的原因。
　　 “谢谢你们的理解，那我们继续赶路。”田红军继续蹬起“神牛”，朝着“温馨佳苑”小区方向行进。当他将两位乘客送到了“温馨佳苑”小区以后，立刻调转车头，准备蹬上“神牛”离去的时候，女孩将他喊住了。“大哥，你别走啊。”田红军闻听女孩喊他，停住了脚步一愣。“你还没收我们的车钱呢。”女孩赶忙说道，唯恐田红军会产生啥误会。
　　 “这次车钱我就不要了，因为是我不小心的一个急刹车，害的你们虚惊一场呢，你们没有埋怨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次车钱就免了吧。”田红军因为方才发生的这个小插曲，不好意思再收下人家这趟车费。
　　 “那怎么行，我们坐了你的车，付给你车费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钱你必须要收下的。”女孩坚决的说道，并大步来到田红军面前，硬是塞给田红军手里二元钱，“我们知道你蹬‘神牛’是体力活，很不容易，怕揽不到活才故意降低了我们坐车的价格，我们应该给你二元钱的，尤其看到你这个人这么实诚，就更不能少给你钱了，给少了我们心里不安，所以就请你一定要收下，不要再推辞了。”
　　 “谢谢你们了，谢谢！”田红军看着眼前这一对恋人这么通情达理，心里感到很温馨，“如今这社会，还是好人多啊。”
　　 田红军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车子骑得稳当了，身体慢慢也变得结实起来，也从下岗失业后极度自卑的心理阴影中走了出来，适应了下岗失业后自谋职业的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勇敢的抬起了头，在这人流涌动的小县城里，每天都能看到他大汗淋漓，蹬着“神牛”飞跑的身影。
　　 那一天，刚刚送完一位乘客，他把“神牛”停靠在了路旁，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擦了擦汗，然后蹲下身子，在车旁等待着下一位乘客的到来。“田副总！你好啊！”
　　 听到有人向他问好，田红军站起身来一看，对面走过来的正是老同志，大华厂子里有名的“铁嘴黎”。“哦，是你啊，我们的才子啊！”田红军忙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四
　　 “一晃我们厂子破产快一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去了哪儿？好久没看到你的身影，你却越发白胖了，哈哈！”田红军眯缝起眼睛，上下仔细的打量着黎甄。只见黎甄穿着“金利来”短袖衬衫，打着一条淡蓝底碎白花的领带，脚下一双棕色皮鞋闪着亮光。一头黑发油光光的，过去瘦削的脸上也有了肉。
　　 “田副总，厂子破产后，我曾经一度消沉了，你最了解我了，生产，我没摸过机器，销售，我没走过市场，在咱厂子里我做的都是些行政方面的轻松活，现在走向了社会，想重新找份工作再就业可真的难啊。”
　　 “是啊，咱们两个彼此啊，我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生活逼着我放下了臭架子，蹬上了‘神牛’。嘿，还别说，我现在已经很适应这种生活了，一天也离不开它了。现在虽然说是累点，但是我自己说了算，多挣少挣取决于我自己，算算一个月下来收入起码过千啊，比我那个副总的收入要高上很多呢，哈哈！”田红军拍拍“神牛“车，很开心的告诉黎甄自己的情况。
　　 “快说说你，你现在做啥呢？”田红军打听着黎甄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