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年的桃李已凋零，新春的草芽还未滋生。
　　 风声匍匐在篱笆外越来越紧密，墙上的日历在指间越翻越薄，一晃间，年就要来了。
　　 丰子恺先生曾在文章里说：从无始到无终，时间浩荡地移行着，本无所谓快慢。但是人的感觉上，时间划分了段落，似觉得过得快些，同时感到爽快；混沌地移行，似觉得慢些，同时感到沉闷。
　　 我也不知，这一年的时光对于我来说，是快是慢、是喜是忧？
　　 只是，在二月的门槛上，我明明隐约闻到了散落在风中的淡淡墨香。
　　 其实，若按农历来算，距新年足足还有一个月有余，然而，在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里，临近新年的每一天，都是热闹着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日开始，长街短巷，火红的灯笼和喜庆的春联，已经热热闹闹地挂起来了。
　　 前几日，一家人散步时顺道去新华书店看书，走进书店大门时，扑面而来的便是红艳艳的一片。仔细看，各种各样、长短不一的春联挂满了一楼左边大厅的屋顶，九言、七言、六言，行书、楷书、隶书，联上镶嵌着金边的，印刻着瓦当的，大气磅礴的、中规中矩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置身于到那一片灿烂热烈的火红之中，你会不由惊叹：呀，年来了！
　　 只是，那都是些印刷体。春联，我更为喜欢的还是那散发着墨香的手写体。
　　 我的祖父林睿才，生于1931年，写得一手好字。
　　 小时候，每到年关，祖母便带领我的母亲和几个姑姑开始蒸磨斋、打糍粑、炒腊子、做油果，打扫房前屋后、清洗桌椅门窗，我和弟弟时常在兜里装满喷香的花生或炒米，像两条小尾巴一样紧跟在她们身后一边吃一边凑着热闹。记忆当中，年前的好些日子，一家人忙碌并欢喜着，时间好像忽然变得很紧迫。
　　 在村里，祖父是德高望重的退休干部；在家里，祖父是威严的一家之主。自1983年退休后，他回到村里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记忆当中，每一年的年关，他都是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晒晒太阳、抽抽卷烟，从不插手这样的“琐事”。
　　 很多年来，祖父的生活习惯极其有规律。早间慢悠悠地起床，在早饭前吃下祖母早已蒸好温在锅里的三个酒酿蛋，午间时雷打不动地午睡，晚上早早地催促一家大小熄灯睡觉。有时也会在腰间别上一把弯弯的镰刀，去一个名叫“娇坑”的地方劳作，那是祖父和祖母带领一家人开垦出来的土地。那里有水田数块、池塘一口、泉眼一处，斜斜的山腰上，种植了一些果树，山脚下还有许多被划分为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
　　 挑选一个适宜的日子，祖父便挥毫泼墨写起了春联。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农村，物质依旧匮乏，笔墨也比较珍贵。我还记得，那时一角钱可以买十个甘甜的糖果，一块钱可以买好几本精彩的连环画，我读小学一年级的学费是十几元。在村里，人们早出晚归忙于用简单落后的的生产工具从地里辛劳刨食，很多的人大字不识，能用毛笔写得一手好字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而祖父是个例外。
　　 用祖父的话说，年少时，他是靠读了不长时间的学识得一些字，曾祖母去世后，家境愈发窘迫，他一边劳作一边自学成长，在他20岁时的小年那天，他是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他的笔墨和干粮）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当时中国人民银行全南县分行名额极少的公职。之后，他从一名小职员做起，再到出纳，副主任，主任，再到后来退休之后又回到村里跟祖母一起抚养几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祖父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小时候对我和弟弟的管教甚是严格。吃饭时不准发出声音，不准挑食，不准说谎，不准说脏话，不准顶嘴，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而我，骨子里似乎自小就流淌着叛逆的血液，此般种种近乎苛刻的要求，让我在年少时对他即畏惧又抵触。我把几个姑姑对他的言听计从看成是逆来顺受，把他的不怒自威看成是缺乏慈爱。逐渐长大之后，便因那些埋藏至深的畏惧与抵触而对他日渐疏远。
　　 祖父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写字也很有讲究。写字前，必先用清水净手，我和弟弟若在一旁看，是不能大声说话的。每次写字前，祖父先把那桌圆形杉木饭桌收拾干净，把红纸平整地铺开，接着用一块小木条把红纸的边角压平，然后从家里那台古老的八卦钟旁的木制笔筒里，取来毛笔用温水轻柔地泡开，再沾上墨，便行云流水般地书写起来。
　　 一笔一砚一纸，再加上一个用来镇纸用的茶树长木条，便是祖父写字时所有的工具了。祖父对笔墨纸张甚是爱惜，打小以来，我极少看到祖父在纸上练字，只是，每一回，当乌黑的墨汁在红艳艳的纸上一笔一划落下时，写出来的字却是洒脱飘逸不已。祖父写得一手好字，这样的赞扬，并非来自于年幼的我，而是来自于村里、乡里所有见过祖父写出来的春联的人们。
　　 祖父写春联时，我总是爱趴在桌边痴迷地看着。小小的脑袋里总是充满了好奇，我不明白那一团乌黑的墨汁透过细长的笔端，在起笔落笔之间晕染陈铺开来后，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个圆润隽秀的大字？有时静静地听，会听到笔尖划过红纸时所发出的“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在淡然地咀嚼桑叶，又像是雨丝从容地落在屋檐上。极好听。
　　 春联写好后，祖父把它小心翼翼地平铺在地上晾干后再卷起放好，到了年三十的下午，我和弟弟洗过澡后换好新衣裳跟在祖父身后，一起把它贴在大门两侧，崭新的一年，就在那团耀眼的火红里开始了。
　　 十一年前，我出嫁时，祖父曾为我写过一幅对联：
　　 白首齐眉鸳鸯比翼
　　 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
　　 如今再回首，那火红的年，那淡淡的墨香，还一直在记忆深处，向我吟吟笑着。
　　
　　 （二）
　　 祖父写得一手好字，我自小在他跟前耳熏目染，本应也练就一手好字。只是很可惜，年少时，我与书法也并未因此而结缘。待我恋上那种挥毫泼墨的感觉时，已是人到中年。
　　 那日夜里在家看电视，当听到韩红的一曲《梨花又开放》时，我被震撼到无语。歌里如此说：重返那故乡，梨花又开放，找到了我的梦，我一腔衷肠。小村一切都一样，树下空荡荡，开满梨花的树下，纺车不再响。
　　 你看，时光过得多快，转眼间那些泛上陈黄的时光早已经散场。
　　 五年前，我开始写些散乱的文字，陆续在省市级一些报刊杂志发表过一些文章之后，在小城里渐渐有了些许的名气，虽然仍旧和往常一样，整日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身边的朋友依旧寥寥无几，可识得的人却因此而略略多了一些。一次很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书法极好的老师。渐渐熟识后，我们有时会在QQ上聊一些和书法相关的话题，有一日，老师托人给我送来一幅书法作品。淡黄底色的扇面纸，点缀了一些金色的锡箔小碎片，十几行工整的小楷干净淡然地落入其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古色古香的况味。
　　 多美啊，这样一幅小楷。
　　 沉静，安稳，不动声色地散发着低暗无声的光芒。
　　 铺展开来，字里行间，一撇一捺如流水般流畅舒展，让人看了忍不住满心欢喜，连呼吸都要屏住了，捧在手上，都舍不得放下。
　　 那时便想，写得一手好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记得好像是在两年前，老师开始开办成人书法班，闲暇时也曾问我，要不要习字？我支支吾吾半天仍旧犹豫不决。其实，是在心底一直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的字不好，年少时尚不勤勉，如今琐事缠身，且慵懒散漫，所以，便失去了开始执笔习字的勇气。
　　 去年春天的时候，因为时常反复剧烈的头痛，后来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于是迫不得已面色苍白地跑去医院就诊，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说是左脑血管痉挛。隔了那么久之后，我依旧无法用文字来确切地描述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我只记得，那段时日，黑夜成了一种煎熬，酣然一梦，成为了一种幸福的奢望。我时常在半夜里因为头部剧烈的疼痛而从睡梦中忽然醒来，在漫长的黑夜里睁着眼睛直至窗外天色渐白。
　　 细细思量之后才明了，小半生过去了，到如今，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两手空空。后来，幡然醒悟，明白了内心的浮躁与浅薄仍是疾病与疼痛之源。
　　 于是，冬天的时候，终于肯静下心来跟老师习字。
　　 一笔一画落笔写下去，乌黑的墨汁在毛边纸上晕染开来，心也在起笔落笔之间渐渐回归宁静。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我爱极了这样的感觉。尘世里的那些喜怒哀乐，都在那一纸一墨之间得以遗忘。内心明了，很多时候，我需要这样安静的时刻；很多时候，我需要这样宁静的回归。
　　 有一日，看到雪小禅在文字里说：人到中年，重新写楷书，一笔下去，简直要泪落如雨了。每一笔全是不甘呀。那看似老实的一横一竖，那看似方圆正统的楷书，实在退出了自有的锋芒——它的所有诱人之处恰恰在于以退为进，恰恰在于低调、隐忍，恰在于不虚张声势。
　　 这样的文字，让我瞬间泪落。字字句句，都直抵人心。
　　 旧年将尽了，我知道，不久之后，春风即将抵达，雪白的梨花又将开满在村口的老树上。
　　 但愿一切又回到从前，这中间的万水千山，便是人生的来来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