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的时候，睡梦中的李玉琴突然被院子里的一声响动惊醒了。她紧张地瞪着眼睛愣怔了片刻，便准确地判断出是她男人支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倒下去的声响。李玉琴心里怪怨男人做事马虎的同时，支楞着脖子紧盯着黑洞洞的小窗户等了一阵，直到确信住在对面大房子里的房东没有被那声响动惊醒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头放回枕头上。这时候，她又突然感觉到睡在身旁的男人悄悄地把粗糙的大手伸进了自己的被窝。李玉琴刚刚松下来的神经立马又紧张起来了，她硬硬地憋住一口气不动神色地把头扭向孩子们这边儿。任凭男人不安份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大胆地放肆，自己却僵尸一样大气不敢出一口，深怕惊动了身边人高马大的儿女。
　　 一般来说，在身边没有男人参和的大多数日子里，李玉琴的起居就像墙上的钟表一样规律性很强。自从孩子们转学进城到现在，差不多快三年了，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地重复前一天所做的一切，平淡单调的日子里从未有过大的起落。谁也预想不到，初冬的这一天半夜里就开始发生的一些违背常规的变化，给这个以李玉琴为首的儿女双全的四口之家的安稳生活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跟往常一样，李玉琴做好早饭，柔声叫醒一双儿女的时候，墙上的钟表正好指向五点半。端碗之前，在县城一中读初三的儿子一边洗脸一边宣布：“明天学校收借读费、学杂费，总共428.5元。”
　　 儿子理直气壮的活音刚落，读初一的女儿小眼一瞪抢先反驳：“你骗妈妈，是378.5元。你多说了50元。”
　　 “你知道狗屁！初一跟初三能一样？”哥哥狠狠地冲着妹妹逞凶，“我们另外有50块资料费。长舌妇的嘴巴！”
　　 妹妹不服气地还要争辩，被当妈的制止了：“大清早的，快别饿吵了。惊动了房东，不把咱一家撵出去才怪道呢！”
　　 李玉琴的一句话吓得俩个孩子不敢多言语了。自打进城以来，“寄人篱下”这条成语的意思他们比别人有着更深刻的理解。李玉琴默默地把热气腾腾的饭碗端到孩子们手上，小心地问：“你们先前不是说下个月交吗？怎又变成明天了？”
　　 儿子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埋头吃饭。女儿不满地“剜”了哥哥一眼，轻声回答妈妈：“我们班主任说今年教育经费紧张，所以要提前收这一学期的费用。妈，是不是咱家没钱啦？”
　　 面对女儿的担心，李玉琴赶紧摆出一副让孩子们放心的精神头来，笑着说：“只要你们好好地给我用功学习，我跟你爸一分也短缺不了你们的。”说罢，她笑眯眯地瞟了一眼赖在床上装眯糊的男人。
　　 六点整，两个孩子准时背着书包出了门。李玉琴跟出去关院门的时候，发现院子里薄薄的落了一层雪。她站立在朦胧的晨曦里犹豫了一阵，最终打消了扫雪的念头，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便心欢欢地回了家。打开始收秋到现在，差不多两个月了，男人才顾上进城来一趟，李玉琴一黑夜被身边的男人撩拔得意乱心迷地冲动着，无奈挤巴巴的床板上有两个孩子的羁绊，她不敢有非份之想。眼下，屋里只有男人的身子了，她再没有心事做别的事了。
　　 然而，当李玉琴带着那股久违了的冲动回了家的时候，她男人已经穿扮整齐，蹲在屋中央的火炉子跟前“吧哒”着自卷的“喇叭”烟。低矮的小屋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儿。
　　 “你……”李玉琴眼瞅着屋里的气味本想发火，看着男人披挂了一身的发愁像,忙改了和气的口吻说：“早早的穿戴起来做啥？离大天亮可还早哩。”
　　 男人抬头看了看她，把手里的烟卷儿塞进炉道，叹了口气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就剩二百多了。这个月的房租、水电费还没有交，煤球也快完啦。还得买白面……”李玉琴望着男人越变越灰的脸色不敢再往下交帐了。
　　 一时间，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小屋里越发被窘困的气氛包围得透不过气来了。李玉琴两口子深知，但凡学校放出来的话，绝对来不得半点含糊，稍一迟慢，抛开学校那头不说，首先就过了孩子们的关口。所以，为了孩子们能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平起平坐，手头再怎么紧张，他们也没有在经济上给过孩子们难为。可猛不防孩子们一下子抖漏给李玉琴两口子这么一大笔开消，他们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沉闷中，李玉琴的男人慢慢地从火炉旁边站起来，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实在不行的话，我今日儿回家把今年收下的新粮处理了，给孩子们凑学费哇。”
　　 “不行，不行！”李玉琴果断地否定了男人的想法，“这个季节卖粮谁给出正经价钱？要卖至少也得等到明年春上。”
　　 “不卖粮有啥法子呢？”男人的话音里夹带了一丝怨气。
　　 其实男人的心里比李玉琴更心疼自家用血汗换来的收成，无奈孩子们急等钱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玉琴被眼前的事逼到了两难的地步。她所说的怕贱卖粮食是一个理由，而在她的潜意识里，始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暗力在支配着她的大脑，使得她极不乐意这时候男人离开自己半步，哪怕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儿。所以，当男人说明了他的理由，呆愣着等老婆发话的时候，李玉琴憋了半响才嘟着嘴低声回了一句：“昨天刚来，今日再走，把工夫都费到路上了。”
　　 “搭早走，天黑前肯定能返回来。耽误不了孩子们明天用钱。”男人无奈而又坚决地表示。
　　 李玉琴心里暗骂男人“死心眼”的同时，憋不住音重重地吼了一嗓子：“外头下雪啦！”
　　 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婆的变化愣怔的时候，李玉琴却受了啥委屈似的一头栽倒在床上零乱的被堆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自打离开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山野小村，硬着头皮挤进这陌生的城里以后，李玉琴的情感变得越来越脆弱了，动不动眼泪就下来了。
　　 李玉琴的眼泪正是男人最反感的东西，所以她的抽泣并没有引起男人的多少同情。男人石头一样结实的脸上明显地带着一股不耐烦的神色，说：“怪谁哩？原当初听上我的不要进城来……到这阵儿了，哭抵球用？”
　　 “放你娘的屁！”男人粗声粗气的一句话，把李玉琴的悲伤转化成了争对他的愤怒。她“嗖”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大声叫嚷：“你以为我愿意出来受这份洋罪？我一天到晚犯人似的被紧箍在这间小屋里，粗茶淡饭地跟孩子们瞎将就，还不是‘沾了你的光？’你还颠倒有理啦？早听上你的？早听上你的叫孩子们也像你一样，无能无耐地窝在穷山沟里憋屈上一辈子，你就称心如意啦？你就心满意足啦？！”
　　 李玉琴被自己的话语刺激着跳下床冲到男人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我今天给你说清楚了，宁可典房子卖地，我也不叫儿女们走你的老路！你信不信？我就是拆皮刮肉也要把孩子们培养出息了。”
　　 在李玉琴义正严词的威力下，自知理亏的男人灰灰地收拾起男人的架子，低下头不敢言语了。他清楚，全世界的老婆们的想法、做法都跟他老婆是一个德性，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苦衷，在女人面前永远不会得到同情。自己满肚的苦水只能憋屈在心里，没有释放的权利。
　　 小屋里两口子的吵嚷，很快惊动了大屋里的房东。房东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年轻人，两个人折腾上大半夜，千金难买的黎明觉突然被乡下的租房人打搅了，他们能容忍吗？
　　 面对年轻气盛的房东凶巴巴的训斥，李玉琴后悔死了。平日里她时时刻刻存着小心，怕得就是和房东发生冲突，这一回让狗男人气得要坏大事了。
　　 这些年来，由于观念的变化，农村人普遍的想法都跟李玉琴一样向往城市的红火热闹，都变着法子往城里挤，使得城里破旧的空房子比新盖的高楼大厦还吃香，出租房的价钱不仅一天天看涨，而且空房子越来越少，为了能有一个稳定的住处，租房人一入住自然就在房东面前低三下四地装孙子，深怕被房东一不高兴撵出去。
　　 李玉琴虽然存着一百个小心租住房子，进城这几年里前后已经搬了两次家了，每次搬家的原因都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惹了房东不高兴。这一次可能是初次违规，年轻的房东没有给她下狠话，只是板着面孔重申了一下当初租房时叫她注意的事项便走开了。
　　 房东的介入，大大化解了李玉琴满腔的怨气，她是一个明理的女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必须得咬紧牙关面对现实，决不可像在村里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那天早上，李玉琴权衡再三，最终没有战胜自己心中的“邪念”，死活没让她男人出门。老等房东小俩口八点钟上班走了以后，硬缠着男人重新钻了一回被窝……
　　 也难怪这俩口子龌龊，惟有在这样特定的时间段，他们才有机会躲僻开各种干扰，干点自己的私活儿。一年到头，一个在乡下守候着赖以生存的土地，一个在城里守候着传承香火的儿女，相比之下，夫妻相守对他们而言，只能用“奢侈”二字。
　　
　　 【二】
　　 这是一个座落在黄土高原上的小县的县城，一条南北走向不足三里长的筒子街包罗了全县的繁华。由于市政建设的滞后，杂乱无章、坑洼不平的街面上时常灰蒙蒙地罩着一层土，挥之不去的尘土似乎想遮盖一些县城的简陋似的。小县城的面貌虽然寒酸，却丝毫不影响街市的红火热闹，一天到晚，上班的、上学的、做买卖的、闲逛的，南来北往、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等等世间人物应有尽有；说唱声、吆喝声、哭闹声、吵嚷声、汽车声、摩托声等等各种声调搅混在一起，托起了集市的繁华，成就了城市的招牌。
　　 李玉琴很少上街游逛，就连生活必须的柴米油盐都是在住家附近的小卖部里就近解决。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有事没事尽量避免不在冷傲的城里人面前显露自家从山沟里带出来的潦倒。
　　 那天上午有些意外。那天上午李玉琴满足地从男人热暖暖的被窝里钻出来的时候，笑眯眯地主动承担起了解决孩子们学费的任务。以往家里碰到类似借钱这种舔脸求人的事儿，往往是她自己躲在暗处出谋划策，把男人推到前面丢人现眼。这一次她把男人派上了别的用场，自己心甘情愿地亲自出马了。
　　 李玉琴手脚麻利地梳洗停当，早饭也顾不上吃便出了门。临出门时红扑扑的脸上还存放着一汪残余的光彩，那滋润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借钱，倒像是去相亲似的。李玉琴心情舒畅着出了院子习惯地锁大门的时候，才又想起了家里的男人，紧赶乐颠颠地返回去吩咐男人：“快起来关好大门，城里可比不得咱村里，坏人可多哩。响午我要是回来迟了，可别忘了给孩子们早些做饭。过一阵卖豆腐的转过来了买上一斤豆腐，响午咱改善改善……”
　　 男人的心情好像还有些沉闷，他从被窝里爬起来，不接老婆的话茬，反而担心她的做法：“还是我回家编制粮食保险。但凡咱村里进城来的谁家不一样？谁家有那么多闲钱给你……”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玉琴人已不见了。
　　 那天上午的天气不像李玉琴的心情开朗，阴晴难变的天空下，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有了夜里那层雪皮的阻挡，空气中少了以往的灰尘，湿润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小城里的喧闹被初冬里的寒风吹散了许多。这些自然的因数丝毫没有影响李玉琴的心情，人到中年的她好像还沉浸在男欢女爱的愉悦之中，笑吟吟的脸上显现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满足，至于男人的担心，她更没往心里收。李玉琴不发愁借不到钱，她心中有数，县城里至少有一家绝对可以借到钱的主儿。李玉琴只所以在男人面前发难，是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在作怪，尤其是在原本跟她一般肥瘦的人面前。但凡有一分奈何，她决不愿意去人家面前显摆自家的窘境。
　　 李玉琴点准要去借钱的那家女主人叫张兰，跟她家一样，也是一个典型的女人做主的家庭，所以男人的姓名便无关紧要了。李玉琴只所以保险这一家能借到她需要的数目，一是肯定她家有钱，二是因为她对张兰家有恩。细说起来还得说回到三年前往城里转孩子们的时候，当时，李玉琴的儿子小学毕业，女儿读小学四年级，当镇上的小学校长兴高采烈地拿着全镇前三名的成绩单，跑到各家建议家长们把三个优秀的学生转进条件好的县城读初中的时候，三个孩子的家长，准确地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下来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一同转学进城。于是，在三家男人口径一致的反对声中，老婆们快刀斩乱麻似的安排妥当家里的后事，便分头往县城跑开了。家里的事好办，大小决定全由着她们的性子来就成。城里的事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三家总共有五个读书孩子，李玉琴、张兰两家各有两个孩子，另外一家叫冯丽花的有一个转初中的女儿。三家除了三个转初中的，还得捎带两个转小学的。三个女人使尽了各自的看家本事，寻找遍了各家在城里捎有关联的亲朋，求爷爷靠奶奶地辛苦了一个月下来，李玉琴、冯丽花两家终于通过各自的渠道办通顺了孩子们转学的一切手续，张兰家二小子也顺利地进了县城的小学，惟独她大小子的手续被那些管教育的头头们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半空里办不下来，随着九月一号开学时间的一天天临近，张兰着急得快爬倒哭娘了。在这紧要关口，李玉琴再次抹下脸寻到为她两个孩子转学出了力的那个远房亲戚门上。在李玉琴家亲戚的周旋下，张兰家的大小子才跟冯丽花家的女儿一道转进了师资条件不如一中的县二中。为此，张兰一家老小仍然对李玉琴感激不尽。他们清楚，比起小镇上的初中来，县二中强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