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如缤纷的鹅毛，铺天盖地，从正月初三延续到初五。到了初七的早上，火车站广场的积雪尚未融化，依然映得刺眼。四周的树光秃秃的，寒风缠绕着高高的枝桠，不停地打着呼哨。天空中，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若隐若现，大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老王站在车站出口处，紧缩脖子，两只戴手套的手，死死捂住耳朵，依然感到耳朵冻得火辣辣的痛。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开始做起原地踏步的动作，想着让周身产生点热量。他边踏步，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列北去的火车——他的老伴和儿子一家在第九节车厢里。
　　 他本来在候车室里，里面有空调，很暖和，当老伴和孩子们通过检票口后，他立即跑了出来，跑得像是腿脚离开了身子，全然不顾路面的湿滑，一直跑到外面出口处，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像打气筒似的。出口处的门是钢管焊接的，紧锁着，他透过门的格子正好看到那列火车。他想再看一眼老伴和孩子们。可他还是晚了，只看到儿子的背影隐入车厢里。他想大声招呼，似觉不妥，便固执地待在那里，期待儿子能转身看到他。可是，列车很快发出一声长笛，缓缓驶出了车站，最后消失在视野中。他的胸中咯噔一下，感觉有根柔软的线断了。
　　 回到家，老王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客厅静得出奇，连根毛发落地也能听出声响。这种氛围，让他的心一下子空荡起来，整个人都有些飘忽，他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独守家宅的生活。他不由地叹了口气，痴痴地看着墙壁上的白光晃动。不知不觉，这多天来，一家人团聚的场面，不断地在他的眼前浮现，一幕又一幕，如过电影一般，令他陶醉。当然，镜头里出现更多的还是孙子。孙子一岁多点，亮着一双大眼，逢人便笑，手舞足蹈的，叫他喊啥就喊啥，满口京腔，甜甜的，人见人爱，都夸大城市的孩子见识不一样，哪像我们家孩子，见了生人直往大人身后躲，生怕被人家吃了似的……老王想着，脸上悄然绽放一朵花。
　　 直到中午吃罢饭，他瞅着剩菜剩饭才想起欢欢来。欢欢是只哈巴狗，洁白的毛发，短鼻子，黑大嘴，两只眼睛如镶嵌的黑宝石。可叹，这些都是欢欢过去的模样。光阴如梭，岁月无情。现在的欢欢，已是只十四岁高龄的老狗了，原本洁白的毛发，如同秋风拂过的茅草；两颗熠熠生辉的“黑宝石”，被岁月磨砺得黯淡昏花；往日的灵性也失去了，变得动作呆滞，老态龙钟，像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似的。老王边弄狗食，边扯着嗓子喊欢欢，声音撕开一条缝，飘出很远，就是没见欢欢的影儿。他赶忙推开门，寻找欢欢，边走边骂：“老东西，躲着不理我呢。”
　　 老王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录用到北京一家国企搞研发，一年前娶妻生子。媳妇临产前，他的老伴便去了北京，接着带孙子。他和老伴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始终形影不离。没想，到了五十出头的年纪，过起了夫妻分居的生活，这让他一度很不适应。但为了儿孙，心中即使有天大的不愿，也只得忍痛割爱。人的一生，辛苦劳累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儿孙幸福嘛！他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打从老伴走后，老王便和欢欢相依为伴。他喊欢欢也改了口，经常打趣地喊它“老东西！”因他的老伴也常这样喊他的。他不在乎欢欢能否听懂，觉得这样喊着亲切，拉近了与欢欢的距离。每次看着欢欢吃食时，他总爱问：“好吃吗？”欢欢只顾埋头吃，连尾巴都不摇一下。他便蹲下身子，嘱咐欢欢吃慢点，别噎着。直到欢欢吃饱后，他又问：“吃饱啦？”欢欢像没听见似的，晃着身子走了。他一点不生气，嘻笑着跟在后面喊：“老东西，别乱跑。”
　　 到了晚上看电视，他把欢欢抱到沙发上，让欢欢偎在他的身边，有欢欢作伴，无论夜有多黑，他不觉得孤单。他边看电视剧，边讲剧中情节给欢欢听，让客厅始终充满着生机和活力。他是个性情中人，很容易被剧中人物的不幸遭遇打动，不知不觉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他抹着眼泪继续讲着剧情给欢欢听，希望欢欢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可是欢欢听着听着，眯上眼睛呼呼大睡了，他并不感到遗憾，因为人老了也犯嗜睡的毛病。
　　 闲暇时，遇上适宜的好天气，他喜欢拿着小马扎，领着欢欢到院子里，找个最佳的位置坐下来，边沐浴阳光，边和欢欢聊天，像拉家常似的。欢欢紧挨着他的脚，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样子很虔诚。他爱回忆往事，认为那些经历过的事情，回想起来像嚼橄榄似的滋滋有味。他对欢欢说：“你老了，我也五十出头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看到欢欢懒洋洋地摇几下尾巴时，他兴奋起来，拍着欢欢的脑袋，说：“老东西，你还没老糊涂。”
　　 老王清楚记得，小时的欢欢活波可爱，周身绒朵朵的，如一捧洁白的棉絮。在省城偌大的宠物市场里，唯有它见了老王奶声奶气地叫着，使劲摇尾巴，这让他眼前一亮，驻足不前。他疼爱地抱着欢欢，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好一会，才将它放到地上。谁知它更加亲热起来，围着老王的鞋子不停地嗅，像是天生有缘，让在场的人咂咂称奇。
　　 老王二话没说，爽快地买下了欢欢。花去了他一个多月的工资。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的大手笔花费，尽管他是单位公认的吝啬鬼，他没有半点犹豫，反倒觉得钱花得值。随即给狗取名叫欢欢。意思很简单，也很直白，希望小狗给全家带来欢乐。可当他的老伴得知小狗的价钱时，一点儿也欢乐不起来，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骂他是不是喝多了酒，晕了头？不然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他依然不后悔。他的这种冲动，源自庆贺儿子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他喜欢欢欢，儿子自然也喜欢它。父子同心嘛！他觉得儿子给他撑了面子，长脸了。能够考上县城重点中学，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如愿的事。不仅如此，他还觉得与欢欢真的有缘，这种缘分，会给儿子的将来带来好运。他和老伴一直期盼着儿子能够考上名牌大学，然后找份理想的工作，那样，真正是祖坟冒烟了。
　　 那天，老王抱着欢欢从省城回到家，已是深夜了。房间的台灯依然亮着，老王的老伴偎在床上打毛衣。这是她的一贯性格。每逢老王外出归来的日子，无论多晚她都默默地等，一直等到老王平安地站在面前。这让老王既感动，又不安，很少在外面逗留。他举着欢欢在老伴面前晃了晃，没等老伴说话，径直走到儿子床前。儿子睡得香甜，发出轻轻的鼾声。老伴嘘了一声，朝老王摇摇手，他明白老伴的意思，可他还是控不住情绪，弄醒了儿子。儿子朦胧地睁开眼，一看小狗，禁不住“哇瑟”一声叫起来，高兴得跳下床，一下子把欢欢搂到怀里。趁着当儿，老王拿来火腿肠给欢欢吃，接着冲了一杯牛奶倒进碟子里，摆放在欢欢面前。欢欢用鼻子闻了闻，立即吧嗒吧嗒吃起来，小尾巴使劲摇。看着欢欢吃饱喝足后，他又给欢欢弄了个窝，放到自己的床前。老伴没好气地说：“干嘛呀，当儿子待啊！”老王嘻笑道：“狗太小，环境不熟，伺候几天就好了。”老伴哼了一声，说：“等着瞧吧，有你好受的。”果然，老王睡下不久，欢欢便绕着房间嗷嗷叫。他赶紧下床安慰，把欢欢抱进窝里，轻声细语道：“小乖乖，别乱跑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反复闹腾了几天，弄得老王上班哈欠连天，没精打采的。
　　 欢欢真是个快乐的小精灵。很快和家人混熟了。每当他们回来，它便连蹦带跳地过去，抱着他们的脚，死死不肯放，那股亲热劲让他们倍感温暖。等到欢欢稍大点，老王开始拿菜汤拌饭给欢欢吃。老王说他家只是普通人家，不能和有钱人比，什么狗粮啊，鸡肝啊，鱼片啊等等。他不愿把欢欢养得那样娇贵。起初，欢欢如断奶的孩子，朝菜汤拌饭嗅着，始终不肯开口，后来饿极了，围着老王叫唤，老王狠下心，一次次将它抱到狗食前，欢欢失望了，无奈之下，才伸出小舌头舔几口。老王兴奋起来，说：“放心吃吧，我小时候妈妈死得早，连这份口福都没有呢！”没几天，欢欢就慢慢适应了。闲暇时，老王和儿子教欢欢站立走路，前脚作揖，与人握手，转圈跳舞之类。欢欢悟性很好，教了没多久，便在老王的手势下，做起各种动作来。
　　 老王的老伴开始以为欢欢不值钱，或是朋友送给老王的，在得知欢欢的身价后，她心中一直有个很大的疙瘩，认为钱花得冤枉。她常埋怨老王：“家里想养狗，找个产小狗的人家要一条便是。我乡下亲戚家就养了一条母狗，一年生产好几窝小狗，到处送给人家。”老王解释说：“那是土狗，这是宠物狗，品种不同，智商也不同。”老王的老伴反击道：“土狗能看家护院，这狗除了逗逗乐趣，还能干啥？”基于此，她每次看到欢欢表演各种动作时，尽管跟着大家乐一下，可她的笑很短暂，像是听到一段笑话后的感觉。当欢欢淘气的时候，比如叼着鞋子四处跑，扯烂了毛巾、扫帚等等，她的怨气就涌了上来，抄起棍子就打。老王赶紧制止，说把狗打死了，钱就真的泡汤了。这招管用。她转而朝老王骂：“看看吧，这就是你讲的所谓高智商狗。”欢欢挨打后，可怜兮兮地呆在角落里，眼巴巴瞅着人的脸色。但是，过不了多久，等到喊它玩时，很快又晃头晃脑地跑来，忘乎所以了。
　　 欢欢长大后，淘气的性格改了，变得成熟起来。它有极强的灵性，家人还在回归的路上，它能很快分辨出来，高兴得用前爪直抓门，等你打开门，它便使劲地作揖，直至你摸摸它脑袋，表扬几句才罢手。老王的儿子常带欢欢外出玩，这是欢欢最高兴的时候，一溜烟地跑在前面，走一段路，停下来，翘起后腿，朝路边野草撒一些尿，用鼻子嗅嗅，觉得没问题了，再放心地跑，像是做个标记，防止回来迷路似的。遇到老王的儿子和别的孩子打架时，欢欢怒气冲冲地扑过去，追着人家孩子咬。有次，老王单独在家打扫卫生，不慎踩歪了凳子，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欢欢急得围着老王嗷嗷叫，声声如泣。这时，它辨出老王的老伴回来的气息，立即疯跑出去，边叫边领着她往家里走，一直领到老王的跟前。这件事，对老王的老伴触动不小，她瞅着欢欢半天，说：“没想到，这么个小东西，还真懂事呢！”
　　 后来，老王的儿子顺利考上了名牌大学，接着读研、工作、结婚生子，让老王更加迷信是欢欢给他家带来了好运。
　　 现在欢欢不见了。老王先是捧着装了狗食的盆子，站在门前，朝院子里使劲喊着：“欢欢！欢欢！开饭啦！”他的目光伴随着喊声，不断地在院子里扫来扫去。院子不大，除了两棵桔子树和一方鱼池外，地面一半铺满了雪，另一半露着清扫后的水泥地，一览无余。老王喊了几声，连欢欢的影儿也没见到。显然欢欢没有躲到哪儿。它能去哪里呢？他猜测什么时候院门没关上，欢欢趁着缝隙溜出去了。“这个老东西，出去连声招呼都不打。玩累了也不知道回来。”他不停地叨叨着，觉得欢欢瞒着他独自出去很不应该。于是，他赶紧放下盆子，走出院子。
　　 他径直朝前面开阔地走去，那是欢欢常去的地方。远远看去，开阔地上有几只狗在玩耍，他揉揉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似乎有只像欢欢一样大的白狗，正在追逐一只小黄狗。“欢欢！欢欢！”他忍不住又喊起来。几只狗见老王过来，全都停止嬉闹，愣在那里看着他，可是没一会儿，全都撒开腿迅速散去。
　　 老王的心凉了下来。他继续寻找欢欢。他想起附近一条巷子，那巷子成“S”形，有次他去巷子一位朋友家，欢欢跟在后面，他进院后没在意欢欢，径直走进屋里，朋友很快关了院门。等他出来时，才发现欢欢不见了。急得他沿着巷子喊，好在巷子不长，到了尽头时，看见欢欢绕着巷道团团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老王喜出望外，亲切地喊声欢欢，话音还未落下，欢欢飞快跑过来，喘着粗气，抱住老王的腿死不松开，像是久别重逢似的。老王心疼地说：“小乖乖，你不是很有灵性嘛，看样子没见到我，让你急糊涂了吧。”
　　 老王期待欢欢还像上次一样出现。
　　 他从巷口开始一路喊着欢欢，弄得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依然边走边喊。遇见熟人他停下来，用手比划着欢欢的模样反复地问。听到哪家院子里狗叫，他禁不住敲开门看看。刚离开几步远，院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有人在骂：“神经病！”他愣了一下，一股怒火涌上来，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迈开步子朝前走。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他找欢欢重要了。
　　 然而，这次他失望了。
　　 老王在外面绕了一大圈，直到再也想不起欢欢跑到哪儿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孤零零地回到家，一下子瘫在沙发上。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很快想到偷狗贼，不由一阵心酸。如果欢欢被人猎杀，成了盘中餐，那样就死得太惨了。可怜的欢欢啊！他不敢往下想。心中直骂千刀万剐的偷狗贼！隔壁邻居家的年味依旧很浓，不断传来麻将声，似潮水，一浪高一浪，把他的心情荡涤得干干净净。
　　 老王不甘心，闭上眼，顺着时间的线索慢慢地梳理，企图回忆出欢欢离开家的准确时间，然后再做推测。
　　 自从得知老伴和孩子们回来过年后，他很少关注欢欢了，整天被期盼和喜悦冲晕了头脑。
　　 往年过年，鸡鱼肉蛋、烟酒果糖等等，都是老伴一手操办。老伴不让老王插手，嫌碍事。他只有给亲戚端茶递烟，放开酒量陪着喝酒的份。现在这些担子全都压在他肩上，他要一件一件地去努力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