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一个被忽略了名字的女人(散文)
2015年元月上旬的一个上午,我和几个朋友来到扬州,游览了著名旅游景点何园之后,便去游览朱自清故居。经人指点,我们来到皮市大街。皮市大街的两旁种有不算高大的香樟树。阳光下的香樟树,在万木凋零的冬日里,闪烁着点点绿意。我们走在皮市大街的青石板时,差不多是11点钟了,天气寒冷,气温只有2度,但因为走了一段路,我们不感到寒冷。
一路走去,都不见有“朱自清故居”的指示牌,问了几个人,拐过了几个弯,沿着窄窄的安乐巷,才来到了朱自清的故居。
到了安乐巷27号的“朱自清故居”,看到的是与扬州城里其它晚清建筑一样的房屋:传统的三合院式民间住宅,三间两厢一对照,另有客座两间,大门过道一间,天井一方。江泽民主席题写的“朱自清故居”牌匾悬挂在门洞上方。
与何园相比,这里颇显冷清。负责卖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据他说,这里除了学生、文人和领导,很少有人光顾。
进入故居,只见小天井里,一棵枇杷树和几根翠竹栽于院落一隅,翠竹旁边还有一株小小的腊梅,绽放着黄色的花朵,散发出缕缕幽香,给寂静的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雅和生机。
故居北向,有小院一区,右边并列的两间客房,是当年朱自清的书房和卧室,也就是朱自清夫妇生活的地方。房间里,有一尊朱自清的半身铜像,墙上有画,前面有两盆玉兰花树。
进入二道门,见有上堂屋三间,下堂屋三间和两侧厢房,堂屋的正厅为朱家的客厅,两侧是朱自清父母及儿女的住处。
再往里面走,是序厅和展厅。序厅中央伫立着朱自清戴着眼镜颔首沉思的汉白玉雕像,儒雅正气,栩栩如生的。雕像后面的墙壁上以夏日荷塘为背景,雕像上方是江泽民的题词“清芬正气传当世”。左面是朱自清的生平简介,右侧是毛泽东和江泽民对朱自清一生的评价。
朱自清1898年生于光绪年间,江苏扬州人。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到清华大学任教。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
他少时在扬州上过小学、中学,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又曾在扬州江苏省立八中(扬州中学前身)执教。十八岁那天冬天,他在扬州初婚,妻子武钟谦虽是杭州籍,也长在扬州,后因肺病死在扬州,先生曾为她写过一篇《给亡妇》。十三年后他离开扬州,先后在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任教,致力于学术研究。抗战胜利后,朱自清毅然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和多种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宣言上签名,1948年8月12日因贫病交加在北平逝世,时年50岁。毛泽东盛赞朱自清先生“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的民族英雄气慨。作为新文学运动的一代宗师,朱自清先生用他的散文定格了一个世纪的背影,更用道德文章诠释了他对爱的思想、伦理、道德的理解。
对朱自清的生平事迹,以前读他的文章,知道个大概,所以不觉新鲜。我最感兴趣的是朱自清一生的情感生活。
怀着崇敬的心情,我折回到朱自清的书房和卧室,只见房间的一块木板上写着几行汉字:朱自清寒暑假回来居住,1932年与陈竹隐在上海举行婚礼后回扬州居住了十余天。看到这几行字,我心里打了问号:他的结发妻子武钟谦呢?他们居住在哪里?环顾四周,朱自清的卧室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啊,为什么没有提到她,是忽略了还刻意不写?
许是匆忙,我没看仔细,记得在展厅看朱自清的资料时,介绍武钟谦的文字也不多。一个与名人结婚了十二年,为他生养了6个孩子的结发妻子,在这里起码住了七八年,为何房子的介绍上连个名字都没有?难道她的七八年抵不过续弦妻子陈竹隐在这里住的十余天?我不知道当地的有关部门是按什么逻辑来写这几行字的,然而,站在朱自清故居门前,我却替武钟谦感到委屈与不平――她从结婚到去世,短短12年时间,却生养了6个孩子,她是用自己的青春侍奉了丈夫,哺育了儿女,而又默默无闻,最后消逝在岁月的风尘之中。
(一)商家千金,奉父母之命嫁入朱家
武钟谦,扬州名医武威三的独生女,与朱自清同庚,14岁那年与朱自清定了婚。成婚之前,他们俩没见过面。19岁那年,朱自清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北大,趁着这股喜气,同年冬天,两家人为他们举行了婚礼。武钟谦没有文化,长相不漂亮,能嫁得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夫君,心里自是喜不待言,自此一心一意的侍奉夫君。朱自清虽然以前跟她不认识,但见妻子温顺、体贴,两人相处得不错。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儿子(朱迈先)。当朱自清到台州任教后,便将武钟谦和孩子接到身边,武钟谦朴素、谦和、娴静、深情,每天送朱自清至大门口,一直到看不见背影才回屋。每有客人来到,总是笑脸相迎,殷勤招待。她很勤劳,能操持家务,烧饭、洗衣、带孩子,整天忙里忙外手脚不停,把小家打理得整整有条。尽管辛苦,她却高高兴兴,从不抱怨,从不闲着。朱自清很享受这种温馨的家庭生活。
(二)家道衰落,爽朗笑声被压制
武钟谦本是娘家掌上珠,生活无忧虑,结婚前她就很爱笑,婚后她把笑声带进了朱家,朱自清也喜欢听她爽朗的笑声。不久,朱父没有工作,朱家开始以典当度日,婆婆把朱家走向衰落归结为娶了武钟谦,甚至把朱自清外出教学,也说是武钟谦的唆摆使然。继而将她和孩子赶回娘家。而此时武钟谦的父亲已续弦,继母对武钟谦非常冷,父亲也不能给她往日的呵护,她在那冰冷的娘家忍气吞声过了三个月。朱父亲因没了工作脾气暴躁,家人也常为一点小事而恶语相向,在这样的环境里,钟谦偶尔的一笑,便会召至无端的白眼和没来由的冷嘲热讽,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武钟谦越来越不敢笑,性格逐渐变得沉默、忧郁,经常掩门垂泪,独自忍受。日子久了,听到别人的笑声都觉得刺耳,而她从不对朱自清说这些事情,免得丈夫夹在中间而难做。数年后,朱自清以武钟谦这段生活为原型写了《笑的历史》。
朱自清在北大念书时,朱家已经供不起了,后来武钟谦向娘家借钱,开始娘家还是愿意借给她的,但后来娘家人看朱家逐渐衰落,对她就没有好脸色了。没有办法,她只好变卖了娘家陪嫁的金镯子给朱自清做学费。
(三)避乱逃亡,挈老将雏背书箧
1924年,朱自清为家计,奔波在温州十中和宁波四中间,家中只有武钟谦带着三个孩子和老母亲。当时温州风声很紧,所住四营堂地处偏僻,而朱自清为生计往春晖中学夏丏尊处。当时处于兵荒马乱时期,温州城内大乱,居民担惊受怕,举家奔逃,城内十屋九空。幸得温州十中教员马公愚伸出援助之手,将武钟谦五人带往山里避难。但是,她一个女人,带着四个人,老的老,小的小,而且,她知道朱自清视书如命,在逃亡的时候,还背着朱自清的一箱箱书,长途跋涉,其艰难的情形可以想象得出。一听说时局有了缓和,武钟谦又担心朱自清回来见不着他们会着急,全家又匆匆赶回温州,后被同事接到学校居住。朱自清在外不能及时赶回来,只能日夜牵挂着家里的老老小小。
(四)积劳成疾,对丈夫隐瞒病情
朱自清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武钟谦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到朱自清,二来怕没人帮她做那些家务。
1928年底,武钟谦生下了小六儿。从第一个孩子起,她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她哭醒。到了第五个,她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帮忙。但孩子跟老妈子睡,她不放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忍不住就过去看。她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由于劳累,身她的体瘦得皮包骨头,天天发烧,开始她以为是痢疾,没有放在心上。为了不影响朱自清的工作,她一直坚持劳作,瞒着朱自清不让他担心。有时明明躺着,听见朱自清的脚步声,一骨碌就从榻上坐起来。时间一长,朱自清感到奇怪,便带她到医院检查,发现肺部烂了一大半,医生劝她去西山静养,可她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花钱,身体越来越差。
(五)病重回乡,一别竟成永诀
眼看身体越来越不行,也许是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想让丈夫目睹自己去世而太悲伤,也许是想死也死在朱自清的故乡,1929年10月间,武钟谦带着孩子回了扬州。与朱自清分别前,她哭着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武钟谦回到扬州仅一个月,于11月26日,在秋风肃杀的日子里,年仅三十一岁的她,抛下她无限依恋的丈夫和孩子撒手人寰。消息传到北京,朱自清痛不欲生。
武钟谦与扬州的关系称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了。
武钟谦的一生,短暂,忙碌,辛苦,全部精力耗费在孩子和丈夫身上,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这样是一个朴素、温柔、贤惠的女子,这样一个心中只有丈夫和孩子,唯独没有自己、为朱家奉献了一生的女子,她死后,就这样一笔勾销,住过的房子连名字都没写,是因为她没有文化,配不上名人丈夫,还是因为她去世得太早?我百思不得其解,为她的悲惨命运唏嘘叹息。
我看了她的照片,长得不漂亮,脸相却温厚、善良。也许卑微的她想,自己没文化,没什么见识,人又不漂亮,而丈夫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丈夫不嫌弃自己,已经很感恩了。丈夫是一棵参天大树,她只是一株小草,她只能仰望丈夫,所以她伺奉丈夫就要比别人更勤勉,更体贴,更温顺。
于是她只讲奉献,不求回报。武钟谦原本是娘家的掌上明珠,她从小娇生惯养,衣食无忧,但因为朱家家境渐衰,嫁到朱家之后却不得不开始贫寒的生活,她都默默接受了。她为朱家操持一切事务,甚至不珍惜厚着面皮回娘家借钱;她和朱自清结婚12年,但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只有5年,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于是她爱丈夫胜过爱自己。朱自清性格有点暴躁,看到孩子门乱成一团,他就心烦,武钟谦就耐心劝导孩子,不让孩子们影响丈夫;后来她天天发烧,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丈夫。她是怕丈夫不开心,所以强打精神,笑脸相迎。她痴爱丈夫、宠爱丈夫到了什么程度?在她的世界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孩子,唯独没有她自己。如果她注意休息,分一点精力来爱惜自己,也许身体就没有那么快垮掉。她的无私,我除了敬佩,更多的是心疼。
在她临终前的一个多月,回到扬州的她多么需要最爱的人的陪伴?哪怕是丈夫关切的眼神,小声的问候,轻轻的握手,深情的拥抱,都会让她感到温暖和满足,可惜没有,什么也没有,此时她的丈夫远在千里,她只能在思念中,一点点耗干血肉之躯,绝望地走向天国。我为武钟谦的孤独离世而叹息。
如果武钟谦嫁的不是名人朱自清,嫁的是门当户对的一般平民百姓,也许她就不用熬那么多苦,过着一种夫唱妇随、粗茶淡饭的平常日子;或者嫁的是渔樵之夫,可以过男耕女织的温馨生活,但她嫁给了名人,注定只能做名人背后的默默奉献者。不幸的是,她没有享过名人带来的幸福,却历经艰辛,青春早逝。更不幸的是,死后,名字也被人忽略,若她泉下有知,该是怎样的悲催?我为她死后名字被人忽略而悲哀。
看着这卧室,我的眼里幻化出一幅幅多彩的生活图景:她和丈夫窃窃私语,相依相拥;她和丈深情送别,依依不舍;她和丈夫怀抱孩子,憧憬未来……这卧室有过他们温馨的日子,有过他们相濡以沫的情感。
一阵寒风吹过,竹树发出沙沙响声,我仿佛听到她初为人妇时的朗朗欢笑,仿佛听到她教儿学语时的咿咿呀呀;仿佛听到她被婆婆斥责后委屈地轻轻抽泣。
站在这客房前,我仿佛看到一个弱质女子,支撑着孱弱的身躯,一会儿为孩子盖被子,一会儿给孩子喂奶,一会儿给丈夫倒茶倒水,一会儿为丈夫补衣叠被,忙碌不停;仿佛看到一个痴情的女子翘首以待,盼望丈夫风尘仆仆,微笑而归;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走出房间,走出安乐巷,逐渐消失在扬州美丽的湖光山色里。
武钟谦,一个在名人背后被忽略了的女人,让我缅怀,让我心疼,让我叹息。
“我们该去吃饭了。”同伴的叫声把我从遐思中唤醒,我再次望了望故居,然后与同伴一起往文昌路的方向走去。
(写于2015、2、5)
可是,妇女解放运动,这些传统美德也丢掉了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不能因了爱人的伟大而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几千年来,女人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当朱自清踱步在月色下的荷塘,哪里知道自己的妻子正在经受着病痛的折磨?
不过,当我得知,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先生因病在北平医院辞世,终年五十一岁,我无语。
一个大家,身后必有一位杰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