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场雪就要了一个人的命，真是好人不长寿啊！”二伯瘸着一条腿，手里拄着一根被手磨得明光发亮的白条棍。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夜雪很静，鸭鹊不动狗不叫的，村里人都钻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做梦去了。半夜里，村里突然响起了鞭炮声。这里人都知道，不逢年不过节的，夜里或早上响鞭炮是不祥的征兆，只有家里死了人才会这样做。年轻人被震醒了，啥也不想，吧嗒几下嘴，连眼也不愿意睁，然后将头使劲往被窝里缩。因为他们觉得这不祥的事离自己很遥远，死亡根本与自己沾不上边。老人们却睡不下去了，他们或披上棉袄，把门打开，望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夜空，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辨别这响声来自哪个方向，或者是来自哪一户的坐落位置。这是经验，因为这一听就知道哪家的人不在了。
　　 二伯知道牛几天前就吃不下饭了，夜里炮竹响了，憨牛的命就没了。
　　 憨牛本名叫韩牛。牛的乳名是奶奶起的，牛刚生下来的时候，奶奶一见是个带把的，高兴得合不拢嘴，当时就说：“娃就叫牛吧，以后长大了就像犁地的牛，壮实，有力气。”
　　 牛的奶奶好眼力，牛十八九岁的时候就成了种地的好把式，背宽腰圆，四肢发达，两眼贼亮，干农活浑身有使不尽的力气。
　　 草儿与牛两家是屋搭山的老邻居，草儿的爹是村里有名的“药罐子”，得的是痨病，有人说是抽旱烟抽的，不过，草儿爹不信这话。谁这样说他，他就说：“人的命如钉钉，人一辈子该咋着是一就的。”草儿爹干不动地里的活，地里的活出来了，忍不住就想去地里干一会儿，可是人还没走到地里，就累得浑身淌汗，嘴张得跟小瓢一样喘粗气。
　　 牛家里的农活干得顺当，收种割拉打样样都先进。牛的爹就对牛说：“牛啊，草儿家没劳力，地里的活你多帮衬点儿，人闲出来的力气又不能上秤称，你帮她家干点活有好处。”
　　 爹的话牛能听懂，爹心里的小九九牛早就清楚了，爹为自己看上了草儿，他想让草儿做自己的儿媳妇。爹的话让牛心跳加快，脸上泛出几分羞涩的红晕。
　　 农忙的时候，农谚里这样说，春争日，夏争时，还说，娶不上好媳妇一辈子，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因此农活来了，像牛这样的庄稼汉子干起活来，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在家里吃。
　　 牛在地里干活，把草儿家的活也当做自家的活去干，草儿把饭送到地里，站在地头，高声喊道：“牛哥，来吃饭吧！”
　　 草儿见牛满脸都是汗珠，上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草儿边拿出沾有香皂味的手绢给牛擦汗，边说：“牛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活要一点一点地干，小心着身子……”
　　 一股香味钻进牛的鼻子里，草儿在擦汗的时候，软软的胸不时地贴在牛的胸脯上，牛心里觉得酥酥麻麻的，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牛觉得心跳加快，便红着脸背过身去，好像在故意躲避着什么。
　　 “地里就这几天的紧活，还能累死个人！”牛蹲在地上接过草儿递过来的馒头，一口就咬去一半。
　　 草儿见牛手里的馒头上沾满了泥土的手印儿，说：“牛哥，来时忘了带点清水让你洗洗手。”
　　 “庄稼人哪来恁些讲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草儿爹的痨病越来越重，天气暖和的时候好一些，天冷的时候，一场西北风就把他刮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张着大嘴喘气。草儿爹自知阳寿已尽，就让草儿把牛喊过来。草儿爹先抓过牛的手，然后又抓过草儿的手，喘着粗气，对牛说：“牛啊，草儿娘走得早，我把草儿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易，草儿是家里的独苗苗，我估摸着我也难熬过这个冬天。趁我还有口气，我把草儿亲手交给你，好好待她，你们以后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吧……”然后又对草儿说：“草儿啊，牛是个老实孝顺的孩子，跟着这样的人，今后有日子过。这些年咱家地里的活多亏了牛帮咱干，你跟了牛，爹就是死了也合眼了。”说着话，草儿爹将草儿的手送到牛的手里，眼里流出两行热泪。
　　 牛立刻跪在床前，紧紧抓住草儿爹的手，哽咽着：“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爹，你的病就是这样，熬过这个冬天你就好了，我和草儿要好好孝顺您！”
　　 一旁的草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得像泪人一样。
　　 草儿爹一阵子接一阵子的咳嗽，最后一口粘痰卡在喉咙眼里，没合上嘴就走了。
　　 牛披麻戴孝将草儿爹送进了南北坑。
　　 地里收了秋，牛和草圆了房。村里的小伙子来闹洞房，一直闹到半夜还不愿意回家睡觉。一个小伙子说：“咱回吧，人家牛的命好，一个是牛，一个是草，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这天底下哪有牛不吃草的？这草就是给牛长的……”
　　 农村人的生活就一个规律，农忙时忙个死，农闲时闲得学狗叫唤。地里没有活，就寻摸着找点有趣的事干。收了小麦，天上下了一场及时雨，黄豆和夏红薯都下了地。树上的蝉没完没了的叫着，村里有人吆喝着要大伙去淘井。
　　 一说淘井，村里人都知道，因为全村百十户人家就有一眼吃水的老井。老井壁是用汉砖砌的，井沿是用四块大青石条镶嵌成的。老井的四周有几棵不知是那一年栽植的大柳树，葱郁的树叶遮挡住炎热的阳光，树下浓荫如盖。
　　 牛远远的就看到老井那里站满了人，来到人群里，牛伸头往井里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这老井早该淘了，做饭都有一股子滋泥气。”
　　 一帮人把檩子、绳、木桶、铁锨、爪勾之类的东西都准备齐了。井口上的木架子也搭好了，紧接着就用吊杆子提井里的水。眼见得井水被提干了，瘸二伯就问：“井干了，看看谁去井底去捞吧！”
　　 众人都伸着头往井底看，井底的淤泥已经显露出来，泉眼一个劲的透过淤泥直往外冒。
　　 “水干了，看看谁下去吧！”一个提水的累得满脸都是汗珠子，把木桶往井沿的石条子上一放，大声吆喝一声。
　　 瘸二伯拄着白条棍往后退了一步，用眼睛扫了一眼这里所有人，说：“我看了，你们都是年轻人，站在井沿上热得直流汗，下到井底那水可是寒的，我听老辈人说，夜黑里行床的人可不管下去，冷水一激，轻的是腰腿疼，重的就是得痨病。”
　　 听瘸二伯这样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
　　 提水的勾着头又往井里看一眼，说：“赶快下去啊，不然的话水又泛上来了，刚才的一气活就白干了。”
　　 “啥屌腿疼腚疼蛋疼痨病的，都不敢下去还吆喝着来淘井干啥！”牛脱了自己的鞋远远地扔过去，弓腰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拿来绳，我下去！”
　　 种地的老汉地里活再重，淌的汗再多心里都甜，最头疼的就是交公粮。把粮食筛得如一把米一样，翻晒、装袋、扎袋、装架车子上、拉到粮站去排队。有时候刚到排上的号，人家关门了；验质员酒足饭饱，脸喝得跟猪肝样，你那句话不对脾气，一句“不合格”，你十八根肋骨都动弹拉去的，还得肋骨齐动拉回来。阴毒的太阳丝毫不问又渴又饿的你，你忍了一天不吃饭，谁也不管你。种地的心烦、苦水跟谁去说呢？种地汉就任那个理儿：皇帝老子不种无粮的白地。
　　 交一回公粮，整个人身上扒下一层皮。村里的汉子抽着旱烟一起拉呱，先说地里的犁耕靶拉，一直说到难为死人的交公粮。有人说，交公粮都是咱这些老瞎趴的事，人家队长、会计从来不知道那是啥滋味。
　　 牛把旱烟圈往地上一摔，地上烟火星散开一地，地上的青烟悠然往上冒着。牛一拍大腿：“娘的，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就不信！明儿就去政府，告这些骑着老百姓头上屙屎拉尿的狗日的！”
　　 庄稼汉们与牛拧成一股绳，天天去政府告状，一个多月过去了，村里终于来了工作组。工作组的头儿先找告状的头儿牛谈话：“你与队长、会计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古人都说，冤仇可解不可结，天塌压大家，不是你自家，你就是清出来他们贪污个两千三千的，村里百十户人家平均分，你能得到多少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去结怨结仇呢？”
　　 谈话的那天夜里，草儿早起弄牲口草料，脚下“哐当”碰住个啥东西，差点被拌趴倒了。草儿弯腰捡起那东西仔细看看，原来是一个空罐头盒子，上面还用细绳扎着一张纸。草儿赶紧拿着往屋里跑，打开那张纸在油灯下仔细看看，这一看，当时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上面写着：“牛：你不要逞能，我黑道白道通吃，你给我老实点，不然的话小心你一家人的狗命！”
　　 草儿觉得这是天大的事儿，急忙拿着还在被窝里睡觉的牛看。牛接过来看了一下，顺手就将那纸撕得粉碎：“别理他，这说明他们心虚了。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斗倒这几个家伙永不收兵！没你的事儿，喂牛去！”
　　 草儿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得罪人的事咱不干了，万一像纸上写的那样，咱一家子可有了？人家叫你韩牛，我看你就是头墒沟里那头不知道拐弯的憨牛！”
　　 牛觉得工作组说这样的话，知道他们想糊弄这件事，牛和几个人带着干粮去了县里。
　　 经过几个月的周折，队长和会计被认定为私自增加农民负担，贪污公款，被关进了局子里。
　　 队里的公事、私事没人管了，大队书记着急了。召集村里的人开会选新队长，大家一致推选牛当队长。草儿在人场里着急了：“老爷们可别选俺，俺家的牛可是头憨牛，说话做事还是个不拐弯的直肠子驴……”
　　 村里人一阵哄笑，有人大声说：“憨牛就知道犁地，种地人就喜欢这样的牛！”
　　 瘸二伯因为家里底子穷，加上只有一条好腿，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但膝下却有一个爱好读书的儿子，叫草根。
　　 瘸二伯得的是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父母下世后就给他留下几件土墩子屋。二伯没有劳动能力，可是那张嘴也得靠工分吃饭。生产队的时候被安排到地里看庄家。土地分到户之后，二伯就失了业。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地，压根就不存在偷庄稼这一说了。二伯分了地可是自己又不能种，好在牛腿脚比较勤快，收种割拉打都是牛和草儿帮衬着干。二伯因为腿脚不好使唤，赶集上店的事就懒得去。农忙的时候一个人都能掰几处使，谁也顾不上去赶集上店。二伯家里的油七八十来前就吃完了，这些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凑和着吃。结果盐坛子里也干净的跟猫舔得一样。二伯用凉水使劲涮了一下，用水煮菜，熟了一吃，还是不够盐味。二伯见村里人都忙成这个样，也不好意思让人家给自己跑路，就拄着白条棍一瘸一拐去了集市。
　　 二伯买了油和盐，就要往回走，一股肉香飘进自己鼻子里。扭头一看，原来是不远处有一家卤菜摊子，案子上摆满了刚出锅的猪蹄、耳朵、大肠之类的卤菜。二伯一个人生活，一个多月没见过肉气了，那卤肉的香味惹得他口水都要下来了。二伯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钱，就横下心来买了两块钱的猪大肠，又从酒馆里八毛钱打了一土陶碗酒。他把白条棍往酒馆门旁一竖，一口大肠一口酒的吃喝起来。
　　 回家的路上，二伯觉得那酒上了头，晕得直想在哪里睡上一觉。走着走着见路边有一个柴草垛，就把油盐，还有白条棍对身边一放，倚着柴草垛就睡着了。
　　 二伯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醒过来，觉得头还有些晕。起身找白条棍，用手一划拉，二伯吓了一跳。正睛一看，一个包裹着的小娃子在这里躺着，小手放在小嘴里，正嗯啊的说话呢。二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远近都没有个人影儿。他心想，这孩子的大人真是粗心大意，把孩子放在这里老半天也不过来抱。自己走了，还怕孩子有啥闪失。二伯又坐在草堆上，一直看太阳就要落山了，还不见有人来抱孩子。无人问津的孩子开始哭闹起来，哭闹声很让二伯揪心。听着这哭声，二伯觉得这孩子真的可怜。实在没有办法，二伯一瘸一拐将孩子抱回家，等着孩子的爹娘来认领。
　　 二伯回到家里，孩子依然哭闹着。二伯想，这孩子半天没吃奶了，想是饿了。家里哪有孩子能吃的，二伯急得在屋里只打转转，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二伯眼里也淌了泪。二伯赶紧抱着孩子去找草儿。
　　 牛和草儿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牛在屋里点着旱烟吸着，草儿还没来得及洗手，就坐在板凳上给女儿喂奶。女儿老半天没摸着吃奶，在床上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吃着奶还憋屈得直打嗝。
　　 草儿把女儿放回了床上，没吃过瘾的女儿狠哭起来。草儿也顾不上管她，从二伯手里接过孩子，二伯嘴里不停地说着这孩子的来历，草儿熟练地打开襁褓，牛端着油灯伸着头看。一看是个男孩儿，尿片早已被孩子的屎尿浸透了，草儿拿过女儿的备用尿片换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吃起奶来。
　　 二伯脸上堆着笑：“草儿，这孩子先放这儿喂着吧，看明天人家可来找……”
　　 过罢年，春天来了，桃啊，杏啊，李子都开了花，也没见谁来村子里找孩子。二伯早给两个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草根，女孩叫草叶。
　　 牛与二伯商议：“反正你家里就你一个人过日子，草儿领孩子，一个也是喂，两个也是领，莫不如咱两家合在一起，我和草儿干地里的，你在家里看孩子，等孩子大了再分家。”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草根和草叶背着草儿缝制的新书包去学校报名。路上，草叶就问：“娘，弟弟为啥两个爹，一个娘，我咋就一个爹，一个娘呢？”
　　 草儿一手牵草根，一手牵草叶。听草叶这样问，就说：“你们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
　　 一年又一年像天上的流云过去了，岁月无痕，留下的只有人额头上白发、脸上的皱纹，还有那不听使唤的腿脚。
　　 草根、草叶上初中了，草根扯着草叶的手，非要田地里去看看。晚上回来，兴奋得进家就说：“爹，你真会干，咱村里地方方正正，树成行，沟是沟，渠是渠，桥是桥，这些年村子的变化可真大啊，俺和姐看了真兴奋，真自豪！”
　　 二伯用筷子夹着菜，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酒，说：“不是你爹我说，村里人都这样说，谁不夸你这个爹会干、能干！”
　　 “乖乖，等着瞧吧，以后会更好。等把咱村里的砂石路修好，我心里就没啥遗憾了……”牛也喝了一口酒。
　　 草根见牛喝酒，就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抢牛手里的酒杯：“爹，你不能再喝酒了，村里修路看把你累得，脸瘦得跟猴一样，俺都长大了，朝后咱家的活我去干，你和大爹都少干些活，别累坏了身子……”
　　 二伯摆一下手：“你爹一辈子就是一头闲不住的牛，年轻时恁壮的身子，你看累得瘦啥样了？我看着心疼，等村里路修好，赶紧去医院查查看有啥病没！”
　　 牛端着酒盅划拉一圈：“来吧，咱一家子喝个团圆酒，路修好，也到冬天了，年后开春我这个村长也就不干了。咱也没啥学问，让年轻人当家，把咱村弄得更漂亮，咱祖辈都沾光。”
　　 牛站起来：“来，喝个全家福！”
　　 眼见得村里各家各户门前的砂石路就修好了，安安稳稳等着一场大雪后喜喜庆庆过大年了，没想到牛却倒在了工地上。
　　 去医院一看，草儿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谁能想到，牛得了食道癌晚期……
　　 大雪来了，牛却走了，草根、草叶哭得泪人一样。
　　 草儿说：“你们俩都长大了，恁爹辛辛苦苦一辈子，脾气直，村里人从没骂过恁爹是个不凭良心的人。咱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人，说的是实话，做的是事实，恁上学不懂人世上的事儿。恁爹当一辈子憨牛，啥时候都没去为自己想想，他死了就是去享福去了……”
　　 在送葬的那一刻，瘸二伯把白条棍扔得远远的，往雪地上一跪，双手拍着雪地，大声哭道：“老天爷啊，我问你一句话，天底下好人为啥不长寿啊……”
　　 （20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