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父亲就老了。
　　 这不是我凭空乱说，也不是我为了彰显父亲的劳苦与功绩，我只是想说一声，父亲真的老了。
　　 上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而这次回家的时候，正是要过年了。
　　 见父亲的第一面，父亲裹着一个干活时候穿的大长褂子，肥肥的，臃肿。然后，就是父亲灰白的头发。或许是忙着干活，父亲懒于洗头，头上灰蒙蒙的一片，再加上那其中斑白的头发，就像是落满了灰尘似的。
　　 “爸。”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家的后院里，一铁锨一铁锨地翻着地。一铁锨下去了，却只能够掀起半铁锨的泥土。看到这儿，我鼻子一酸，差点就泪流满面了。父亲，真是老了，连这个松软的土地，都已经翻不动了。
　　 “啊，回来了。快，把行李放下，去客厅坐着，让你妈给你倒水喝。等我把这块地翻好了，我就过来。”父亲弓着腰，站在狭窄的菜园里，凉风瑟瑟。而父亲就像一块枯黄的落叶，瑟瑟发抖。
　　 看了一眼父亲，我走回客厅去了。
　　 坐在客厅里，我竟然像一个远方的客人似的，受到了隆重的待遇。
　　 母亲自然是稀罕地看着我，然后，先是倒水，又是拿出各种各样的水果，然后，又拿出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送来的那些爸妈都不曾见过的好吃的，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推。还一个劲儿的直摇头，“怎么还瘦了，肯定是在外面工作、学习太忙了，连自己的生活、身体都顾不上了。你咋就不注意身体呢？”母亲，些许怒目地看着我，不满地训斥。
　　 捧着手中的那些好吃的，我却总没有心思。
　　 “妈，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让爸在地里忙活？他都多大了，还不肯服老。我现在都能够举起他了。”我鼻子酸酸的，埋怨这不爱说话的母亲。
　　 “哎，我劝过他多少次了，可是，他总不听啊。你是知道的，他的牛脾气，只要是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啊。”母亲，眼睛全在我身上，慢慢地说。
　　 “咳咳咳”，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后院那片寒冷的菜地里传过来。
　　 “爸，你怎么了？快进屋休息会。下午的时候，天气好了，我来翻地。”我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和那些满满的好吃的，走到屋后。
　　 我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散发着腐旧泥土气息的菜地里，剧烈地抖动着，扶着铁锨把的那只手，竟然已经老得像个老树皮似的。
　　 “爸，休息会吧。”我不顾还没脱下皮鞋，就走进菜地里去，来到父亲身边，拿住铁锨把，想要拉着父亲，先进屋休息休息。
　　 “别动！今日事，今日毕。这个道理，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况且，这翻地的事情，本来就是我的活计。你凭什么插手？”父亲，涨红着脸，愤怒地吼道。
　　 “老头子，你今天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了。儿子好不容易从外省回来，你怎么还发脾气了？”母亲，站在屋檐下，看着两个男人，站在地里，握着那柄陈旧的铁锨。
　　 “不是让你给儿子倒水的，你怎么让他过来了，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事都办不好！”父亲，抬起头，盯着母亲，不满地指责。
　　 “爸，你怎么这么说呢？妈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外面冷，咱们先进屋休息会儿，一会儿，再接着翻地，不挺好的吗？”扶着铁锨，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当年那个可以扛着我飞奔的男人吗？时间真的不等人啊，父亲恍惚之间，就真的老了，连一铁锨完整的泥土都翻不过来了。
　　 “一会儿，继续翻土。行，先进屋休息。”父亲，认真地看了看我，没有拒绝我的建议，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把铁锨靠在院墙上，故意背着手，挺直腰杆，走向了客厅里去了。
　　 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的佝偻的背影，再看看这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鼻子猛地一酸，一股热泪差点就涌了出来。急忙摸摸眼睛，揉揉脸，跟着走到客厅去了。
　　 “小子，不是我跟你吹。这一块地，我用不着半个小时，就能够完完整整的翻过来！”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一脸落寞的样子，豪迈地说。
　　 “嗯，是，父亲翻地的功夫那是没的说。”我战战兢兢地坐在沙发上，和父亲面对面，生怕父亲一见到我不相信的样子，就冲了出去，拿起铁锨，继续翻地去了。
　　 “那是，想当年，百十来斤的袋子，我一肩膀上一个，扛起来就走，那脚下虎虎生风的，是不是？”父亲端起他自己的那个早已经被茶渍熏得发黄了的杯子，“咕咚”一声，牛饮了大半口茶水。
　　 “爸，您没事的时候，也出去和那帮大爷们去下下象棋，打打牌的，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什么乐趣？”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是愿意自己扛着，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就说前几年，盖新房子的时候，由于政府提倡空心砖了。但是，这老头觉得空心砖不安全，非要买到实心砖。可是，村子附近的实心砖厂早已经被改造了，全都是空心砖。父亲便多处打听，终于知道了一个老旧的实心砖厂。但是，那砖厂离村子好几十里地了。那拉砖的司机不干了，非得要加钱，而且，还是狮子大张口，加了三分之一的费用。老头子一分一厘都看得无比珍贵，平时吃饭的时候，剩下一口汤，也是强撑着喝完了。老头子自然是不干了，立马让司机回家去了，自己开着那手扶拖拉机，“蹭蹭蹭蹭”的响了几十里地，来回跑了三天，才终于拉来了实心砖。然后，还嚷嚷着自己没事，继续挺着，直到房子工程全部完工。然后，父亲就大病了一场，医生说，就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就行了。
　　 “不去，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在家里好好的伺候那一亩三分地，还能长出不少的果实了。你都忘了，你过年时候，吃的新鲜的蔬菜，都是哪里来的了？”父亲，板着脸，威严地看着我，语气强硬起来。
　　 “嗯，也是啊，多亏了父亲，我们才能在过年前后那些天里，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那市场上卖的蔬菜，哪里能和父亲亲自种的相比呢？”看见这老头子已经面露愠色了，我急忙刹车，捧着父亲说起话来。
　　 “就是。我的手艺，那还用说吗？你咋还不去弄饭了，儿子回来，不饿吗？怎么这么没有眼力价呢？”父亲，扭过头，不满地看着母亲，连连斥责。
　　 “是是是，就你知道。我马上就去做饭，你们好好谈谈。”母亲，也不和父亲计较，笑盈盈地站起身，走向厨房去了。
　　 “哎，你在外面工作的还顺利啊吧”父亲看着母亲进了厨房，才靠近我，小声地问道。
　　 “顺利啊，爸，怎么了，还得瞒着母亲？”我看着奇怪的父亲，不解地问道。
　　 “你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不是不会接电话嘛。每次都是你妈接的电话，然后，她就在我面前吹嘘，说自己知道儿子的好多事情。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哼，所以，有些事情，你只能告诉我。以后，她再吹嘘的时候，我就有说的了。要不然，我就一直处于下风啊。”父亲看着我，认真地说。
　　 什么！就是因为这个！这两个老人平日里在家究竟都在干什么？难道就是在夸赞谁知道儿子的情况多一些，谁知道儿子现在的工作顺不顺，谁知道儿子到底高不高兴！
　　 看着父亲，我突然间觉得父亲已然成了一个小孩子了，就像是当年的我一样，总是喜欢追着父亲，问一些事情。然后，吹嘘地在一大帮表姐表弟之中表现自己的多知。
　　 “哦，顺利就好。对了，这次回来，你准备呆几天啊？”父亲，突然一脸沉重地看着我，郑重地问道。
　　 “爸，这次可以在家多呆几天。我平时也没回来过，公司里的假期也都没用过，累积起来，应该挺多的。这次，应该能够在家里好好的呆上十几二十天的。”我微笑着看着父亲，大概推算了一下时间。
　　 “好，多呆几天才好。好。”父亲，听完了，一场兴奋，大声地叫好起来。
　　 然后，突然间，客厅里就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父亲不再说话了，就是时不时地偷着看我一眼，然后，扭过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过一会儿，继续看一眼，然后，再扭过去。
　　 而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竟然连一个合适的话题都挑不出来了。我看着父亲时不时地偷偷看我一眼，对着父亲，微微一笑。然后，自己也尴尬地低下头，等待着下一次的微微一笑。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厨房里传来一声，“老头子，你到厨房来，帮我烧火。”
　　 父亲听见了，但是，没有动身，还是稳稳地坐在沙发上。
　　 “爸，妈叫你呢。”我在一旁，善意地提醒着。
　　 “嗯，我知道。”父亲，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但是，还是没有起身，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爸，要不，你在这歇着，我去帮妈烧火去。”我站起身，就要朝厨房走去。
　　 “站着，什么时候轮到你去厨房烧火了！你刚回来，好好的休息一会儿，去，去房间里睡会。床铺、被子的东西，你妈都准备好了。等会儿，饭好了，我来叫你。”父亲，站起身匆匆交代了这些，走进了厨房。
　　 这，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还真的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重要的客人了？
　　 关上大门，我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依旧是那样的温馨、宁静，什么都没有变，甚至是连座椅的摆放方式，床上床单的花式等等，一切都没有变。
　　 这房间这么久没住人了，怎么一点气味也没有呢？我仔细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地上、书桌上、甚至是窗台上，都没有一丝的灰尘。看着窗框下面的那痕迹。哦，原来是这样的，父亲或者是母亲每天都来给我开窗子，通风换气，然后，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关上窗子。
　　 张开双臂，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柔软的被子上盈满了阳光的味道，痒痒的，酥酥的，令人陶醉。
　　 昨天，该是一个好日头吧。
　　 朦朦胧胧之中，我竟然就那样睡着了。直到父亲进屋喊我出去吃饭，我才猛地一动弹，身上怎么还多了一床被子。我睡着的时候，肯定是没有盖上被子的。
　　 “爸，这被子？”我，起身，看着比自己低一个脑袋的父亲，不好意思地问。
　　 “都冬天了，睡觉不盖被子，哪行啊。”父亲，没有转身，就是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走出去了。
　　 看着那床被子，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酸楚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加强烈了。
　　 走到客厅，饭桌、菜、酒已经摆放整齐，就等着我入座了。
　　 “妈，弄这么多菜干什么。我这次回来，应该能够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咱们细水长流啊，要不然，等到了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的来了，咱们吃什么？”我看着这一桌子的丰盛的佳肴，心里自然是乐。但是，这样真的未免有点铺张。而且，母亲一个人做了这么多菜，多累啊。
　　 “哎，这个不碍事。菜没了，咱们可以再去买。反正现在交通发达，超市里货品齐全。而且，过年的时候，也是营业状态，不愁买不着。”父亲满不在乎地拿起一瓶酒，冲着我大大咧咧地说。
　　 “是啊，儿子，自从那条公路修好了之后，这的交通就好多了。而且，现在每家每户基本上都买了摩托车，有的还买了小车子，上个街的很方便，十多分钟的就到了。”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见机地插上几句话。
　　 “那做这么多菜，不也挺累的。妈，以后，咱们就简单点。反正，我这次回家，假期很长的。不吃遍您的好手艺，我怎么会走呢！”看着苍老的母亲的脸，我想起了城市里的那些老太太，一个个的整天不是溜达，就是跳着什么健身舞，脸上还涂红摸绿的，想再年轻一把。可是，我的母亲，也老成这个样子了。
　　 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我脸上虽然在笑，可是，心中却在翻腾。自己也是，一年到头的才回家一趟，平时打个电话回家，也嫌母亲说起话来，啰啰嗦嗦的，一个小事半天都说不清楚。一生气了，就直接没好气地说声，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恐怕，母亲在这头，半天都没有动身吧。
　　 “来，咱爷俩喝一顿。”父亲已经扭开了酒瓶上密封的盖子，并已经倒满了一个玻璃杯，然后，把那杯就放到我面前，又给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老头子，你又不听医生的话了。医生不是交代过你，尽量不要喝酒，你怎么还喝！”母亲看着父亲急忙拿起酒杯，就要和我走一个的时候，立马就急了。
　　 “是啊，爸，还是听医生的话吧，咱们不能喝就不要喝。要真想让我喝的话，那我就一个人喝酒，你们看着就行了。”我也是不敢让父亲舍出性命了，来陪我喝酒，于是在一旁劝说。
　　 “什么医生！那就是医生用来吓唬人的把戏。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你个老婆子，在一旁瞎猜什么，我和儿子喝点酒，怎么了，还犯法了？”父亲，以前的时候，不说是嗜酒如命吧，但是，对于酒也是异常钟爱。父亲常说，酒那可是良药，不但能够解乏，还能够解愁，解闷。什么天大的事情，只要是喝了酒了，就没有大事了。
　　 我至今都还不同意父亲的这些论断。因为，酒这个东西，其实有时候，真的是个祸害。喝酒伤身、误事不说，城里还在追查酒驾是事情，都已经入了法律了。但是，现在确是在自己家里。
　　 “来，赶紧的，就喝一杯。我只陪着喝一杯。”父亲端起桌子上的那杯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的酒，和我轻轻地碰了一下。
　　 “吱吱”的声音，然后，“啊，真是好酒啊。”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看，又看看手中的那杯酒，咧着嘴笑了。
　　 “别光顾着喝酒啊，快，吃菜，尝尝我的手艺，看看有没有落下。”母亲不喜欢看到父亲喝酒，但是，今天的确是个特殊的场合。母亲没有办法，只得让我们多吃菜了。
　　 “来，给你夹个鸡腿。”父亲随手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夹起一个鸡腿，就要放到我的碗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撂下筷子，起身，走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