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来了么？
　　 我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风。
　　 风？
　　 风。
　　 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
　　 是啊……咯咯咯……
　　 我哪里奇怪了？
　　 就是奇怪。
　　 ……
　　 对话就这样开始了。伴随这样的对话，馨儿明白，自己忽然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几乎是不易觉察的，但是肯定是，有了变化。这变化，如此细微，微妙，让馨儿心里无由地忐忑起来。
　　 馨儿是一株小草。今年夏天，她才连同伙伴们一起，形成了广场上这片让人一眼看去就心旷神怡的草坪。广场是城市里最中心的地方。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们，喜欢闲暇时间来这儿溜达，安坐，说些甜蜜的悄悄话。小草们相互依偎，摇头晃脑，把这些悄悄话传过来，传过去，嘻嘻哈哈的，觉得十分快乐。每当这时，馨儿心里就会荡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努力不去参与伙伴们的打闹，只是独自在心里边笑。年逾古稀的老年人们也喜欢来这儿消遣。他们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更多的时间是笑眯眯地望着那些年轻人。馨儿会觉得这些老年人十分亲切。还有爸爸妈妈们也喜欢带着孩子们来。大人们聊天，孩子们嬉戏，欢快的童声会传得老远老远。馨儿很喜欢这些小家伙们，看他们玩耍，她也是喜气洋洋的。常常有孩子会跑到草坪上来，爸爸妈妈们就会对孩子轻声说：看，你把小草踩疼了吧？孩子们就会怜惜地摸着小草，一下，又一下。馨儿听着，看着，觉得世界，是这样美好。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馨儿发现了他。当时她还不知道他叫做风。她只知道他常常安静地看着她，面带微笑，间或轻轻掠过她的头顶，使她感到一丝惬意的清凉。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天了，她终于按捺不住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来了么？
　　 我来了。
　　 ……
　　 于是，认识好久的他们才像模像样地开始了这种亲密的对话，就像那些恋人们一样。馨儿瞧着风的笑脸，听着他委婉得体的话语，心里溢满了快乐。
　　 其实，馨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那些话说出口的。它们自然而然就跑出去了。是啊，风是个奇怪的家伙吗？她都没有想好呢，话自己就跑出来了。呵呵。她觉得，自己嘴里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流动着另外一些话。它们使劲想往外跑，馨儿使劲压着它们。她能够感觉到那些话在自己心里的左冲右突，无奈挣扎。她没有想到，认识风以后，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有时，伙伴们会打趣：馨儿，有心事了吧？馨儿就装作恼怒地不理他们了，心里却还在笑。
　　 馨儿每天都能够看到风。风轻盈地来来去去，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在她身边，围着她转圈子。馨儿甜蜜着，忐忑着。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秋来了。
　　 快中秋了。
　　 几天来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明晃晃的，小鸟唧唧喳喳的，来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馨儿高兴不起来。有两天没有见到风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馨儿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别别的跳。听到她喃喃着：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伙伴们脸上都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消息是傍晚时分传来的。两名工人扯着一个大大的篷布走来。他们把草坪遮盖起来，严严实实。馨儿一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外面，一名工人在说：要来暴风了。另一名工人说：是啊，还有霜冻呢。
　　 怪不得。怪不得。
　　 馨儿心里连连叹息了。风，此时此刻，你在哪里？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二）
　　
　　 暴风来了。
　　 馨儿和她的伙伴们躲在篷布里，听到了外面犹如怪兽来临一样的声响，“呜——呜——”“呼——呼——”，这是风在狂吼怪叫；“咔嚓——”“嘭啪！”，这是草坪附近那株百年老槐的枝桠断裂了；“轰隆隆——”，这是那堵面朝大街的砖墙坍塌了；“哗啦——”，这是临街商店里那些漂亮的大玻璃被震碎了……这些让人心惊胆跳的响声，引起了小草们的阵阵惊呼。馨儿发现邻近的一株小草脸色都变了。整个篷布里，呻吟声，喘息声，此起彼伏。
　　 随后便是霜冻。
　　 尽管身上盖着篷布，馨儿还是觉得寒冷异常。似乎是严冬已经降临。她一阵阵地打着哆嗦，无法克制自己。
　　 整整七天。
　　 七天过后，篷布揭去了。馨儿又见到了灿烂的阳光，听到了小鸟的歌唱。但是，广场上，前来散步玩耍的人们却少而又少。有的工人在忙着整修被大风摧毁的房屋建筑，有的则动用铲土机把那些厚厚的堆积物以及刮得到处都是的烂纸、破塑料袋等杂物，装进翻斗车运走。一车又一车。
　　 馨儿直看得不想再睁开眼睛看了。于是她微微眯上了眼睛。
　　 这些东西真不好看。她喃喃着，回忆起曾经的美好来。那些恋人们，那些老年人们，那些父母孩子们……那些曾经的云彩，曾经的絮语，曾经的风……
　　 风，你在哪里？
　　 馨儿发现，当她这样从内心里喊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不多，就一下。但是让她惊悸万分。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她简直无法忍受！
　　 真的，风，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看我？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么？啊，风，有你在的日子，多么好，多么好。
　　 馨儿一直想啊想，想累了，就喃喃着睡去。
　　 很快，广场就恢复了往日的一切。一切整洁如新。仿佛压根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又习惯地来来往往，谈笑消闲。偶尔有微风徐来，但是，这并非馨儿所认识的那个风。
　　 馨儿忍不住打问道：请问，你知道风在哪里？
　　 我就是风。对方回答。
　　 不是。我说的不是你。是另外一个风。
　　 另外一个风？对方一脸诧异。
　　 对，另外一个风。原先——大风来之前就常来我们这里的，风。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他啊。那是我们的伙伴儿平。
　　 你认识他——
　　 我想他可能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呀！你快说呀！
　　 话到这里，馨儿已顾不得再掩饰什么了。她满脸的急切肯定是引起了这个风的注意。于是从这个风嘴里，馨儿知道了原委。
　　 他，就是叫平的风，身不由己参加了那场暴风行动。不止他，全体风都参加了。那是命令。对于命令，风们只有服从。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平挖空心思为自己弄到了不来广场的理由，而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只有少数跟平很铁的风才知道这个理由背后的真相。行动结束，平为自己和伙伴们为人们造成的巨大损失非常痛心，不能原谅自己，更觉得无法面对馨儿，因此想方设法去别的地方执勤。
　　 这个风诉说着，发现馨儿已是满脸的泪水。他顿住不说了。
　　 沉默。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好长的时间。
　　 风没有办法，只好围绕着馨儿，缓缓而行。他觉得为了朋友，自己只能做到这样了。
　　 好半天，风才听馨儿说：
　　 我不怪他。我不会怪他。我需要他来看我。你能转告他么？
　　 风郑重地点头：好。
　　 一天。又一天。又一天。……没有丝毫消息。
　　 馨儿眼见得憔悴了，脸色开始发黄。看到她整日无精打采，落落寡欢，小草们不忍心了，纷纷相劝道：馨儿，他会来看你的。你要相信啊。你一定要相信啊。馨儿只剩下了无声的流泪。小草们看着，心都碎了。
　　 难道，我们的认识，是一个错误？馨儿忍不住问伙伴们。不是的。不是的。他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馨儿摇头，泪珠滚滚。
　　 秋深了。
　　 树叶打着旋儿满眼里飘啊飘，飘得馨儿心里只是一片惆怅。
　　 我不甘心。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我哪里能甘心。
　　 可是——
　　 尖锐的痛感让她叫出声来。那是来自心里的痛。馨儿无法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叫人肝胆欲裂的痛。
　　 馨儿，你不要这样啊，不要。小草们着急了，也吓坏了。当天晚上，馨儿提前作别了这个世界。临走，眼角还挂着一颗泪珠。好大好大的一颗泪珠啊。
　　 也就是第二天，平来了。平对小草们说：我忽然做梦了。我赶紧就来。我还是来迟了。
　　 小草们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
　　 平深深地叹息。他的叹息掠过草坪，于是整个草坪上空就充满了这粗重艰涩的叹息。
　　 （200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