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天还没有黑，暑热减退了不少，蚊虫嗡嗡四处乱飞。夏夜是蚊虫的天下，我们对此无可奈何，也毫不在意。吃过晚饭，我们就一个个相约出门，穿过村子西头水库那长长的堤埂，走过村子中央华盖擎天的古柏，走过村东头荒草萋萋的乱坟岗，走过大石坎，走向山梁，走向兵祖祖的小屋。
　　 当少年的我走在那样一个凉爽的夏日黄昏中时，我没有更用心地记取傍晚的细节。我们只顾着走路，赤脚把青石板踢踏得吧嗒吧嗒响，心里想着兵祖祖一个人打四方长牌的怪异情景。我们兴奋地议论着，连蚊虫的叮咬也忽略不计了，哪里会关心其它的事。今天回想起来，西天还有一些血红的云，象谁撕开的伤口，一些牛、羊、马形状的云朵都往血红的伤口里奔跑，暮归的老水牛总是踏着慢吞吞的步子，时而向路旁捞一口草，哞哞地叫几声，算是和山野里的青草说再见，与之应和的，是家家户户唤归鸡鸭的咯咯声，那是主妇们每晚的表演，声音温情而绵长，与她们白日斥责自家淘气孩子时的凶悍完全两个样，还有，经过乱坟岗时，突然吹起一阵凉爽的风，阴森森的，吓得我们拼命地奔跑……可我再也记不起那个真实的夏日黄昏了，那个黄昏与那个黄昏中能被我清晰记得的细节早已被漫长的时光肆意地掩埋，掩埋在再也找不出头尾的山野荒径里，写下的，仅是我一厢情愿的假设。
　　 就是这样一个虚诞而清凉的夏日黄昏，我们兴冲冲地翻过几十米高的山梁，蹦蹦跳跳走向兵祖祖的小屋。奇怪的是，在堤埂上乘凉闲聊的大人们得知这个举动后，并没有阻止我们的好奇。他们也跟我们一起叫着兵祖祖，叫的时候眉眼含笑。兵祖祖，这个在村子里绝对唯一一致的称谓和着我少年时代的诸多困惑，遥远得我一想起就满心疼痛。
　　 我们跑得太快了，跑过李家院子后面阴森森的柏树林，跑到山梁上。星星已经满夜空眨着眼睛，我们气喘吁吁，光膊淌着汗，欢叫着跳进了路边的小池塘里洗澡。水很浅，才及腹，我们仰头看夜空的星星，不知是谁的提议，我们站在石坎边，嘻嘻哈哈看谁尿得最高，风吹过，有些星星点点溅进了嘴里，咸咸的，又都叫嚷着扎进水里漱两口水。
　　 我们似乎都忘记了去兵祖祖屋子外偷偷看稀奇的事儿。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打四方的长牌呢，这又是兵祖祖留给我们永远的迷。村庄的夜晚黑黝黝的，那黑暗太幽深，似乎有许多叵测的眼睛散落在林子里、茅草间，幽幽地闪烁，令我们这些孩子惊恐莫名，偶尔猫头鹰桀桀的怪叫吓得我们在床上紧紧捂严了头。天已经黑下来了，不知谁说起就在这池塘边上，有一次海二叔被鬼迷住了整整一晚上，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焦急地在原路打转，直到第二天早晨，一个路过赶集人叫响他的名字，他眼前才显出了下梁的路。嬉笑声陡然被什么捂住了，有人发一声喊，大伙儿光腚不要命爬上岸，撒开脚丫子就跑，裤子提溜在手上，哪里顾得上穿，生怕跑在了后头。果然就跑错了方向，跑过了兵祖祖栖住的小屋，一直跑到山梁尽头的大晒场上。
　　 清冷的月光照着晒场四周，显得那么幽深，这时候，我们才气喘吁吁套上裤头，责骂那个提起海二叔迷路的伙伴。风从遥远的河谷吹上来，吹散了霸占夜晚的蚊虫，我们才发现满身是蚊虫叮咬的泡，痒死人了。等喘息安定，一个个从石板上爬起来，讨论再三，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往回走，去看兵祖祖每夜进行的怪事，绕过池塘，抄小路，从松林坡下去，多走不了几分钟。
　　 事实上，我所描绘的并非那个夜晚的真实细节。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十岁那个夏夜毫无特色的经历吗？我试图以这样的姿态，努力攫取比事实更为真切的回忆。我想写写兵祖祖，写写他孑然但充满了传奇的一生，写他醉酒后红通通的大鼻子，写他整个夏天袒露的大肚腩，写他在我们逗弄他时孩子般的笑声，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陌生故事，写他曾经为某个首长做卫兵的神秘岁月，写他毒打媳妇后独自离开家门，写他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不用做事却可以享受衣食无忧的特权，写他逢集必醉提着酒瓶歪歪倒倒的可笑神态……我知道，我写的这一切都不是他。兵祖祖已经湮灭在时光流逝中，包括那些可笑的故事，任何的怀念都无济于事。我唯有在多年后这个城市的某个夜晚，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去虔诚地敲击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刚过午夜，渺远的鸡啼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偏偏一声缀连着一声，在都市的夜空浮荡，令人惶恐。我满怀希冀，期待着能与那个记忆中的夜晚相遇，期待着与兵祖祖乐呵呵的笑脸相遇，想象他会对多年后成长的我说很多话，那些话，少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他说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指望我听懂啊！
　　 可什么都没有，即使在最刻意的梦中，我也看不到那个夜晚的一丝一毫。
　　 趴在窗沿上透过缝隙偷看的我永远不会明白，兵祖祖这个夜晚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打四方长牌。如豆的煤油灯下，四周漆黑一片，兵祖祖呆坐在仅有的光亮中，泥塑一般，花白的头发依稀可见，他呆呆地盯过来，却不是看我们，盯着窗子上方的墙壁，眼神好远好远。我记得那上面有一句长长的标语，红色的，其中有“毛主席万岁”几个字，正楷的。兵祖祖没有家，他住着集体的房子，就他一个人，享受着集体的供养。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想起那个在窗外突然被静默击中的光膊少年，想起那个在煤油灯下发呆的孤单老人，想起那个夜晚本来毫无意义此刻含义非凡的一切：幽深的树林，旷寂的山梁，凉凉的夜风，闪烁的星空，火牛子，壮娃子，海娃子油晃晃的赤膊，几个少年在黑暗中惊恐的奔跑声……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离开那个夏日黄昏已经多年，离开那个叫李家湾的村庄多年，我总在忙乱地远离村庄，远离满含着杂草和野花香的少年记忆，我从未遇见过兵祖祖，以及那些消失在时光深处的过往。
　　 这些年，我经常做一个雷同的梦：少年的我站在村口的核桃树下惶惑地四处张望，小伙伴们不见踪影，周围是暗昧不清的庄稼和庭院，村子下边，水库里幽暗的水光，一晃一晃的闪亮。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却总觉得有什么叵测的东西在向我靠近。我撒腿就向家中跑去，却无法确定奔跑的方向是否正确，无数蜿蜒的田埂在我脚下交错穿行，我跌跌撞撞，田埂似乎没有尽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催促我：“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去？”我四处张望，看不到说话的人，可那个声音还在催促，一声比一声紧，我伏到在地，号啕痛哭……
　　 我只想写写兵祖祖。这个炎热渐退的深夜里，写写这个在我少年记忆中尚未消失的孤独老人，我努力向少得可怜的少年记忆索取，试图回到那个真实的夏夜，窗外的夜空如墨，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屏声静气趴在窗缝边看了十多分钟，也不见兵祖祖摊开方桌上的长牌打起来，倒是见他喝了两口酒。蚊虫太猖獗，我们终于忍受不住叮咬，就要转身离开。兵祖祖显然听见了窗外的响动，眼珠子向窗户扫了一眼，又呆呆地盯着上边的标语出神，他是懒得理我们这些毛孩子的拜访吧！白日里可不是这样，他总是赖着我们戏耍，我们要割牛草打猪草，哪里那么闲空啊，就撵他走，他也不恼，乐呵呵跟在我们身后，有时还帮我们扯几把青草。
　　 归途中其实还有很多细节，好戏没有看到，伙伴们都无精打采，连话也懒得说。绕过山梁上的小池塘，走进松林坡，偏偏猫头鹰又在冷冷地叫，叫得人心慌慌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到路边田婆婆的地里偷了两个大西瓜，在石头上磕开，抱着就啃，跑了一夜，正好解渴，田婆婆嘴碎，总是一逮着我们就数落半天，吃她两个瓜也不为过。海娃子说再到旁边的田里扯几把花生吃，根娃子家的，他昨天当叛徒向大人告我们洗澡，害得我们被大人打骂。他的提议被火牛子阻止了，说花生还没有成熟，再说今晚我们不要根娃子来，已经惩罚他了。肚子这么饱，哪里还吃得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成年后的每一个梦里，背景都在少年的故乡。在梦里，少年时的父母、小伙伴、乡邻，包括鸡鸭、老水牛、大黄狗，甚至虫子，都是儿时的模样，永远都没有长大。树林、村庄、炊烟也一成不变地摇曳着。可为什么，我都是现在的样子，面容憔悴，目光忧伤。少年的我早就走失，在梦里，他们已经认不出现在的我。
　　 那个真实的夏夜就在此刻的敲击中永远离我而去，想到这里就悲痛万状。我虔诚的回溯篡改了少年那个真实的夜晚，并将残存的记忆毫无保留的抹杀，我写写停停，哽咽难言。
　　 可我还要写写兵祖祖，故乡的山梁树林流水间埋藏着他太多的神秘故事。兵祖祖新婚第二天就自告奋勇参加部队，投身到抗日洪流之中，他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很快被一名军官提升为贴身侍卫，解放战争中，他又跟随军官投诚，南征北战。解放后回到故乡，离家时新婚的妻子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兵祖祖将媳妇毒打一顿后，看着一双来路不明的儿女，一跺脚，不管跪地女人的哭诉，毅然离开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在李家湾的公房里孑然终老。
　　 兵祖祖该领着一份工资，不然他每天哪来买醉的钱？少年记忆里，没有一次遇见他大鼻子不是通红着。那时他怕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了，头发花白的并不多，但掉了不少，露着同样油光光通红的前额，村子里都说他看起来只有五十岁。兵祖祖每次都把我们的名字喊错，这让人又气又无可奈何。有时候，他还会拧开随身带着的军绿色水壶，叫我们尝一口酒。我们哪里敢，四散跑开了。火牛子有一次被他逮住，强灌了一口酒，呛得眼泪鼻涕满脸，走路偏来偏去了小半天。大人们听到后并不生气，说是我们的福气，还说可惜了好酒。兵祖祖的酒是到乡里供销社打的，最贵的那种，那个长雀斑的阿姨专门给他留着，叫什么“烧刀子”酒。兵祖祖一般不给别人喝，哪个要是碰到被他请喝一口酒，肯定会在李家湾炫耀上半天。但我们并不领他的情，有一次他在塘埂上迷糊时我偷偷抿了一小口，天啊，喉咙像刀子在割，难受死了，难怪叫烧刀子酒！
　　 兵祖祖是孤独的吧，或者是快乐的？就像我想起那些令人疼痛的树林、山梁、池塘、和风，它们现在也像兵祖祖一样沉默着，还将亘古沉默下去。前一次回村子，我路过柏树林，荒草淹没了路径，已经看不到兵祖祖的坟茔。兵祖祖不姓李，没能进李家湾的坟山。听说他也不是李家湾的人，他赌气离家出走后，自己选择在李家湾安身，李家湾也就从容地接纳了他。这让我一直不解，他是哪里人，他为什么要选择在李家湾住下？没有人知道，当时接纳他的队长光爷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说他气冲冲离开家，走了几天路，走到李家湾后的山梁上，看一眼两山护卫的李家湾，中间是碧绿的水，再看一眼不远处的河流青山，便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歇气，等歇爽透了，他找到人民公社，说要在李家湾安家，他是军人，又是功臣，政府自然答应了他。
　　 有些真相就如我此刻的表述一样无迹可寻，听说兵祖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曾找上门来，央求他回去。我想不出兵祖祖怎样拒绝，但他终于留在了李家湾，他的后事是李家湾集体操办的，热闹极了，很多人都流泪了，感念他的好。可惜我在外地求学，没有最后看一眼他。兵祖祖死时神态安详，依旧胖胖的大脸，丝毫不象年近九十的老人。或许是早年习武、戎马半生的缘故，那么多的烈酒，那么漫长的孤独，还有那些掩藏在他呵呵笑脸下的悲伤往事，居然没有将他掏空。
　　 我的叙述总是在中途拐入岔路，直到淹没在萋萋芳草里，再也找不到书写的初衷。我其实还是想回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日子，回到那个猫头鹰阴森森叫着的村子，回到那个摸着胀鼓鼓肚皮偷偷溜回蚊帐里的深夜。青蛙不知疲倦地咕咕唱着，蛐蛐和蚂蚱的争吵一刻也没有停歇。西瓜吃得太多了，下半夜我还迷迷糊糊起床撒了一泡尿，然后就彻底忘记了这个并不愉快的夜晚，以及与这个夜晚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我知道，当我努力向少年记忆里追索，如同偶然记起这个毫无特色的夏夜，我与兵祖祖的邂逅也是一次毫无征兆的例外，意外得我找不到众多片段的缀连点，这令我陷入更深的手足无措当中。
　　 兵祖祖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复员后来到李家湾的，老人们说，很多夜里，总有一些女人敲响他的门，可都被兵祖祖厉声斥退了。他那时还正当壮年，又有令人羡慕的工资，他为什么不再娶一门媳妇呢？我不敢妄自推测，也许是留守的媳妇伤了他的心，或许是几十年的血腥战争让他看透了人生，而那些半夜叩门的女子，大多是看上了他衣兜里的钞票，血气方刚的兵祖祖怎么看不出？不过，他的钱除了喝酒还是大多周济了村子里困难的乡亲，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他的接济就是雪中送炭，可他从不提起。兵祖祖自己并不做饭，谁家女人做的饭菜味道好，他就吃上十天半月，等吃腻了，临走扔下一些钱，肯定是饭钱的几倍，那家人就会宽裕很长一段时间。兵祖祖不管这些，只图个逍遥自在。
　　 第二天晌午田婆婆截住我们时，兵祖祖正好在一起，田婆婆才说出我们偷吃她家西瓜的话，就给兵祖祖厉声喝住了，田婆婆哪里敢还嘴，迈开小碎步就跑开了。可我们并不领他的情，还是围着兵祖祖，嘲笑他，他做事哪里象个老人哟！有一个下午，他偏偏倒倒走过来，夺过二狗子手里的弹弓，说他能射得很远，我们当然不相信，笑他吹牛。兵祖祖也不说话，慢慢地拉开了弹弓，却拿反了向，小石子打在他自己的肚皮上，霎时就起了一个红红的大包。我们都吓傻了，都瞪大了眼睛，一时噤口不言，兵祖祖虽然疼得呲牙咧嘴，还是乐呵呵朝我们吹嘘自己的劲儿大，能把自己打个大包，我们这才放心跟着他笑起来。
　　 偶尔想到这里，我都会想起少年里见过的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我的思路老是打岔，经脉四散，这让我的回忆充满了密密麻麻的错误。就是在山梁上的小池塘边，上学路上，住山梁下的会元子为了在大石坎下住的美丽杨姐姐面前博得好感，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红红的朝天椒吃进嘴里。后果当然很严重，会元子辣得跳进了池塘里，看的人都吓破了胆。等会元子从池塘里上来，他再也认不出人来了，吼叫着冲到学校里，拿着竹片威胁每一个经过身边的同学，他就这样一直疯了三天才渐渐好转。可叫他吃下辣椒的杨姐姐并没有和他好，我为会元子难受了很久，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很浓很浓的阴影，原来美丽有时真的很可怕，从此我不再理杨姐姐，不管她怎么叫我，我都不答应，撒开脚丫子跑得远远的。
　　 我不知为什么要写这些，这与我的写作初衷相去甚远，我只想寻找到通往少年故乡的道路，回到那些本来毫无意义但回想时满盈着意义的日子里。白日里，我在都市丛林里唯唯诺诺的活着，卑微而又自以为是。可在这个夜里，我只想回到少年故乡，回到那些黑白底色的山水之间，可为什么兵祖祖会突兀地横亘在我的面前，牵引我身不由己的被动书写？我明白，写到这里，兵祖祖早已被我刻画得面目全非，一同我面目全非的少年记忆。这个寂寥的夜里，我真的不想在回望中遇见兵祖祖，我只想寻找回家的路，偶然遇上他站在回去的路口，我总也绕不开，唯有满怀忧伤与他对视。
　　 絮絮叨叨地，我想写一些什么啊，我又在找寻什么啊！
　　 忙乱的现实生活让我早已忘记了自己，我总是在各种风格不相能的流行潮流中奔来逐去，身不由己而又心甘情愿。少年记忆一直静隅在某个角落，它并不给我任何暗示，也不邀约我。每当夜晚来临，走进一个又一个梦中，我惊异地发现，没有一个梦不关联着那些卑微的乡村记忆，那混杂着泥土和野草的潮湿暗香，而当下的生活，被梦境毫无理由地拒之门外。在梦里，我都是惶恐万状。
　　 这一刻，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我站在记忆的路口，回望来路，委屈满怀，双眼含泪：
　　 我是你迷路的孩子，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