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专栏】人生路上凄婉的歌(小说)
秀珍思念二文,夜夜扶窗听声,总想从沙沙的脚步声中,听到希望。二环村广播喇叭里重复多遍的广播,终于使她撤回身,对灯下看书的三女儿道:“金铃,大队招聘教师了,快去报名吧!这可是一次机会呀!”
秀珍曾一度望子成龙,如今望女成凤心更切。春海摘下耳机,阻止道:“报什么名?考上了也是白考,还不跟俩小子当兵那会儿一样。别听广播说得好听,都是摆样子给老百姓看,该人家儿女当还是人家当。”
“你呀,不要给孩子泼凉水,按你这么说咱家孩子都得死在牛篱笆上了?三姑娘在学校科科都是尖子,不叫英语背了分,中专准能考上,我相信孩子的文化水平。”
秀珍从女儿书包文具盒里取出钢笔,这只黑色钢笔笔帽上刻着“哈尔滨”三个字,当时只有老师们使用。女儿甚为羡慕,报考中专时,秀珍亲自到公社买来送给女儿。这贵重之物,寄予没有文化的母亲多么沉重的期望啊!秀珍眼神如一篝火焰烘烤着女儿,将这只笔再次郑重地递到女儿手上:“走,妈陪你去考!”
学校考场上座无虚席,考卷分发下来,监考老师宣布答卷开始。宋金玲低头审过卷子,开始挥笔疾书、一一作答。
对于老师讲过的题,早已像打印机打印在脑子里,每个题解都能回顾在眼前。
宋金玲的学习时间一般在公鸡啼鸣时,随父亲而起,于园子最安静的角落里,像昆虫咀嚼露珠一样,将疑难杂题一一吃进脑子里。
秀珍和几个家长一样,在考场走廊上来回踱步,对一墙之割的女儿,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第二天,二环村广播喇叭里传来好消息:“全体村民请注意,我村招聘的三名教师,于昨晚已考核完毕。第一名宋金玲,第二名……经学校和村支部研究决定,宋金玲被正式聘为我村第一任幼儿教师。”
村东镶红瓦檐的房檐下,窗前侧耳倾听的一家人,顿时悲喜交织。秀珍擦掉由于激动而不由流下的泪:“好姑娘,咱家六个孩子,终于有一个争口气的人了,妈没白养你一回啊!像你司家爷爷!”
“去学校拿教科书吧,你没听还一遍遍广播着呢!”春海眼圈里也一泡泪。
等待上任之前,宋金玲每天早起跟随父亲来到寂静无人的东山下,面对一排排小树,一遍遍演练与孩子们良好沟通的第一堂课:“孩子们早!”
“孩子们早上好!我很高兴,能成为你们步入校门的启蒙老师!今天,我要讲的第一堂课,不是小马过河、也不是狐狸和小鸡的故事,而是在我和你们一样初入校门时,驻扎进我心灵深处的梦想。”
她那甜润的声音,随东山下涓涓溪水,已流淌到霞光四射的二环村。
关于二文的下落,黑川子来信,待小山东送来时,已被拆个稀巴烂。秀珍两口子急得忙叫小山东找来民兵连长念:
宋金玲女孩儿,上次来此委托之事,经查证,你哥哥孔凡文,三年前因涉嫌谋财害命一案入狱,今下落不明……
这一不幸消息,足足给日夜思念儿子的秀珍当头一棒。她浑身哆嗦地叮嘱小山东和民兵连长:“他大哥,二驴子的事,您们可千万不要宣扬出去!他驴是驴,可绝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呀。”
人嘴不是瓶口,想扎就能扎得住,二驴子蹲监狱的事很快在村里传扬开了,一家人走到哪里,哪里都有鄙视的眼神和后脑勺被戳的手指,让人甚是抬不起头。秀珍多么希望女儿任教这光荣的事,压下二文那不光彩的事。可退休的老支书竟然将接班人李宝贵刚刚燃起的第一把火,熄灭了。一个资格很老的老前辈女儿替代掉宋金玲。
倪长彬为五弟考上中专,光荣感未尽,小姨子又在几届高中初中、如今凑到一起来应聘村教师的20几名考生中,出类拔萃地考取第一名,为两方弟弟妹妹正光荣得合不拢嘴,却遇到这真理颠倒之事,他来到丈母娘家鼓励小姨子到大队找李宝贵理论。
几天来,好事坏事搅扰的于秀珍眼圈深陷,唉声叹气:“没指望啦,都说太阳该轮到咱家头上了,嗨,这么快就散了!”
初入社会的姑娘,怎能咽下这口气:“妈,我一不指望大姐夫帮忙,二不奢求李宝贵主持正义,我要把二环村埋没人才、暗箱操作了多年的学校教师黑幕,揭露给县文教科,让他们下来解决这误人子弟问题!”
“你可别再给咱家惹事生非,当不当教师都能活,二十多个尖子生,你考第一名,已经给咱家争光了。”秀珍只能这样安慰女儿。
其实,女儿给文教科的信已经寄出几封信了,母亲还蒙在鼓里。
当宋金玲第六封信寄出后,心情极其沉重,她言词凄婉地写了第七封信:
难怪我哥离家出走。我曾和他一样,对人生充满着远大的抱负,一直勤奋学习,准备走出校门,做一名国家的栋梁。是无情的社会,将我们击倒,把我们推向寒冷的深渊,使我们对人生那颗赤热的心,变成一盆冰水。
我们小小山村都弥漫着硝烟,整个社会还能看到光明吗?我对世上的一切,失去了信心,这第七封信发出,十天内如不见文教科之字,我将永远离开人世间。
走出校门,体会了人生,感谢无情的社会,给我自杀的勇气。永永别了——我的理想,
永别了——我的梦;
永别了——我的村庄,
永别了——我的青春!
信寄出后,宋金玲随父亲出入劳动时,就物色好了东山下的一棵歪脖树。信发出第五天,那冷却的心渐渐体会死神温暖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二环村领导,在大楼门前迎来一帮西装革履的文人。
宋金玲闯进五间大房子的李宝贵家时,院里大锅灶分别冒出香喷喷的狗、羊肉味;西屋客厅正盛情款待着客人。外柔内刚的姑娘一出现,吓坏了李宝贵媳妇,她忙将宋金玲拖进另一个屋,关上门说正准备要请她吃饭哩!宋金玲几次欲往人多的客厅里去,几次被拽回。李宝贵媳妇见姑娘这般固执,“扑腾”一声跪倒,可怜兮兮地:“丫头,你不想让我们家活了,李宝贵被带走你养活我这帮孩子啊!都跟你解释几遍了,文教科一走就安排你上岗,我这么多孩子的母亲,能骗你吗?”
接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你小姑娘要真懂事,就过去跟文教科人说,下个月就安排你上岗,你写密告信时,还不知道安排你教学的事。”
宋金玲几次想理论,几次又被这女人的泪,和强强的语言软化去写信前立下的横心。
后来,她怎么去跟文教科人说的,被灌了迷魂药的她,走出院子脑海里只回放一幕镜头,文教科的人礼貌地站起身,边打量她边说:“好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今天我们就是来为你解决问题,村长盛情款待,我们推辞不过,只好反客为主,付费请客。姑娘,请坐下一起用餐吧,顺便谈谈你的理想,你的远大抱负……”
回到家,秀珍听了女儿的叙述,叹口气:“你做得对,看看下个月能安排你上岗不,如果李宝贵媳妇是哄骗你,以后就别再上告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咳,也许你的前程就靠你亲生姑姑了!”
文教科人一走,李宝贵媳妇站在大楼门前就盛气凌人地叉着腰杆子,颠倒是非的谩骂,若不是宋金玲给她跪了一腿,她绝不会饶恕这个写密告信的小妮子。那样子她简直就是整个二环村的慈禧太后。
几个月过去了,宋金玲终于明白,文教科来解决问题时,李宝贵媳妇纯属演戏。难怪村长家头号超生游击队,生了一堆孩子,国家帮着养活。这么泼辣有智慧的女人,作为女孩家不得不佩服。宋金玲不断嘲笑自己心慈面软。可再想想,有几个妇女是可以证明村长媳妇给她跪了一腿的,心头不免涌出一丝快意。
这教师工作的确打了水漂,她没有再向文教科写之字,默默认同父母的理儿,和哥姐们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辛勤劳动在威虎山脚下,美丽的田野上。
人啊,没有恒心,做不成大事;没有毅力,出不了成绩。当时宋金玲如不心软的妥协一步,坚决要求文教科扶持上岗,那么这样有抱负的青年,将来会对家乡做出怎样的贡献呢?
家中无论发生多少件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都将像墙上的旧黄历,被一张张翻卷过去,只有秀珍那颗积极滚烫、饱满热忱、渴望美好生活的心,年复一年的倍增。
单干后的第三个春天,不知哪家后生从外地引进一批黑木耳菌,脑袋灵活的社员早先蹬一足,到满山是宝的山林里砍伐树木。
街头巷尾、拉木耳段的牛车马车驴车,车来车往;家家园子里,男人刨眼儿,妇女孩子们种菌封盖。而山岗上,东一个西一个的伐树人,多像当年“地道战”里占山头、打鬼子的“英雄”们。只有与世无争的放牧小子,赶着单干后自家分的和村民寄养的小牛犊,怀旧般悠闲自得的依旧唱着多年老掉牙的村歌:“二环吆,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好地方,牛羊肥壮,电灯明亮,电灯亮照心上,铁牛欢呼在田野上,铁牛欢呼在田野上……”
于秀珍家经全家人再三商讨动员,丈夫宋春海终于转变了落后观念,加入到砍伐致富的队伍里。父子四人在长石砬子占领了一块地盘,和众人一样,时起时伏,大锯小锯左右翻飞,不多时碗口大的柞树如残兵败将,一根根向山下倾倒。爷几个乐得一口气儿干到过晌午,肚子饿了才凑到一起,借一根躺倒的大树坐下打地摊吃午饭:玉米饼子就咸萝卜条,爷几个咯咯吱吱吃得香甜。父亲拿出转业后留作纪念的绿色军用壶,让每个儿女喝,四个人喝这点水实在不够,父亲掀去一层被太阳晒成壳的雪壳,露出雪白的棉白糖一样的细雪面,儿女们一人抓了一把,俩手互相挤着攥成雪团,随父亲一起甜甜的往嘴里含,在口中化成冰凉的水再咽到嗓子里,解渴的很。这是春海当年在前线战地和战士们常有的美好情景。
吃饱了,又滋润足了水,大志摸了把嘴巴说:“爸,今早上山时,老魏家小子说他家种两年木耳,已经是万元户了,咱家这才想起种。我看,等咱家成万元户,人家就成十几万元户了。咱的思想总落后别人,要早想开点,咱家不也早成万元户了。”
“就现在,我也不同意。以前多好啊,村里就我们几户人家,山上啥没有?!饿了,随手摘把山枣;渴了,躺在葡萄架下就能喝口泉水。你看现在,发家致富、乱砍盗伐。这股风兴起来,一家成万元户,两家成万元户,家家都想成万元户,这山不遭了殃?遇到洪水、滑坡,这人都往哪躲呀?”春海手指眼前倾倒的横七竖八的树木,心痛地说着,野餐前那笑容已荡然无存。
金玲怕父亲越说越生气,越气越心痛被伐的树,把伐树种植木耳致富的想法打消。忙用道理压下他们的谈话:“爸,你别那么用心去想,现在全村人都在山上伐树,不咱一家,树是国家的不错,国家不是提倡,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吗?再说树林也得疏密,你不伐一部分,另一部分也长不出材。爸,想开点,别老是用旧眼光看待新生事物!”
“不管啥事儿,经俺大姑娘这一劝,爸的心就亮堂了,咳!闭眼往前干吧,这国家咋就不下令管一管?”春海仍旧怜惜眼前凄惨的树木。
曾夏日绿草如茵、冬日已白雪覆盖的长石砬子山下,如今被车水马龙碾成了康庄大道。一堆一块的牲畜粪便,宛若被蹂躏践踏的树木所滴淌下的点点泪珠。愚昧落后的村民啊,只想自己能过上富裕生活,不顾森林正在遭受毁灭性的浩劫。
几天前,这条致富路上,春海的马车发生车祸,幸亏春海和路人抢救措施恰到好处,保住了老枣红马。春海爱惜牲畜胜过爱惜自己,他抚摸老马难过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决定在它产驹前后,由自己驾辕。
重载车旁,凡志、凡楠、金玲兄妹仨做副手,当木耳段车下坡时,他们将绳子用力向后拽;上坡时,他们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拉。无论向前向后,上坡下坡,他们的心和父亲一样,时刻提到了嗓子眼。
这晚,皎洁的月亮地上,爷几个终于爬上陡峭的大坡。凡楠上学时因拾粪被评选为三好学生,所以至今眼里对路边牛粪特别敏感。车刚停下来,就随手抓来两块冻得硬邦邦的牛粪,淹到车轮下,使父子得以喘歇。凡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住心口窝拔气带喘。父亲摘下脖子上毛巾,边擦汗边气喘嘘嘘地说:“大志啊,你妈说得对,以后再不要想老李家大姑娘了,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有合适的咱再找一个吧。”
大志喘息地回答:“爸,俺都成大老男了,哪有三十多岁大姑娘等咱,我妈真能想得出,在三环介绍个寡妇,三个孩子,不能再生育了,那俺要她干啥?”
“这事儿不能那么想,就是带来的你好好相处,将来和亲生子的一样。”春海气儿喘匀和了,说话不费劲了。
父亲的话好像触痛大志哪根神经,他脸红脖子粗地:“爸,你咋这会儿想起这事?”
“是啊,我一累啊!就希望咱家添口人。”
“爸,我知道你累,一会儿下坡我驾辕,不能老让你顶着!来,把车辕给我吧!”大志霍地站起,去接车辕绳。
“嘿嘿,你还嫌养别人家孩子,你不也在疼我吗。你不行,你有心脏病,还是我驾辕,等这车辕真的给了你那天,说明我真的就不行了,来,咱们准备下坡吧!”
说完,春海转身把车把中间套马用的宽辕皮带,挂到脖颈上,两臂膀端起车辕。三个儿女无奈地各就各位,将重载车绳子缠在手腕上,做好向后拉的准备,三女儿向父亲报了声:“爸,都准备好了,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