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听说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发小儿，赵成才回乡探亲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各有各的滋味。听去城里打工的老乡说，赵成才真的发了，而且，发的很，很发。不仅在城里安了居，娶了漂亮媳妇，置了家业，还开了一个大公司，管着几十口子人。
　　 赵成才啊赵成才，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变的啊？什么好事怎么都让你赶上了呢！我坐在暗黑的房子里，看着四块黑乎乎的墙壁，瞅着地上满地的鸡屎，听着屋外猪圈里乱哼哼直叫唤的猪崽子，抬起沉重的头颅，努力睁大了浑浊的双眼，瞪着门外高高在上的天，一眨也不眨，狠狠地瞪着。
　　 我今年五十多了，具体多少岁，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五十多了，大概是自己老糊涂了。而四十多年前，我和赵成才是村里玩得最好的，好到穿一条裤子，枕一个枕头，吃一碗饭的玩伴。
　　 那时候，我老是拿赵成才的名字做文章。
　　 “你小子，你姓赵，北宋的皇姓，就行了，还起个名儿，叫什么成才。我看你小子，也就只有姓赵的命了，至于成不成才的，那个不重要。”我一边用手撸着鼻涕，狠狠地甩在地上，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赵成才，不无讥讽地说。
　　 我记得赵成才当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完了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直身子，直绷绷的，望着远方。
　　 “行啊，你小子真不赖啊，还装深沉！”我记得，当时，我跑了过去，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搂着他，咧着嘴，大声地说。
　　 五十多年，转眼间就没了。但我和赵成才的命运，却在这五十多年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如今，他已是大老板，城里人，名利双收。而我，只能躲在这间肮脏的、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屋里，伺候着那一帮残喘苟活的牲畜。
　　 猪圈里的猪崽子又在嗷嗷乱叫了，忽地一下就到了中午，而我却浑然不觉，只记得早上起来就呆坐着这里，一动不动。这怎么突然间就到了中午，该给这只会吃的牲畜添食儿去了。
　　 端着昨天熬好的猪食，站在猪圈旁边，我拿着铁勺，看着猪圈里边，仰着头，正痴痴地望着我的那头浑身肮脏的猪崽子，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厌恶感，由上往下，由里到外，由弱到强。拿着铁勺，狠狠地敲了那头猪崽子两下，只听它“滋滋”乱叫，快速地往后退了两步，可还是痴痴地望着我。或许，是望着我手里的食盆。
　　 把手上的食盆放在猪圈边上，给猪崽子舀了两大勺，我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动。可手上的铁勺，却高高的举着。
　　 猪崽子刚才还仰着头，一看见猪食落在了自己的“碗”里，就立马低了头，向前走了一步。可是，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的似的，又抬起头，谨慎地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注视着猪食。又抬起头，小心地看着我。又低下头，紧紧地盯着猪食。
　　 我看的不耐烦，正要放下铁勺走的时候，猪崽子突然就冲了过去，一头猛扎在猪食里，狼吞虎咽起来。这次，只听见“呼噜呼噜”的吃食声，然而，猪崽子却在也没有抬起头看我。虽然，我手里还是高高地举着那根狠狠地打过它的铁勺。而且，还是站在它面前，近在咫尺。
　　 看着它全然不顾我手上的铁勺，我也没了兴趣，不想再给它两下了。扔了手里的铁勺，“咣当”一声，我驼着背，慢慢地走回了屋里。
　　 喂好了猪崽子，坐在破旧的乌黑的椅子上，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肚子在咕咕直叫。真是到了中午了，人也该饿了吧。
　　 可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我却总没有食欲，脑袋里一点想要吃饭的念头都没有。而我，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因为赵成才！
　　 在村里，我和赵成才从小就是玩伴，铁杆玩伴。我和他也曾经“祸害”过村子，搅得村里鸡犬不宁、六畜不安。那个时候，我们俩都是穿着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光着臭脚丫子满地乱跑的“野孩子”。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和他已然是判若云泥，不复当初了。我就非常纳闷：这里面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这就是到了中午，我却还是不想吃饭的原因。
　　 昨天，我看到过赵成才的车子，亮，闪亮，非常亮，简直能够亮瞎眼睛。我当然不认识那个奇奇怪怪的钉在车前面的那个小小的标志，然而，我却能够想象出这辆车子，应该非常高档，高档到我穷尽一辈子的气力，也买不起一个小小的轮胎的地步。
　　 不过，我虽然看见了赵成才的车子，却没有继续远远地站着，见见这个破村子里走出去的威风八面的大人物。
　　 我也知道，以后，村子里的妇女们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们时，就会活生生多出一个生动、鲜活的实实在在的例子。
　　 “你看看人家（赵）成才，当年也是咱们村里出去的，人家不就在城里混得好好的，娶了漂亮媳妇，置了家业，还开了大公司，成了大老板，成了大人物。你再看看咱们村的那个糟老头子（我），一辈子也没活出个人样来。一个大男人，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一辈子，做个老光棍，臭烘烘的，脏兮兮的，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守着那间破烂一样的房子。你说，你是愿意像（赵）成才那样风风光光的，还是要像那个糟老头子一样？”
　　 我知道，这在教育下一代的孩子们时，就会不知不觉地从每一个妇女们口中，脱口而出，根本不用多加一秒钟的考虑。可是，我没有理由恼恨。
　　 因为同是穿着开裆裤，一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吃着饭，受过一样的教育的我和赵成才，却已然成了为两个极端。他在天上，高高在上；而我，则是狠狠在钻在地底。
　　 看着屋外的阳光很好，温暖，明媚，我拖着那张破旧、乌黑的椅子，坐到了屋外的荒凉的小院子里。
　　 院里除了三道用树枝、竹竿等围起来的小小的篱笆，一个白花花的布满裂痕的石碾子，一口铺满青苔的压水井，一块小小的长着嫩绿的蔬菜的菜园之外，不算上满院的空气与阳光，也不算上我和椅子，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眼里突然有点酸楚、胀痛，心里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冒出了一股悲凉之气。
　　 “好兄弟，我走了，进城打工去了。村里的生活，实在是太难了。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了？如果你也去的话，咱们俩还能有个照应。你要是坚决留在村里的话，那就好好干，等着我风风光光地从城里回来。好兄弟，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死党。”
　　 这是三十多年前，赵成才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过的话。
　　 三十多年前，村里还处于十分贫穷、落后的阶段，生产出来的粮食，虽说勉强够家里几口人的。可是，除了种地，再也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就是平常买包火柴，买包盐，也不容易。农村的生活，非常贫苦。而有些年轻人，听说城里，可能会有机会。于是，村里的几个大胆的年轻小伙子，纷纷商量着要进城去，谋上一份工作，也好养家糊口，甚至是在城里“安营扎寨”，打下进城的根基。不过，这些也都是听说，甚至可能是谣传。
　　 赵成才跑来找我商量，说是也要进城去试试，碰碰运气。可我，终究是没答应。
　　 当时，赵成才要进城的真正原因，或许不是因为村里生活困难，而是因为赵成才受了气。
　　 我记得当时，我们村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算是最落后的。经济基础落后，跟不上别人，教学条件自然也就跟不上别人了。当时，我们村里只有两个年级。而高年级，都在离镇上较近的一个比较富裕的村子里。
　　 我们村的小孩，上完了两个年级的课程，需要进入高年级，就必须要到那个村子里去。
　　 当时，我们村里十多个小孩，一起到了那个比我们那破学校不知道要正规多少的高年级学校去报到。
　　 走到学校门前，我就觉得自己穿错了衣服，应该把过年时才能穿的衣服穿上。因为，那学校实在是太“豪华”，以至于我站在校门前，甚至不敢往里迈步。
　　 进了学校里，看到的老师，穿得也都是漂漂亮亮、规规矩矩的。那种装扮，我见过，是在县上领导下来考察工作时，领导，头头儿们穿着那种。还有他们学校里边，那些明显比我们长得高，长得好看的学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有的小女孩，还扎着带着花的发夹，不像我们村的女孩，顶多就是一黑黄的橡皮筋。还有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我在村里，只见过村支书他家的儿子、女儿穿过，很鲜亮，也很活跃。
　　 刚进教室门，如约而至的，我们都听到了一阵哄闹声：
　　 “你看看，这些穷鬼们，还想上学。”
　　 “就是，一个个的，打扮得跟个叫花子似的，真讨厌！”
　　 “对，你看，你看那一个，哎，头发黄的，乱的，好像几个月没洗过了。”
　　 “嗯，再看看那一个，你看那衣服上是什么，黑乎乎的一片。”
　　 ……
　　 我不知道这些像极了生活在城里的人见到进城里东张西望的农村人时，才会崩出来的这些词，是怎么从这些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但是，当时，我们十多个孩子，的确就站在门口，默默地忍受着他们的嘲讽。而赵成才，就站在最前面，眼神凶狠地盯着教室里，一个个衣着鲜亮的，喜笑颜开的“高档学生”。我就站在赵成才身后，看见了赵成才紧紧握住的拳头，似乎还能听见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的声音。
　　 那时候，我们也只有十多岁。
　　 这个事情，如果不是赵成才回来了。我坐在这里，想着赵成才的“发家史”，纵观赵成才的经历，估计，我是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的。
　　 因为在那里念完了所有的年纪的课程，算是毕了业，之后，我就没有继续上学了。我直接回了家，接过只会种地的，中年丧妻的爹手中的一把铁锨，一头扎进了腐旧的泥土里。
　　 赵成才和我一样，也接过了他爹手中的铁锨，扎进了土地里。但，赵成才却只在地里呆了不到三年。
　　 那一年，因为村里的集体财产，那台唯一的小拖拉机的问题，在村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而赵成才就是在这之后，才毅然决然的背起包袱，离家进城的。
　　 那台小拖拉机，放到现在，什么都不是。可是，在当时，很顶事。很多人收麦子的时候，割好的麦子，就捆好了，堆在地里。然后，等着这台小拖拉机一次又一次地把麦子运回场子。
　　 可是那一年，正逢着割麦子的时节，家家户户的麦子都割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麦地里。可这时，天气不好，天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细碎的小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在麦地里，麦秆上，麦穗上。成熟的，金黄的麦子，刚收割起来，淋了雨，时间一长，可就坏了大事了。
　　 于是村里人，商议着，今年就不照老规矩，不先帮着村支书收麦了。
　　 虽然，村支书家的几亩地，都在眼跟前，还都是最肥美的几亩地。但村支书是村里的一把手，管事，手里有些权力，自然也就该享有某些特权。况且，村支书在村里作威作福已多年了，从来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要不我说，赵成才这人就是个傻，你老老实实地开你的拖拉机，听指挥不就完了。可赵成才偏不。
　　 村支书，力排众议，以一声震天价响的怒吼，浇灭了几个在背地里嘀嘀咕咕的麦地离家很远的村民的不平之火。支书大手一拍，“哪个说的，说老子作威作福，站出来！我告诉你，这村子，我说了算。我说先帮谁家收麦子，就先帮谁家收麦子。你们这里面，有些人，别以为多种了粮，吃饱了肚子，就无法无天了！哼，你们敢动一个试试！”
　　 这边话还没说完，赵成才这傻子，就“突突突”地开着那台拖拉机，直接就开到了村子的边缘，先帮着麦地最远的村民家收了麦子。然后，再 “由远及近”，慢慢地往村中心靠拢。
　　 这还得了！敢有人藐视村支书的权威。
　　 这天晚上，村支书就带着村里的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赵成才家里，冲着赵成才他爹嚷嚷着。
　　 赵成才刚收完麦子，回了家，听见一阵嘈杂的乱吼，看见门口一帮人，气势汹汹。赵成才也猜到了，自己今天算是闯了祸，急忙挤开一条路，冲进屋里。
　　 “呦，成才啊，回来了，忙了一天了，累了吧？”支书，威风地坐在那儿，白着眼睛，恶恨恨地说。
　　 “叔，今天这事，是我不好，我没听您的安排。可是，你总不能眼看着那些黄灿灿的麦子被雨淋着，烂在地里。”赵成才，微笑着，弓着腰，心平气和地说。
　　 “哼，他们的麦，就是麦，我的就不是了。你小子，是翅膀硬了，敢和我叫板了。你他娘的也不想想，要不是老子，你能混上这个轻巧的活，那么多年轻后生，哪个不能开那台破车！就你能耐是不！哼！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村支书，鼻子里哼哼两声，干脆闭了眼。
　　 “我告诉你，有事说事，别骂我娘！你再骂一个试试！”
　　 赵成才从小就孝顺，和他开玩笑，怎么都不过分。可是一旦涉及到他爹娘，那就是导火线，一点就着。
　　 “嘿，你小子，我说你两句，怎么了，还想动手！来啊，给我打！”村支书原想着自己在村里经营了十多年，怎么说也是一把手，平日里，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这小子，今天不仅是违抗了安排，现在还敢威胁自己，心里一时上了火。一挥手，门外站着的支书的狗腿子们，纷纷涌了过来，一顿拳打脚踢。
　　 反正有村支书的命令，在以前啊，这叫做奉旨杀人，就是真出了好歹，和他们也无关。而且，还能在支书面前显显威风，表表忠心。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谁不乐意干啊！
　　 “他妈的，老子的麦子，颗颗饱满，金黄金黄的，现在还躺在地里，喝水呢！你个小王八蛋，反了天了！”
　　 赵成才虽然年轻力壮，可好汉架不住群狼，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等我匆匆收拾好地里的麦子，跑到他家看的时候，赵成才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他爹，则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