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小城寻故(散文随笔)
数百里颠簸,列车终于将我送回故乡,久别的孩子终于站在了母亲面前。
年近古稀的母亲,显得格外的身轻脚快。没多大功夫,茶几上便摆满盛山货的盘子。那软柿子、柿饼以及山里红啥的,可都是我的最爱哟。母亲了解儿女,就是这样细致入微。
在母亲面前,我是不需要拘束的,左右开弓,眼和嘴巴齐动员。在母亲暖融融的目光下,我好似扑蝶的顽童,乐而不疲。
我嗔怪母亲,山货太多,非吃坏我不可。母亲佯怒:“和小时候一个吃相,吃着还找理儿!”“嘿嘿,谁让我排行最小呢,习惯以小卖小咯!”我摇头晃脑地卖萌,仿佛时光又回到缫丝厂家属院……
父亲是一名医生,每到菜蔬成熟的季节,他总能收到一些瓜瓜豆豆礼物。在物质尚属匮乏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这些瓜瓜豆豆是康复者对父亲医术最淳朴的谢意。
记得有一年初夏,瓜果还没到成熟季节,有人送给父亲一捧嫩小瓜,说是让我们兄妹几人解馋的。每个指头粗的嫩小瓜,如果不被狠心摘下,个个都能长到碗口粗。父亲将这一捧嫩小瓜煮好捞出,说谁想吃就吃。我双手齐下,一个不剩全吃了。父亲责备我,没给姐姐哥哥留几个。我摇头晃脑,蛮有理的争辩:“您说谁想吃就吃,我想吃呗,谁让他们不在家呢!”好多年过去了,发生在缫丝厂家属院的“贪吃”画面始终令我记忆犹新。
一段不泯记忆,好似一根银针扎中身体的某个穴位,让我忽然间很向往记忆中的缫丝厂。但不知时代的变迁中,我家呆过的家属院是否依旧?
缫丝厂地处小城,距母亲的现居地还有几十里,母亲和我是乘公交车去的。一路上,因为晕车,也因为惦记着缫丝厂的一些人和事,我没心思浏览车外的风景。唯有一颗不着边际的心,似车轮碾过的道路,忽而上下忽而左右……
母亲虚岁十四那年,有幸成为一名话务员。工作不到两年,恰逢国家“六二压”政策,机关厂矿好多人都被压缩回家,母亲却因“优秀工作者”的业绩被调入小城的缫丝厂。当时的缫丝厂,无非是推平的大片坟地上搭建着几个简陋厂棚,根本谈不上规模。是母亲这代工人挑起了建设工厂、壮大工厂的历史重任。
六十年代,搞建设没有太多的机械,人力投入是最主要的力量。母亲这代工人,最富有吃苦耐劳精神,他们每天的下班时间,舍不得在谈笑中耗费,舍不得在休憩中消磨。领导一声令下,哪怕是刚刚端起碗筷,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工地,或挑水或抬起箩筐投入劳动。他们用智慧与汗水,将一把把新泥和一块块青砖,垒砌成一排排厂房以及各种用途的建筑物。他们手上打起了硬茧,双手互搓几下就不疼了;他们脚底磨出了水泡,抓点细土撒上去就没事儿了。他们从不知道“累”是什么感觉,只要能为工厂多出力心里就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如果说他们的感官是最麻木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在他们思想里,只有为国家多贡献力量才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境界!
七十年代,应该是小城缫丝厂最风光的时期。优质的成品蚕丝,每年都为国家在出口创汇上稳增数额。在当地经济发展中,缫丝厂属于龙头企业。进入八十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以及一些丝绸进口国反倾销政策的影响,缫丝厂开始衰败。而导致缫丝厂最后没落,与那位南方籍郑厂长有很大关系。调回南方之前,他充分“贯彻”政策,抽调走厂里的骨干力量,并带走大量资金。从那以后,缫丝厂一蹶不振,加之领导阶层的腐败,苦撑到九十年代,厂子终于宣告破产。母亲这代工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工厂,就这样背负着时代变迁的印记,在他们儿女这代人手中消亡了……
售票员报站的声音拉住我的回忆,小城缫丝厂到了。
眼前的光景果然不是记忆中的情形:原来厂房的地方,狼藉一片,几幢没竣工的矿架式高层矗立其上。母亲这代人建起来的老建筑,有的已经拆掉,有的正在拆除,没拆的也是人去房空。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好空旷,似乎生命中有件重要的物件正被撕碎、瓦解。母亲提醒我注意脚下,砖头瓦块会擦伤鞋面的。而母亲不晓得,我的内心已被擦伤——这个我只呆过两年的地方啊,殊不知,我对其有着儿女与母亲般的感情!
因为拆迁,之前的道路早已面目全非。母亲带着我东绕西绕,好不容易才来到当年住过的地方。看不到当年房子了,只剩下房子后墙还在起着围墙的作用。后墙上还保留着小窗户,在第五个窗户前,母亲停下了脚步:“这一间就是咱住过的房子。”母亲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能明显感觉出她内心的伤感。这世上,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故事。即如缫丝厂的消亡,在亲手建立过它的人心中,失去它,犹如自身诞下的婴儿很快又夭折,那种眼睁睁望着死亡却无能为力的痛,外人无法感受。这排家属院曾住着十七户,家家户户有孩子,每天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刻。第一户的谭娅军、谭娅芳,第十二户的罗杨芳,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今,她们会在哪里?茶余饭后,她们会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说起缫丝厂、说起我呢?
一阵犬吠,从一个窝棚里走出一位看工地的男人,他问我看什么?我说,寻找记忆的。他似懂非懂,转身又进了窝棚。我曾是这里的小主人,虽然这里已化作瓦砾一片,但是内心的理直气壮,依旧支持着我。
“还去其它地方转转不?”母亲问我,“比如学校和大礼堂那边。”
“去,一定要去!”我回答着,目光仍在急速搜寻家属院剩余的记忆,“妈,快看!大门那边,两颗白杨树还在呢!”
母亲也看到了健在的白杨树,她叹息:“我们这代人建厂时植下的,看着它们就跟看见老邻居一样亲切。可惜,用不了多久,它们和这家属院一样,也会无影无踪的。唉,如果它们会说话多好啊!”是的,如果高高耸立的白杨树会说话该多好啊,那样,离别时刻也能互道一声“珍重”了。
准备离开家属院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位老阿姨,她们招呼着母亲,问母亲我是谁?母亲说出我是谁,还说,我很小时候就离开了缫丝厂,所以跟厂里人不熟识。看着母亲跟她的老姐妹们手挽手、亲亲热热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放开的。于是,我说明心意,独自向当年的学校走去。
学校的房子还在,看上去废弃多年了。也难怪,现代孩子都娇贵,他们不会在老式学校里读书写字的。抬头,望望那堵曾是成绩榜的高墙,似乎有红榜再现,而我的名字就在前三行。仿佛间,我看见班主任刘义升老师在点我名字,他手里还托着奖状和奖品。哦,不!是那个最年轻的程建刚老师在训我!他说:“你这个女生代表,是怎么想出鬼主意,用糖纸包着纸团糊弄老师的?嗯!你给我吃一个看看!”他说着,将纸团“糖块”塞进我嘴巴,完全没有“老师”应有的涵养。我好委屈啊,既不敢反抗又不想招供“作俑者”王莉萍的名字!那时候,王莉萍的爸爸在公路站当头儿,过往车辆谁不给他塞糖果点心?只有王莉萍才能拿出那么多漂亮的糖纸。程建刚老师和男生打球获胜,女生们想送糖块犒劳他,但大家没钱买真糖,王莉萍就出了个“主意”。于是,全班女生动手做假糖块,最后经我手送给程建刚老师。就在难过时刻,刘义升老师推门进来,我像看到救星,眼泪一下子就稀里哗啦了!刘老师轻轻拍拍我,示意我先回教室。走出办公室门口时,我听见刘老师在安慰程老师:“三年级,还是些不懂事孩子,跟他们较什么真啊?”——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的老师和同学早已各奔东西,但不知王莉萍,还记得你的鬼主意害我吗?
“看够了没有?”猛听得母亲在身后喊我,“听说西山那边正在筹建森林公园,你去看看不?我是说,你的腰……?”母亲探询的目光望着我,她担心我走路太久,腰会犯痛的。这就是娘心呀,古稀之年却仍在关心四旬女儿,为了陪女儿尽兴,全然不顾自己腰腿酸痛!眼前废弃的缫丝厂,虽然只剩下断壁残垣,遍地瓦砾,但在我心里,永远是一道走不出的风景,我怎能看够呢?
“没看够!这不,我在拍照,下次回来,恐怕断壁残垣也看不到啦!”我举着相机回答,“再拍几张就去,腰疼又何妨!”
所谓西山,原来是小城西侧的小土山。我们跨过端沁线,一条通往西山的坡路呈现在眼前。因为建设刚起步,又长又陡的坡路全是溏土,每走一步即两腿灰尘,即使这样,我的兴致不减丝毫。
厚厚的脂肪包裹着我弱弱的体力,气喘吁吁,好几次都被母亲甩在身后。母亲心疼我,建议别上山了,等公园建好了机会多着呢。呵呵,我才舍不得知难而退呢。有时候,有些困难,你鼓鼓劲儿就战胜了,有些地方提提心劲儿就去了。如果总将机会推向未来,那么,未来是多久远谁也算不出,或许一辈子都“未来”了。我坚持上山,只为在高处能全方位地俯瞰这座小城,或许若干年后重访,我会对比出更多的变化。
坡路顺着山势拐弯抹圈。登上落成的山神庙时,我再也没气力继续上行,也顾不上路边石头上沾满灰尘,刚挨着就坐下了。母亲笑我,年纪轻轻却不如她体力,我则做出可怜状,使劲儿摩挲着左上胸并感慨着:“缫丝厂啊,留给我的都是心痛的感觉,唉……”
居高临下,放眼处,从姥姥家流过来的那条小河正穿过小城中心,在城南与沁河水汇合后缓缓东流。在这暖冬里,两条河的河面上看不到一处冰面。阳光下的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夹杂在繁华地段的贾谷洞老宅,曾是军阀阎锡山的秘书贾景德的故居,当年贾府无限风光,而今都已化作历史的尘埃,碾压在时代的车轮下,无声无息。贾谷洞再往东,三十多年前曾是国家秘密工厂“02”的地盘,小城第一座“春光俱乐部”影院就是“02”建造的。当年,我就是在俱乐部里观看《火烧圆明园》、《少林寺》……这些流行影片的。一毛五分钱的门票,就可以在影院里舒舒服服坐上个把钟头,然后在同学间描绘得眉飞色舞。“02”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搬去石家庄,原地唯有一些高楼还在阳光下展示着昔日的辉煌。我的目光沿着“02”前边的路继续前行,当年的仪表厂、造纸厂、油厂……几乎都没了踪影,取代它们的是现代化高层建筑,它们和缫丝厂一样,终是抗不住时代前进的步伐,将曾经的辉煌掩埋在瓦砾之下……
心好像又被什么戳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怀旧之情让我好失落!我招呼母亲:“走走走,不看了!我像牵念母亲般牵念的地方,高楼林立,却没有一间属于我,满城身影却看不到几张熟悉的面孔。还是让我回归记忆,在记忆里独享一份完美无缺吧!”
母亲笑我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呵!如果时光能在笑声中回溯三十二年,我情愿呆在小城,和缫丝厂当年的小伙伴们一起走进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