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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常客·稀客·贵客(散文)


作者:尹承勇 布衣,253.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97发表时间:2015-02-11 11:05:54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回忆起来,只有两种记忆,一种是累,一种是苦。别说大人,就连孩子一年四季都不得安闲。
   春天,昆虫飞舞,捉老麻虫是孩子的常活。下午一放学,我们就会被父母轰到田野或树林里去。傍晚时分,老麻虫飞上树枝,排成一串,就像树上冒出的榆钱,鳞次栉比的。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用手猛地一捋,再灌入瓶子里,然后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多数时候并没有这样幸运,常常是手刚刚抓住树枝,它们就一哄而散,飞向天空。因此我们常常在月亮挂在东天、炊烟弥漫村庄时,还未装满瓶子,怏怏不乐地回家。因为老麻虫是鸡的食物,如果鸡不下蛋,那我们的书费就成了问题。
   夏天,野草野菜遍地,割草拔菜就成了孩子们的常活。每天早晨,我们都会在睡梦里被唤醒,怀着一肚子恐惧走向田野。田野苍茫,天空黑暗,还有大大小小坟堆,心里不由得就会冒出可怕的念头。听伙伴们说,唱支歌就不害怕了。我如法炮制,却仍然害怕。偶尔野兔突然窜出来飞奔而去,我们就会吓出一身冷汗。尽管胆怯,也不会退缩,因为家中的猪羊没有了饲料,一家人吃菜就成了问题。也有心情镇静的时候,那就是月亮还没有落下,把整个大地照得亮堂堂的,四周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于是我常常想,如果每天早晨都有月光,那该多好啊!
   秋天,草木干枯,霜降叶落,砍柴、扫树叶是孩子的常活。秋风一吹,树叶铺天盖地地洒落,我们便在萧瑟的秋风中走向树林。远望树林,杜甫所描绘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象便真实出现在眼前了。秋风来势凶猛,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是一想到一日三餐的燃料,就鼓足了劲头。砍柴是在无风的天气里,田野里那些不被猪羊欢迎的杂草,是带刺的苍籽棵和蒺藜秧,夏天不会被人割掉,秋天就成了灶下的燃料。它们长得特别大、特别长,因此也成了我们孩子争抢的好东西。有时即使扎破了手也不惧怕,毕竟五六棵就能做一顿饭。
   冬天,冻风凛冽,扫硝土是孩子的常活。庄稼收完了,柴草砍尽了,田野里一片空旷,寒风就无所阻挡地扫荡大地,因此天气也就特别寒冷。我们无法逃避地来到田野,寻找到那些白得耀眼的荒地。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将硝土扫成堆,再撮进口袋。因为碱土里有一种东西叫硝,把碱土熬过,会分离出来。这东西可以卖钱,是皮衣厂熟皮用的材料。尽管我们冻得手发麻,脚发疼,也不会停歇,因为卖掉硝,一家人的油盐酱醋和衣服布料就有了着落。
   劳动出力还不算是最苦的,最苦的是人们的饭食。红薯面窝头是常客,一日三餐常来拜访。那个年代生产技术落后,劳动方式又抹杀了人们的积极性。俗语有言,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蛋的。远远望去,田野里草高苗稀,坡沟壕沿杂草丛生,农业收入却少得寥寥无几。人们不肯出力,却异想天开地想高产。据说红薯是高产作物,一亩地可以收五六千斤,因此全国各地大面积地种植,红薯就成了人们的主食。红薯属于瓜果类,鲜红薯吃不多长时间,储存不好,就会烂掉,于是人们就把它切瓜分片晒成干。红薯干就成了人们一年四季的食物,煮着吃干,磨碎吃面。食品样式也不少,红薯面窝头、红薯粉条、红薯面饼、红薯煎饼、红薯面条……但毕竟都是红薯。第一顿吃味道甜,第二顿吃胃反酸,第三顿吃难下咽,更何况是顿顿吃。这样的饭食令人发怵,每顿吃饭都是硬着头皮,屏住呼吸,粗粗地嚼,伸脖子瞪眼地吞咽。
   劳动成果没成为人们的美食,大自然却给了孩子们无私的馈赠。野生的枸杞果、茅草蒂、茅草根、酸菜果却成了我们孩子的美味。夏天,沟渠边茅草绿油油一片,顶端生长出芽孢。我们这些孩子成群结队地来了,一边拔草,一边采摘着茅草蒂。摘够一把,坐在一起,咀嚼着。茅草蒂柔软香甜,比吃红薯味道要好得多。有时也用铲挖茅草根,吃起来脆脆的,甜甜的。枸杞果生长在坟墓边,一个人不敢去摘。人多的时候,就成了争抢的美味,也常常因此被扎破了手,但吃枸杞果感觉很美,将红红圆圆的枸杞果放在嘴边,用手一捏,“嘶”的一声,枸杞汁就喷在嘴里,顿时一股酸甜的味道灌满口腔。还有一种草叫酸菜,叶子绿绿的,吃起来牙酸得好一阵没感觉,但果实非常好看,形状又长又圆,像一支支纺锤,摘下来放在一起,又像战士弹夹里排得整整齐齐的子弹;这些东西也非常好吃,嚼起来味道甘甜,还有一缕清香,就像现在的棉花糖。还有一道美味,那就是蝉蛹。夏天黄昏,河边树林里,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来了。提着灯笼,打着手电,聚精会神地逡巡着。先看树干,再瞅树下,仔细地寻找。缺少肉味的粗陋饭菜,添上蝉蛹,那就变得津津有味了。这也许是那个时代人们的最高享受了。
   玉米面饼子是稀客,偶尔也会出现在餐桌。因为玉米产量低,种植面积也是很小的。每隔半月,就有一次机会吃到它。它驳杂地散落在红薯面窝头里,十分稀少,黄灿灿的,十分显眼。开饭了,我盯着它,总想伸手抓起来,吃个尽兴,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每逢这个时候,我总是拼命地吞咽红薯面窝头,然后打饱嗝,父亲也会笑着掰下一块玉米面饼子,递给我,说道:“打打尖!”那块玉米面饼子实在太小了,也就是整个饼子的五分之一,两口就能吃光。我接过来,仔细地咀嚼着,不肯很快把它吃下去,总是尽量嚼得时间长一点,让难得的幸福味道长久一些。
   小麦面馒头是贵客,逢年过节才能有幸吃到。一家人劳动一年,也只能分到一口袋小麦,吃起来格外地计较。只有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才能吃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吃得肚子圆圆的,一顿好像要吃出一天的饭食。每次打起饱嗝,也舍不得那香气飘得太远,总在嘴里憋上一阵,让味道变淡了,才呼出口外。这种美好的感觉久久难忘,于是天天掰着指头盼过节过年。
   记得有一年,参军的表哥回家探亲。他穿了一身绿军装,一双绿球鞋,面色红润,非常气派。我看着他神采奕奕地样子,就偷偷问母亲:“娘,当兵常穿新衣服吗?都吃嘛饭?”母亲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常穿新衣服,常吃馍馍蛋子和猪肉片子!”我羡慕地看了一眼表哥,心里产生了一种愿望——长大后,我也要当兵。
   那个时代,对农村孩子来说,馍馍蛋子、猪肉片子可是无上的美味。馍馍蛋子不多见,猪肉片子更是难以见到,不要再说吃到了。自己家虽然也养羊喂猪,但从来不杀猪宰羊,而是卖掉,用卖来的钱籴统销粮。鸡蛋也很少吃到,只有感冒了,干咳得厉害,父母才会用棉油炒个鸡蛋给孩子止咳。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待遇,于是就盼着多感冒几次,能享受吃鸡蛋的乐趣。尽管冬天穿着薄衣,寒气刺骨,说也奇怪,却很少有感冒的机遇。说到穿衣那就更惨了。一年一人连一件新衣服都该不上,常常是夏天把棉袄外皮揭下来当单衣穿,冬天把单衣贴上棉絮当棉衣穿。每到单衣棉衣交换的时候,母亲经常忙到深夜。母亲让我们早早地钻进被窝,她就在油灯下拆衣、揭棉絮、缝外皮,或是铺棉絮、缝裤里,第二天就穿上了单衣或棉衣。如果不小心挂破了衣服,就会受到父母的埋怨。我们家姊妹四人,穿衣服就打接力,大姐穿小了,二姐接着穿,以此类推。我是老三,没能穿上过新衣服,而且常穿补丁衣服。可也有意外,我是男孩子,身体长得快。十岁那年,我的身高竟然超过了二姐半头,母亲没办法,就给我做了一身新衣。为此引发了二姐和弟弟的嫉妒、牢骚,可是我却喜出望外,高兴地手脚齐舞。
   劳动艰苦,饭食艰苦,但那时的我们也会苦中作乐。一块胶泥在我们手里一过就成了泥哨;一根柳枝在我们手里一拧就成了柳哨;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就成了口哨;一支麻墩花用嘴一吸就发出乐音……炎热的夏天,割草拔菜热了,我们也会在蓖麻棵下纳凉;捕鱼累了,我们也会玩抽水。这种游戏非常有趣,用泥巴围成一个小池,在靠水的一边安上蓖麻杆,用两只手往小池里撩水,看水从蓖麻杆里流出,再流向河里。阴天下雨成了最享受的时刻。大人不用下田劳动,就在家睡觉;小孩就可以聚在一起玩耍。玩的花样也很多:摔四角,抽木游,撇筹,驱瓦,弹玻璃球,捉迷藏,摸迷糊,敲制钱……
   我上初一时,已经是七十年代末。那年春节后,父亲去县里开了三天会,带回一个消息,要分地。母亲担忧起来,疑惑地问道:“分了地,没牛没犁,咋种呢?”父亲说:“县里领导说可以贷款买牛买犁,秋后连本带息一起还。”母亲没有吱声,但她的忧虑却挂在脸上。
   牛买来了,犁买来了。父亲带着一家人整天泡在地里。春天来了,父亲种了二亩棉花,一家人间苗、锄草、浇水、耘地。一个月后,远望田野,棉苗整整齐齐的,蓬蓬勃勃的,杂草连一席之地都没有,全是绿油油的棉苗。夏天来了,父亲又种了三亩玉米,还种了半亩谷子,半亩红薯。
   秋天到了,庄稼堆满了庭院。先是收了一院子玉米,站在屋门一望,就像一座座金山;又收了一院子棉花,站在屋门一望,就像一座座银山;还收了一堆红薯,一堆谷子。整个院落到处耸立着小丘,俨然成了一个群山连绵的世界。棉柴垛、谷草垛一字排开,昂首挺立,像精神振奋的士兵;玉米秸被扔上房顶,也堆成了垛;红薯秧被搭在墙上,把院墙都盖严了。算起来,我们一家六口一年的收入比以前的整个生产队还多。父亲又请人抹了十几个水泥缸,把玉米、谷子储存起来。还剩三只空缸,我不解地问:“爹,怎么还闲着几个?”父亲笑着说:“傻孩子,明年收了麦子往哪里放?”父亲又挖了地窖,让红薯转入地下。又把棉花送到棉站,我们家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钞票。父亲一遍遍数着,脸上乐开了花。
   那年秋天,玉米面饼子就成了饭桌上的常客,红薯退居二线,成了配角。玉米秸、谷草、红薯秧就成了猪牛羊的饲料,那年头一次结束了人畜争食的时代,我们再也不用拔菜割草了;棉柴成了烧火做饭的燃料,扫树叶的劳动也就成为了历史。有了这样的收入,我的学费、书费、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穿衣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这年秋分,父亲又种了一地小麦。第二年夏天,我家又收了五缸麦子。于是白面馒头成了饭桌上的常客,玉米面饼子又成了稀客。连续几年的丰收,我家有了余粮,红薯再也无缘光顾饭桌了。
   有一年,父亲突然说:“我们再蒸点红薯面窝头吃!”一家人都反对。母亲不满地说:“天生的穷命,吃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吃够!”父亲没有说话,这事就搁下了。事隔一个月,父亲又提起此事。这年我已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渐渐懂得了父亲心思。于是我就谎称自己也想吃红薯面窝头,央求母亲再蒸一次,母亲答应了。
   销声匿迹多年的红薯面窝头又来到我家饭桌,它成了我家的贵客。父亲吃得很慢,好像不是在咀嚼食物,而是在咀嚼一种味道,一种生活,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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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常客·稀客·贵客》这篇散文用细腻详实的笔触描写了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人的生活状况,写出了幼年时的苦与乐。文章用独特的视角,把生活的逐步改善的状况用“常客·稀客·贵客”来代替,巧妙新奇,使文章具有了可读性,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性。归根到底,人们的生活的逐步改善,完全得益于国家农村政策的改变,可以说,没有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就没有人们今天的这个社会生活。文章语言朴实无华,层次清晰,主题明确,通过对“常客·稀客·贵客”的描写,生发出对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感念之情。文笔老道自然,一篇散文佳作,值得推荐!感谢作者赐稿。【山水神韵编辑:九井居士】【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211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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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九井居士        2015-02-11 11:14:15
  特定的生活阅历,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和精神财富,让我记住那段让人心酸、无奈的历史,去迎接人生美好的未来!祝小年愉快并创作顺利!
走进柳湖,走进生活,沉浸在梦境之中。恬淡安静,关注民生,品味社会,让灵感插上翅膀。
回复1 楼        文友:尹承勇        2015-02-11 18:17:51
  谢编辑垂读点评!预祝春节快乐!
2 楼        文友:萧如风        2015-02-11 23:43:55
  见微知著,欣赏好文
回复2 楼        文友:尹承勇        2015-02-12 07:40:29
  谢文友垂读点评!祝一切都好!
回复2 楼        文友:尹承勇        2015-02-12 07:47:35
  谢文友垂读点评!预祝春节快乐!
3 楼        文友:渭北清光        2015-02-17 16:32:03
  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个年代的人们精神都是富足的。作者用常客、稀客、贵客来比喻吃食,随着社会的发展、家境的好转,彼此又相互转换了身份,没有变的是父亲的不屈的性格和灵魂。问好尹承勇老师,欣赏学习,祝羊年吉祥,佳作不断。
诗是一只空篮子,放进自己的生活!
回复3 楼        文友:尹承勇        2015-02-17 21:48:56
  谢文友垂读点评!祝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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