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辽阔的草原，这里有无边的沙漠，这里是古战场的遗址。每一次征杀过后，无数个英雄的故事便好像蘑菇一样，在这里悄悄地长出来，每一个故事，便是一首血写的战歌。
　　 这就是历史。
　　 太阳是鲜血染红的，英雄的躯体倒下了，生命却是永恒的，因为太阳是永恒不灭的。
　　 青山依旧在，大雁几度回，古柳上依然高悬明月。在那柔枝上，摇曳着五千年的故事，而在古柳下，牛背上偏坐着牧童，哑哑地吹着短笛，讲述着射雕儿郎的故事。
　　 耶律奇已经是第九次从马背上跌下来了，幸亏他的身子结实，草原的草也是又高又柔的，所以没有跌伤。
　　 耶律奇摇着头对努利说：“努利大哥，看来还是不行啊，我实在是学不会。”
　　 努利哈哈大笑道：“小伙子，你若是不会骑马射箭，可成不了我们蒙古人的朋友啊，你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就灰心了不成。”
　　 耶律奇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道：“谁说的，我耶律奇不管怎样，祖上那也是契丹人啊，耶律阿保机是我的祖先，我的先辈也是马背上的民族。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说罢，他便再次飞身纵上马背，可惜，事不凑巧，他又第十次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努利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啊，论说，你就天下无敌，论做，你就像只山鸡。”
　　 耶律奇呲牙咧嘴地说道：“可是，我就不明白了，现在不是都有车有路啊，为什么还要学骑马呢？”
　　 努利的笑道：“为什么？等你学会了骑马，你就自然会知道。”
　　 就这样，一整天过去了，耶律奇还是没能学会骑马。努利拉着他的手进了蒙古包，说道：“耶律，我们蒙古人，最敬重的是勇敢又讲义气的英雄好汉。学不了骑马不重要，要紧的是不能向困难低头，来，耶律兄弟，大哥敬你一碗。”说罢，努利捧起了一只大海碗。
　　 耶律奇忙说：“兄弟不善饮酒。”
　　 “唉，耶律，我们蒙古人，敬酒是不能不喝的，不然就是看不起对方。”
　　 耶律无法推却，只好一干而净。两人相视大笑。过不了多久，耶律奇便有些醉了。他抚着自己的胸脯说：“努利大哥，我觉得，这世上有两件事，是无酒不成的。”
　　 “哪两件事？”努利淡淡一笑。
　　 “逢豪杰士，须借酒浇胸中块垒；遇断肠人，须待酒解心头愁结。我今遇努利大哥，可说是逢豪杰士了。”
　　 努利大笑：“我们蒙古人，一高兴就喝酒，管他遇见了谁呢，就是撞见天王老子，也照喝不误，喝得拍桌打凳，豪情万丈，不可一世。”
　　 “酒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叫懦弱者变得坚强。”
　　 夜深了，耶律奇感到不胜酒力，便辞别努利，一个人来到帐外。凉风拂衣，顿感清醒了许多。他站了大半夜，思索着。忽然听得一声愁绝的羌笛声刺破黎明的天宇，耶律奇抬头望见徘徊不愿离去的月儿，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那千里飞雪的玉门关，回到水乡。想起青青弱柳，点点红梅；想起萱草绿，杏花红。可叹如今，肠断塞外，雁字不来，耶律奇多想驾起竹叶舟，一夜大刀头。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不忍再想。
　　 又是一阵如怨似泣的笛声，缥缥缈缈，似轻纱蝉翼一般，从远处传来。笛声落下之后，远处又传来男子低声吟哦唐人的文句，似乎是柳宗元的。“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语声渐渐近了，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踏着月色而来。那男子身上的青布道袍已破旧不堪，但却浑身上下抖落下一种精气。
　　 耶律奇上前道：“道长尊号，怎会来此地？”
　　 道士不答，却道：“男子汉大丈夫也会思乡？”
　　 耶律奇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又何况我呢？听道长说话，想必是世外高人，请不吝赐名。”
　　 道士道：“萍水相逢，何必知道名姓？”
　　 两人说着就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道长，您怎会来这里呢？”耶律奇再次好奇地问道。
　　 道士不语，望着茫茫的草原，想起了那一次。
　　 那是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绝顶孤峰。路，不知源于何处，也不知道伸向何方。那曾经是蜚声四海的丝绸古道。
　　 “我原本是要寻找那一千年前遗落在古道上的凝重与灿烂。我在炎阳高张中艰难跋涉，汗出如浆，口渴似狂。正当我心力交瘁，无力支持时，却看见荒凉的乱石岗上，有一个宽不盈尺、深不逾寸的石头坑，盈注着一捧浅浅的净水。旁边的石疙瘩上，有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碗水。这泉水永远只有一碗也永远会有一碗。一人来，得一人之润，百人来，取百人之饮。环顾四周，方圆十里旱象环生，空旷寂寥。面对这圣水一捧，我再也不敢轻言自己遭际的人生风雨，经历的坎坷不平。我想，我什么也无需去寻找了。古道赐我一碗水，这就足够了。”
　　 道士的话，耶律奇似懂又似不懂，这一碗水预示着什么？这个故事里，又隐藏着怎样的禅机呢？
　　 耶律奇此时眼睛突然瞥见那道士的包里全是字纸，好奇地问道：“道长，您在写什么啊，多辛苦。”
　　 “哦，一点都不辛苦，我是荣公三乐，乐在其中啊，我要重新走那条求道之路，当年老子骑着青牛走过的道路，当年长春真人走过的道路，整理那些被人遗弃在路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好像是寻找被人有意或无意丢弃的珍珠一样。在丝绸之路上，在莫高窟的古栈道上，一路上我拾起了敦煌飞天手中滑落的花瓣，捧起了神女发间落下的青丝，听见了三山五岳的歌涛……”
　　 道士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笑着，他一直都在寻觅，为了寻找“道”的真谛，他选择重新去走当年师祖丘处机曾经走过的道路，很多人都说他傻，说他做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然而，那又怎样呢，他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远远多于他失去的东西。也罢，万里舟车，十年书剑，飘零南北。四壁图书三尺剑，半肩行李一张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苍茫夜色下，耶律奇看着道士那渐渐庄严的脸，若有所思。
　　 第二天，照理还是学骑马，可耶律奇依然学不会，努利有点急了：“你咋连这也学不会啊？”
　　 耶律奇只好笑笑，他的水性很好，但是一到马上，两条腿两条臂膀，就怎么也使不上劲。
　　 这时，远方一个男子骑马过来，他一身白衣，一顶小白帽，到了近前，勒住马道：“努利大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唉，张兄弟，你是不知道啊，耶律奇这小子也太笨了。”
　　 那人笑笑，从马背上下来，向耶律奇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张承志。”
　　 “你是那个有名的作家？”耶律奇吃惊地说道。
　　 “不敢说是作家，我以我笔写我心。”张承志淡淡一笑。
　　 “我看我是学不会骑马了。”耶律奇尴尬地说：“我也不能成为蒙古人心目中的英雄。”
　　 “这的确很难，但路是人走出来的。”说罢，张承志指向草原深处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
　　 那是一条无数岁月压出来的深沟，沟中的长草足能淹没牛羊。说是路，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路。可能想象，当年这里或许也曾有无数车轮滚过，有无数战马踏过。也许，当年这里曾经是通衢大道，当年这里也曾经一马平川。
　　 “那是一条荒芜了的英雄路吗？”耶律奇不觉想起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耶律兄弟太多柔情，过少豪气，不似耶律后人。”张承志淡淡道。
　　 耶律奇有点脸红。
　　 张承志又道：“英雄的路荒芜了，只有我和那些牧人想着它，再无人知道了。”
　　 努利道：“张兄弟，你好久没回大草原了。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吗？”
　　 张承志笑道：“不错，光顾着感慨，差点忘了正事。席慕容来呼和浩特签名售书，我是专程来见她的。”说罢长叹道：“这是个奇女子，是我尊敬的人。努利大哥，耶律兄弟。不如同去看看吧，就在市里。”
　　 说罢他把马栓在木桩上。努利赶来了马车，三人一起上车。
　　 耶律奇道：“张大哥，听说席慕容是个大诗人，是香港人。”
　　 张承志摇头道：“不，她祖籍在内蒙古察哈尔盟，她外婆是孛尔只斤光濂公主，是能骑善射的吐默特部落王族，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席慕容的名字是大江河的意思。蒙文叫穆伦?席连勃，慕容就是穆伦的谐音。”
　　 “这样啊，唉，她到这儿卖书，会有人来买吗？”耶律奇百思不解。
　　 张承志又摇摇头道：“这样想，你就太小看席慕容，也太小看大草原的子民了。”
　　 耶律奇半开玩笑道：“书还没卖呢，你怎么就知道？”
　　 “书店同志也担心呼和浩特地处偏远，时间紧张，席慕容名声籍甚，万一购书人不多岂不尴尬。她却说，请告诉您的领导，如果不去内蒙古，她会食不下咽，如果呼和浩特没人来买书，她就自己掏钱买下送人。”张承志望着满脸惊异的耶律奇道：“听到这样的故事，你怎样想？”
　　 马车载驰载驱，很快到了书店，两百套书半天不到就全部卖完了。张承志指着熙熙攘攘的购书人群道：“看见这样的情景，你还怀疑？”
　　 晚上，在与长辈、亲人、朋友的聚会上，一位长者让席慕容坐在中间道：“你是草原嫁出去的女儿，今天你回娘家，谁也不许欺负你。”
　　 一句话说得席慕容热泪盈眶，她说：“我是草原的女儿，回家的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人们纷纷向席慕容献礼，蒙古人为珍贵客人祝福的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未省略。而席慕容也以蒙族习惯，一一还礼。她朗诵了自己的诗文：“我终于在母亲的土地上寻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生命至此再无缺憾。”
　　 席上张承志把耶律奇介绍给了席慕容。
　　 耶律奇问：“身在故乡心似客，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的，我们都一样同是天涯沦落的思乡人。”
　　 席慕容道：“缠绕我的尽是些没有根的回忆，无边无际。”她顿了一下，又充满激情地高喊：“终于回来了，看见了，感受到了，不过是短短十几天，可是，积存了四十多年的渴望，已如高涨的河川，一旦决堤，那排山倒海的洪流，再也无法控制。”席慕容的话令耶律奇冥想，他离开欢乐的人群，走到屋外，月光如洗，一泻万里。
　　 远方传来了少女嘹亮的歌声：“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听到了这样的歌曲，耶律奇百感交集。最开始听清楚歌词的时候，他的感觉是悲哀。
　　 是的，悲哀，时光如水，日月逾迈，韶华易逝，青春不再。然而，听着听着，耶律奇的想法又变了，这首歌的名字叫做《青春舞曲》，青春易老，这样沉重的话题，这样哀伤的歌词，却配上了这样欢快的乐曲。是谁，是谁能够勇敢地捧起镜子，看着自己一根根慢慢出现的白发；是谁，是谁能够跳着欢快的舞步，歌颂生命的流逝；是谁，是谁能够唱着奔放的歌曲，欢送韶华的老去？
　　 是他们，只有他们，无所畏惧的劳动人民，只有他们能够做到。青春可以不再，年华可以老去，但积极乐观的精神，像不败的鲜花，亘古长存，永不凋零。
　　 耶律奇轻问自己，我能学会骑马吗，我能骑着马儿沿着古道去看那一碗水吗，能吗？英雄的道路真的荒芜了吗？哪一天我能学会骑马，哪一天……
　　 也许这一天明天就会到来，也许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是，已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