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英子(短篇小说)
小时候,我们家可谓家徒四壁,非常贫穷。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尚且年幼。母亲因文化大革命受到了刺激,一下得了精神分裂症,终日疑神疑鬼、狂躁不安,有时还会闹的四邻鸡犬不宁,生活都难以自理。于是,四个孩子、一个病人,风雨飘摇的一家人,全靠父亲苦苦支撑。
我们就是在父亲既当爹、又当妈的环境下一天天长大。幸而父亲是一个十分豁达开朗的人,生活的磨难并没有停滞他文学上的追求,那时的父亲,就已是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了。
我和英子的相识,缘于父亲曾是她的老师。比我大五岁的她,在家庭的逼迫之下,连续考了几年大学都没考上,而她偏偏喜欢文学,便一门心事做起了文学的青春之梦,故常来我家向父亲讨教。
第一次和她见面,父亲让我喊她“英姐”,但我嗫嚅着,憋得面红耳赤,最终也没能叫她一声姐姐,而她也只是淡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说:“我叫阿英,你就叫我英子吧。”
此后的每一次,她都主动和我说话,向我问长问短,问我学习怎么样,又得奖状了吗?还需要什么参考书?讲话的口气俨然就是大姐姐一般。
在我心里,即使已把她当成了姐姐,可那时的我,往往还是被羞得像个大姑娘。在学校,我从不和女生说话的,倒不是因为家庭的缘故而产生的自卑和自闭。
虽然我的衣服是班级里最为破旧的,个子也是最为矮小的,但我的学习成绩却是班上最棒的,所以我能感受到来自老师的欣赏和关爱,也能感受到来自同学们的羡慕和友善,并在这良好的感受中,整天只知道埋头读书,实属于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学生,身心的发育使我尚不解男女私情。
英子每次来到我家,都要把我们破乱不堪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清清爽爽。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还主动帮着妈妈洗头、拆洗被褥,还帮着洗我和弟妹们的脏衣服。说来也怪,每当英子到我家,妈妈都显得很安静的样子,任凭英子对我家进行大刀阔斧地改头换面,仿佛对她的到来,明显怀着期待和感激,木然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开心的傻笑,妈妈原本对外人有着极强的排斥。
有时候妈妈会突然抓住英子的手说:“闺女,你就做小山子的媳妇吧”,小山子是我的乳名。英子听了妈妈的话,也只是嫣然一笑,对妈妈亲热地说:“我做您的女儿还不行吗?”
英子还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女孩。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她看到我的裤子在大腿一侧,撕烂了一个口子,就连忙找来了针线,并命令我马上脱下。我哪里肯脱!我只穿了一条裤子,里面连内裤都没有,在她急切地注视之下,我就像一只刚刚下蛋的母鸡,脸腾地就红了。见我迟疑着,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不以为然地对我说:“你才多大的小屁孩,就这么封建啊,你不是早把我当姐姐了吗?快脱呀!再说,你又没有可换的衣服,不及时缝补,等口子再大一些,到了学校,还不丢死人了。”
听了她入情入理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不缝补,下午就无法上学;脱吧,多难为情啊,我已经不小了,男女有别的思想,还根深蒂固地在我的脑子里。英子却不由分说就要脱下我的裤子,我只好死死抓住裤腰带,并迅速别过脸去,喃喃对她说:“能不脱吗?我穿着裤子站着,你给我缝补还不成吗?”她“咯咯”地笑了,说:“你就不怕我扎着你的肉吗?”
她蹲在我的身旁,但见她低着头,飞针走线,密密地缝着,脸上的汗珠雨点般砸在我的脚面上,每一滴都让我怦然心动。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离得如此之近,第一次嗅到女孩身上特有的味道,一种让人产生莫名冲动的梦幻般的感受,我都有些不能自已了。英子姐的手还真是灵巧,一会儿就把裤腿摆弄得平平整整、俨然完好如初。她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还满意吗?”
“满意,真是太好了,姐!”
我自己都有些吃惊,那一声“姐”,是如此真挚自然地脱口而出。
上高三那年,我十八岁,英子已然二十三岁。那时我除了课本就是课本,有些题目我都研读四、五遍了,实在没的做,我就做例题,有些题目的答案我都能倒背如流了。英子对我和弟妹的学习一直很上心的,特别对我,更是关爱有加。每次来,她都用在县城打工挣来的钱,给我买考大学所需的辅导材料,这些材料无论如何都是我不舍得买的好书,她对我说:“读书人,怎么能没有书读呢?姐供你!”她还把原先买给她男朋友上大学的衣服拿来给我穿,虽然大些,但却都是新的,我从来没穿过如此有模有样的衣服。
渐渐地,我们家好像已然离不开她,每次妈妈都舍不得她走,久久拉住英子不肯松手;她也好像早已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每一次走,也都有些恋恋不舍。
我对她也已了解了许多。听父亲说,她也很想考大学,成长于动乱年代的她,从小学到初、高中,根本没有好好地打基础,等到知道学习的重要,却已经太晚了。她知道自己不是考学的料,就把希望寄托在和她相好的一个男同学的身上,父母给她的钱,她都给他买了各种复习资料,还不时给他买些营养品,而她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许多次上课都饿晕了过去。我问爸爸:“姐姐的男朋友考上了吗?”爸爸叹着气回答:“考倒是考上了,是一所不错的军校,但却坑苦了英子,他把她给甩了!”父亲接着说,“小英还真是一个刚强的孩子,当那个男孩跪倒在她的面前求她原谅时,她只是轻轻地冷笑了几声,用手指着他说:‘你连男人都不象,还想做军人吗?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不想!!!’第二天她就微笑着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让我辅导她写作。这样有志气的女孩子,真让人佩服。”爸爸的眼圈都有些红了。
有一天,英子姐突然哭着跑来我家。她哭得很伤心,眼圈都红肿了,爸爸在里间劝了好大一会,她才止住了哭。只听爸爸叹了口气,说:“还是你给小山子说吧。”然后就“小山子”、“小山子”地喊我,他自己走出了房间。
其实我坐在外屋的桌子前,根本就是心猿意马,哪有心思学习?手里捧着书,心里却在想:“英子姐遇到什么事了,我能帮她吗?”
见爸爸喊我,我就快速搬来了一只木墩,用粗壮的树根做的,坐在她的面前。她靠着床沿坐着,她哭的样子宛如含露的玫瑰,更加显得楚楚动人。里屋只剩下我们俩,屋里的空气好像都要凝固了,她痴痴地看着我,那是一种哀求的目光,哀怨中又透着一丝渴望。我说:“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说吧,我怎么帮你?”
她嗫嚅着,终于开口,幽幽地,声音很低,梦呓般:“山子,我能嫁给你吗?”
“说什么呢,姐?!”
尽管我思想上有所准备,还是被她的话惊呆了!
她见我反应得如此强烈,脸上现出无奈而又失望的苦笑,她说:“不是真的,只要你答应和我谈恋爱,我就能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死了心。姐姐不想嫁人,一辈子都行,至少不想这么早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给别人做老婆、生孩子,然后慢慢老死,那样多没意思。我想,趁着年轻,做自己喜欢的事,弟弟你真不能帮我吗?”
原来是这样!我问:“他们是指的谁呢?”
“我的爸爸妈妈呗,他们担心我嫁不出去,整日里闷闷不乐的样子,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好像我一天不嫁,他们就一天不能开心。还有好多爱管闲事的那些人,整天赖在我家,以说媒为幌子,哄骗钱财,介绍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让我见面,我爸爸却必恭必敬地招呼着他们,好烟好酒地伺候,真是烦死人了!”她接着对我说,今天她刚一回家,就见一贼眉鼠眼的男人,坐在她家里既像孙子、又像大爷的样子,他旁边坐着的是徐娘半老的王媒婆。
她转身而走,却被她爸爸一把拉住,连哄带威胁地劝她:“今天来的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家财万贯,是个包工头。你可不能再傻了,那些白脸郎有什么好的,到头来还不是把你甩了?二十三、四的大姑娘了,还赖着不肯谈婚论嫁,别人议论起来,你让我们的老脸朝哪搁?你弟弟也老大不小了,你不嫁,怎好给他娶媳妇?今天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你若还是不肯,我就权当没你这不孝的女儿,该滚哪里去就滚哪儿去,死到外面才好呢!”
“我就不!!!”她斩钉截铁的对父亲说。“啪、啪!”他的父亲居然打了她,至今脸上还留有明显青紫的手印,她飞速地跑了出去,一刻也不想呆在家了。
“行,我帮你!”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英子高兴地几乎要蹦了起来,激动得像个孩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现在,不能再叫我弟弟了吧?”也不知我从哪儿冒出来的调侃的勇气,姐开心地笑了,“你这个鬼灵精,莫非还要占姐的便宜?”
英子来我家的次数更勤了,有时,她干脆就在我家和小妹一起小住。
晚上,我坐在昏暗的灯下,聚精会神地复习功课,她却搬个小凳子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忠实地做起我的陪读,有时即使哈欠连连,她也强打起精神,陪我到深夜。她不时扇动着芭蕉扇,给我驱蚊送爽,阵阵微风,既让我内心感到温暖舒适,又让我全身充满着阵阵清凉。我实在过意不去,就催促她先去睡吧,她执拗着就是不肯,她说:“我不会防碍你的,我只想安静欣赏你忘我投入的样子。”
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凑在灯下,非常投入去读我的作文。她说,我的每一篇习作,对她都是难得的范文,能让她流连忘返、百读不厌。她对我说:“山子,你老师的批语都夸你有赵树理的文风,朴实中透着真挚。你比我的基础好,一定要好好努力,照此发展,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说:“哪有那么好?你不也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了吗?”她谦虚地说:“我那都是豆腐块,哪有你文章的大气呢?”我听了她的赞美,心里顿感美滋滋地。
有时学累了,我也会和她并排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畅谈理想,描绘未来,有时也会触及爱情的话题。她最崇拜燕妮和卡尔.马克思的爱情故事,燕妮大马克思4岁,他们的爱情不仅超凡脱俗,而且充满了诗情和浪漫。她问我:“你知道马克思是怎样向燕妮求婚的吗?”我说:“不知”。她就滔滔不绝给我讲了起来:“卡尔和燕妮相爱已久,俩人谁也没有说出‘我爱你’这三个令人心醉的字眼。一天黄昏,马克思和燕妮坐在摩泽尔河畔的草坪上谈心,马克思深情地望着燕妮轻声说:‘燕妮,我已经找到心爱的人了!’燕妮心里一颤,随后问道:‘你爱她吗?’马克思热情地说:‘爱她!她是我遇见过的姑娘中最好的一位,我将永远从心里爱她!’燕妮强忍住感情,平静地说:‘祝你幸福。’马克思接着风趣地说:‘我身边带着她的照片呢,你不想看看吗?’说着就把一只精美的小匣子递了过去。燕妮打开小匣子,心中的疑团顿时解开。原来小匣子里是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正映着自己那张绯红的脸庞。燕妮幸福极了,一下子扑进了马克思的怀里。马克思对燕妮的情爱愈是炽热,愈是疯狂,燕妮就愈是担忧,她在给卡尔的信中写道:‘唉,卡尔,我的悲哀在于,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别的姑娘狂喜的东西,即你的美丽、感人而炽热的激情、你的娓娓动听的爱情词句、你的富有幻想力的动人的作品——所有这一切,只能使我害怕,而且,往往使我感到绝望。我越是沉湎于幸福,那么,一旦你那火热的爱情消失了,你变得冷漠而矜持时,我的命运就会越可怕。卡尔,你要看到,由于担心保持不住你的爱情,我失去了一切欢乐。我无法尽情陶醉在你的爱情里,因为我觉得它再也得不到保证了。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燕妮对卡尔的一往情深,使她产生了矛盾的心理,马克思用诗表达了对燕妮忠贞不渝的感情:活着我们同呼吸,死后咱俩合安葬。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管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如何艰难困苦,马克思对燕妮的爱情犹如一坛子老酒,愈酿愈纯,愈酿愈香。”她讲着讲着,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她抬头望我:“你说,现实中真会发生这样的爱情吗?燕妮的担心是不是多余?”
“也许吧”,我若有所思地答。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回答是针对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
我考上大学那天,英子俨然成了我们家的主角,面对前来祝贺的乡邻,她忙里忙外、落落大方地帮着父亲应酬,不停地端茶倒水、迎来送往。
有人问:“这是谁呀,长的鲜花似的?”
“听说是山子的媳妇,山子他妈还真是有福气啊。”有人答。
“我看,不一定能成,他比山子大五岁呢,如今山子考上了大学,我看有点悬啦。”也有人在摇头。
足足忙了一整天,终于又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问:“姐,你累吗?歇息去吧。”
“不累,这么大的喜事,再累也值!”她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山子,你陪我到河堤树林里,咱俩散散步,行吗?”
“行,我听你的,姐”,我非常顺从地跟着她悄然走出了家门。
刚到村口,只见一只黄色大狼狗,甩着长长的尾巴,猛地窜出,对着我们呲牙裂嘴、狂吠不止。
我自小胆子一向很大,独怕狗。听到狗叫,头皮都发麻,恨不能拔腿就跑。而英子却非常镇定自若,迅速蹲下身去,那只狗竟跑得比兔子还快,迅速逃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