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凉风袭袭，周星抱着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三本经管类书籍急匆匆地走在长廊里，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天空乌黑着脸，好像天底下的每个人都欠它三百块钱，风也不停地叫嚣，仿佛黑暗到来前的一次警报。树下的蚂蚁紧张而忙碌地举家搬迁。北方的风总是刮得那么的狂野，那么的粗犷，就像东北人一样，与生俱来的骨子里带着几分野劲，强劲的风中夹杂着些细沙，卷集起片片落叶，枯黄的叶片随风飘流，发出莎莎的响声。
　　 天暗了下来，周星感觉到快下雨了，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风沙像发了疯似的朝着他猛扑过来，他腾出一支手来拉了拉衣服，挡在了胸前。
　　 长廊中的人不多，只有星星点点的行人，眼睛被风沙眯住了，他只揉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两旁的树木不停地摆动着身子，树叶在风中不停地摇曳。
　　 九月的风雨就像日本的地震一样，说来就来，没有一点儿征兆，暴雨从天而降，从来不管你是否准备好了雨伞。
　　 周星刚回到住处，老天爷就洒下了他那半盂雨水。周星庆幸自己走得快，要不然就变成落汤鸡了。望着窗外哗啦啦的雨点砸落到地上，干裂的地表迅速被浸湿了，天地之间挂着一层雨帘，渐渐地成了雨幕，昏暗的房间内显得苍凉了许多。周星整理了书籍，心情放松地打开了灯，坐在椅子上，翻看起了书。
　　 屋外的一切都在发声，显得有些狂躁。脸盆在雨点的敲打下咚咚价响，像是在击缶。房檐边滴到地面上的水滴滴嗒嗒的，如钟表里旋转的指针，树叶也在洗礼中发出噗噗的响声。
　　 周星已经大四了，也找了几次工作，不过，境况不好，工资低得不够吃住，加上自己学费都是向国家贷的款，因此他十分地不甘心。想想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同村人没有上大学，在外打工每月几千块，而自己堂堂的一个大学生还没他们挣得多，周星都忍不住懊悔，便决心在找工作的同时参加考证。在这个逢门必考的社会，考证也许是他明智的选择。因此，很多同学都外出实习了，他还窝在学校里埋头做功课。
　　 周星接了一杯水，放在身旁，正准备坐下，刚把椅子挪好，手机响了。他慢吞吞地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喂了一声。他非常不情愿被别人打扰，他要一心一意地复习，一心一意地考证。很少与人联系，再加上心情烦躁，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沉重的样子。对于一个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年人来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父母一天天的老去，而我们还不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他只是嗫喏地倾听着话筒那头的讲话，表情呆滞的点着头，嘴里不住的说是，尽管不知道能否把事办成。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是为了弟弟上学的事。
　　 弟弟是个刚经历了高考的高中生，由于先天性的肌肉收缩，双腿不灵活，也不能正常走路。更让一家人受到打击的是，周星的弟弟周亮，高考不理想，按照分数只够上个三本，而学费就要一万多，对于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家庭，应该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交学费。而周亮又不同于常人，学习不行可以出去打工，而他……
　　 父亲躺在工地露天的帐篷里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望着夜空里无数的星星，迷蒙、无助、惆怅。不能给自己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未来的日子如同星空一样黯淡，忍不住潸然泪下，深凹的眼窝里，盈满了他愧疚的泪水。思来想去，只能让他上师范，将来好歹谋上个老师，也好让他照顾自己。
　　 父亲的意思让周星跟弟弟学校的领导说明情况，请求托延一段时间。周星的时间固然宝贵，可弟弟的未来生活更让家人担忧呀！
　　 周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对父亲说道：“我知道了，我尽量吧！”父亲交待完所有的事后就挂断了电话，在老人的心里，除了极其重要的事情打电话，其他时候不会浪费电话费，在他的心里，每一分钱都饱经沧桑。周星迟疑地挂断了电话，久久地站立在原地，眼前一片恍惚，他的脑子乱极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好像比他找工作面试还要难，像是给一个陌生人借钱，非亲非故的，谁会借给你呢？自古就有“亲兄弟明算账”的箴言，兄弟之间还要丁是丁，卯是卯，更何况陌生人呢？想到这里，周星就觉得心凉，眼前一片漆黑。屋子里的东西似乎也在发出响声，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被昏暗的天空所感染，只是顿感迷茫。
　　 凌乱的床上一床破旧的军用薄被还是叔叔给的，青绿色的被子盖了好多年，已经变成了青黑色，军用的编号也已经磨得分辨不清了。墙上张贴着五年前的照片，这是他最得意的时光，无忧无虑，和蔼的老师像父母一样照顾他，同学们亲如兄妹，这张泛黄的照片跟着他，给他精神的抚慰，让他有一种家的温暖。
　　 弟弟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不顾啊！
　　
　　 【二】
　　 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周星没心思再复习，望着路上流淌的雨水发呆。潺潺的水流从门前流过，激溅起透明的泡沫，一个个泡沫又在他的眼前炸裂……
　　 周星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密码箱里一放，拉上拉锁，放在一旁。点燃了一根烟，噙在嘴里不停地抽。他平时几乎不抽烟，他还是个未踏入社会的学生。但生活，生活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操纵着他，他似乎别无选择。
　　 天刚刚亮，地上还有很多积水，周星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小屋。
　　 火车站里人头涌动，周星买票时，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门外，周星有些着急。窗口的售票极慢，周星看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往门口走去，眼神也跟了过去，一台新增的自动售票机冷静的站在那里，周星快步过去，取出身份证，很快取出了一张票。
　　 候车厅里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连空地都站满了人，更不用说坐座位了。候车厅完全沦为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到处蒸腾着燥热的空气。周星紧挨着候车厅蹲了下来，背靠着略显冰凉的墙面，瞅了眼显示屏上的时间，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他不时地探过头去，瞧一瞧大屏幕上显示的车次，一股股热浪冲得身子一抖，难闻的气味也扑面而来，他只得缩过头来，深吸一口气，沉淀一下自己焦燥的心……
　　 周星上了火车，车箱里人不多，他找到了座位坐下，挨着窗户。透明的玻璃窗隔绝了他与外面的世界，望着逝去的树木，一棵棵斑驳的树影，不停地从眼前划过，天边腾飞的白云随风飘动，大山里雨雾蒙蒙，白色的水雾笼罩着山谷，山坡上的花草五彩缤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行行白鹭，乘着和风飞向苍穹，在雨雾缭绕的山里充满了仙气。阳光透过水雾一圈一圈地泻下来，映到车窗里，反射在周星僵硬的脸上，发白的面容里满蕴着疲倦。疲惫不堪满脸愁容的他，嘴唇干裂，看到眼前之景，没有一丝触动，一丝慨叹，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甚至眼皮也没眨一下，只是用舌尖舔了舔起了干皮的嘴唇，目光呆滞无光，铁轨旁随风摇摆的小草在风里鞠躬。火车清亮的汽笛声似乎成了悲鸣哀乐。隆隆的声响荡涤着他极不平静的心。
　　 火车越过一座座山，绵延起伏的山脉延伸至远方，掩映了天地相接的地方，模糊了人们的视线，蓬勃的绿草漫山遍野，缭乱了视野，在这漫天碧日的山中，周星的心也变得空旷、寂寥，此刻他脑子里被一种不明的物体所占据，一片空白，如一张未被玷污的整洁的白纸。思绪如虹，天马行空。他想到了一件事，让他困惑，让他头疼。与其说是一件事，不如说是一次劫难，或许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苦难的种子。
　　 找工作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亟待解决的永不落伍的话题。对于已毕业的他来说，毕业证这块敲门砖无异于一把金钥匙。而这把金钥匙却不在他的手中，他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更令他苦恼的是每次用都要低声下气地哀求一阵子，还要抵押，他把每次借毕业证都当成一次赌博。校方总是扭扭捏捏地搪塞，以各种理由推诿，让周星感觉到十分难堪，以至他只得痛下狠心，用同学的毕业证换自己的，然后凭空消失，不再与之联系，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使他内疚。每每想到自己的凶残，想到自己的绝情，想到自己的冷酷，他总是懊悔不已，而后又自我安慰，等自己发达了再报答他，但这个遥遥无期，充满诸多不确定因素的苍白承诺，更像是一纸空文。或许他与发达这个荣光焕发，金光闪烁的词汇没有交集，后会无期。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向何方，脚下的路千千万，他却找不到一条能接纳自己的，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想起它，他的心里都在滴血，那一滴滴鲜红的血液都会从他眼前飘过，萦绕在脑海里，每一滴都能震荡起一波巨大的涟漪，内心的不安与颓唐也如期而至，如紧箍一样挤压着他沉重不堪的头颅。
　　 微风抚过脸颊，他拭去遗留在脸上的疲倦，搓了搓脸，拉着那只褐色的行李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平坦的公路上，坦荡如砥的公路在脚下延伸，蜿蜒曲折的公路消失在山与天相接的地方。蔚蓝的天上飘飞着白云，路边的乌鸦在不停地跳跃觅食，他咪着似睁未睁的眼睛晃晃荡荡地走着，山区的公路上少有行人，漫山遍野的栗子树毛茸茸的，一个个圆圆的像火球一样挂在树上，浑身长满了刺，山里人都喜欢吃栗子，把它当作山里的宝贝。
　　 周星走在枣林旁，一个个红通通的大枣映入眼帘，虬曲的枝干，盘根错节，青绿色的叶片后掩盖着密如繁星的甜枣，青藤藤的，很脆，很甜，茂密的枝叶在阳光下影影绰绰，倒影出斑斑点点的亮光。周星回想起在枣林玩耍的情景，禁不住会充满欣喜，感到欣慰。而今迈过这浓密的枣林，看到一颗颗蜜枣，却怎么也勾不起往昔的情景，飘落在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杂乱地铺散开来。叶片由泛黄到脱落，再变得枯黄，继而零落成泥，化为死寂的灰烬，让他感觉到悲怆。
　　 周星眼框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不知道是迎风流泪，还是触景生情，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是啊！有多少人的童年不是充满欢乐的？又有多少人的童年不值得留恋呢？
　　 弟弟周亮，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哥哥回来了，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坐直了身体，想要下床，慌乱中碰到了立在柜边的暖水瓶，随着嘭的一声响，瓶中的水撒了一地，不停地向四周蔓延，热气腾腾的水气飘然开来。周亮眼巴巴的望着，无能为力，他试图弯下腰去，差一点滚落到床下。周星望见后，扔下行李包，跑过来，捡起水瓶扶正，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接着是玻璃碎片脱落下来。
　　 周亮脸露窘色地瞥了哥哥一眼。他是怕哥哥的，哥哥总是给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目标，他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不敢用正眼看哥哥，因为哥哥眼里常常满含着他读不透的威严。他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院子里，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吃力地揪住了扫帚，提在手里，那一串长辫的大蒜在他的碰撞下不停地翻滚，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堆放着杂物，狭窄的鸡笼里，几只肥胖的鸡咯咯地叫个不停。周星收拾完碎片，从屋子里出来，望着院子里的残破不堪，心里都是酸楚，枯枝占据着大半个院落，零零散散。靠近前面的地方长满了杂草，略显枯黄的草使他的心里更加得凌乱。
　　 他困极了，眼都快要睁不开了，拖着疲惫的躯体走向小屋，当他躺上床的一瞬间，就没有了知觉……
　　
　　 【三】
　　 母亲从山坳上下来，手里攥着一把青菜。山坳子是他母亲费了好大力气开的荒，地方不大，母亲就在那种了一些菜，土坳子不远，站在自家的院落里便能看到，母亲知道周星要回来，便早早地歇了活。
　　 双手泥泞的母亲还没洗手，看到周亮待在院子里，便问：“你哥哩，回来没？”显得很急切的样子。周亮嗯了一声，指了指西屋。西屋也是堆放着杂物，一个窄小的木板床平放在小屋里，显得相得益彰。
　　 山坡上的小屋不高，却很敞亮，枯枝枯草枯树皮，在蓝天的映照下，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更加的干裂。发红的土壤里嵌着一颗颗透明的石块，成群的鸟儿驻足在荒郊野外的落破的屋顶上，更加的苍凉。
　　 周星带着周亮踏上了求学之路，在看似康庄大道上前行，周亮心不在焉，东瞅瞅西望望，似乎高考的失利没有让他感到尴尬，更没有给他带来不安，也许是没有见过大山外面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充满着好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许是周亮心中的想法。在他看来，草儿在对他微笑，树儿在向他招手，在应接不暇的奇异景象面前，周亮满心欢喜。
　　 一路上周星紧闭双眸，他不忍直视这个充满荆棘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他没有勇气去看清楚这一切，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体味过痛苦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周星的苦难，怎么可能体会到周星所坦露出来的悲苦感受呢！面对一个陌生而又复杂的社会，除了去适应，还能做些什么呢？
　　 山里的大学，阶梯似的格局显得非常有层次感。费用低，离家近，是他们选择这里的主要原因。然而，离校越近，周星内心的抑郁愈深，困扰就像滚动在地上的雪球，愈滚愈大，压迫着他紧绷的神经。眼前这个崭新的学校，让周星的压力急剧地膨胀，仿佛像是吹打中的气球，展现出麻木的表情。
　　 周亮走下汽车，慢慢腾腾地踏在去学校的路上，路坡很缓，在周亮看来，却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坎，他吃力地抬动自己的左右脚，迈着小碎步，一点一滴地挪动，其困难程度不亚于登喜玛拉雅山。路两旁的梧桐闪烁着泛黄的叶子，铜绿色的树皮，没有了色泽，一片片泛红的树叶落到池塘里，与池塘里的红色鲤鱼交相辉映，荡起一圈圈扩散的波浪，鱼儿在树叶下嬉戏。看到清澈的河水，周星心潮涌动，头晕目眩，想往里面栽，闻到一股股的鱼腥味，他忍不住要呕吐，似乎他已经对学校的生活十分厌烦，失去了忍耐力，他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