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生漫笔(散文三题)
【城市的每幢高楼都有电梯】
1
我这样问的时候,我的朋友甚至不屑回答。
于是,我改用反问的语气:城市每幢高楼都有电梯?!
朋友知道我来自遥远的农村,点点头,并且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这让我想起一个调侃农民的笑话:老农民进城,看到一位老太太走进电梯,正琢磨时,电梯门又开了,出来一位光鲜亮丽的妙龄女郎。老农民惊诧万分,后悔不迭地说:早知道俺就带着俺婆姨来也进去走一遭!
但是,如果少女走进去,而出来的是老太太呢?
生活是一场有悲有喜的戏剧,城市是不过是另一处奇幻的舞台。有了代表先进和文明的电梯之后,只是增加一些悲喜交加的情节罢了。
贸然闯入某座城市后,我对城市独有的电梯----这个封闭的金属空间一直保持敬且远的态度,直观地表达是诱惑以及恐惧兼而有之。我就像鹿科动物,胆小,却又有强烈的好奇心。
原因大概在于电梯的工作完全不像牛耕田或者马拉车那样直观,虽然我大概知道电梯不过一组钢丝绳,一头拴着重物,一头系着金属箱,利用杠杆原理把人上上下下地输送。我并不担心电梯的哪头没有系牢或者钢丝绳疲劳带来的危险,更多地是思考这个金属质地的密封箱本身。
24岁的许立志是著名的富士康的众多跳楼者之一,这位“打工诗人”在一首短诗《电梯》里这样表述:我走了进去/一幅站立起来的棺材/随着棺材盖缓缓合上/我与这个世界/从此隔绝。这是一个绝妙的同时也是绝望的比喻。
独自一人走进电梯,电梯的门缓缓合上,指示灯开始闪烁,偶尔会有一丝颠簸,有时也能听到纲丝绳轻微触碰或者摩擦的声音。密室、孤独、沉静、还有整洁,这几乎全部符合人类的死亡美学。
在略微超重或失重的感觉中,电梯开始运行。向上,可能有个至高无上的天堂;向下,似乎也有个深不可测的地狱。某种意义上,电梯轿厢里那些华丽的装饰或许只是冰凉的金属刻意表现出来的一丝貌似温情的临终关怀。
2
剔除有关棺材的绝望,电梯又恍若城市的嘴吧,铁齿铜牙,每天都在不停地吞吐。
你永远无法预料吞下一个你,又会吐出一个谁?髦耋的老者、雄昂的高官、美艳的少妇、西装的白领、沾满油漆灰尘的农民工、目光游移的骗子或者风尘中的女子……
或者,电梯其实是城市这个魔术师大变活人的道具。
城市的每幢高楼都有电梯,每部电梯都在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忙碌、机械、坚硬和刻板,无法通融,不容置疑。
走进电梯,生命的选择权事实上已经交给一组钢丝以及控制着纲丝的电路板;而离开土地,未来则已经交给一座由钢筋、水泥、金属和流水线以及霓虹、甜酒、大腿和勾魂的眼神组合而成、陌生而又充满魔幻主义的城市。
3
每次踏进电梯,用朝圣般的虔诚和敬意审视脚底,把温暖的背靠在某块金属或者玻璃的冰凉上,以低头献媚的姿态表达对电梯或一座城市的敬畏。电梯里的镜子或金属给出一个清晰或模糊的投影,无语却明白地表示,可以送你上天,虽然你有数十公斤的地心引力,也可以送你入地,即使你浑身长满飞翔的翅膀。
踯躅在城市,行行色色,人流匆匆,却都是这座舞台的群众演员,故事千篇一律,老套而且僵硬,即使加了电梯这样的道具。
抬头,才发现天被大厦们撑高了。俯首,而地已被混凝土覆盖了。
无论谁自由落体,坚硬的城市都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一只夏目漱石的猫】
自从膝关节轻微积液的病症被发现后,不得不遵医嘱将晚间的慢跑改为散步,其实也只是在村头的绿化地里转几圈罢了。
原本想把散步放在晚餐后的,但发现那个时段绿地其实是属于广场舞大妈们的。不但小广场上人头攒动,就连爬满紫藤的长廊里也影影绰绰,手舞之,足蹈之,不亦乐乎。韦应物有“散步咏凉天”句,引申开去,散步总得有些适合吟咏之类的安静才好。晚餐后既热闹,则不是散步的好时光。俟大妈们结束发现绿地又变作爱情的伊甸。江南的冬天冷而且重,于是长椅上、凉亭里的情侣们大多紧紧地偎在一起取暖。此时散步难免有惊梦之嫌,招致如花美眷惊鸿一瞥,亦是失礼的事情。不得已,我的散步时间一再往后推迟,直迟到这个喧哗的城市慢慢开始安静。
彼时,绿地里灯盏已熄,唯有树影昏暗,草坪依稀。小路铺着浅色瓷砖,况且绿地之外繁华余光衍射,足以让眼前的景物大致可辩,而且听觉和触觉似乎也变得敏锐起来。静谧,倘若再有月光,那便是这散步额外的奢侈了。冷冷的月光只用灰度感知世界,把绿地还原成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而我便是这灰色里一抹慢慢移动的黑影。有时我会塞着耳机,干脆让音乐把听觉也包围起来,这样,绿地似乎整个儿都是我的了。
或许还属于一只猫。
这是一只白猫,严格地说是一只花猫。因为虽然猫身都是白的,但鼻尖到额头却有一抹不甚协调的黑色。
那天我走过树从的时候,猫正从绿地边上的围篱缝隙钻进来,碎步轻盈地跑过草地时,不经意地看我一眼,也无任何表示,径直穿过我脚下的小路,眨眼功夫,已经消失在某处灌木从里。
绿地有个六角的凉亭,我有时会进去坐一会。那天猫也来了。先是在亭外的台阶上观察四周的暗色,而后到亭里的柱角边整理一下皮毛,还在光滑而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个滚儿,再后来就跳到对面的木椅上,前爪抓住木条,塌下背,伸一个最大幅度的懒腰,然后弓成一个白色毛球样,把白色的尾巴也放在贴身的地方,眯起眼睛,似乎就要睡着了。
我起身离开时,猫警惕地抬起头来,却不是看我,而是专注地观察亭外的风吹叶动,稍后就飞快地跳下木凳,消失在黑暗里。
此后的散步,每周总有两三次碰到猫。有时它从我后面悄悄赶到前面,有时忽然发现它就在前面的树下,挠挠树皮,或者修饬脚爪,又仿佛是在等我,然后便一前一后走上一段儿。有时是我坐在亭里看摇晃的竹梢,不经意地低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猫已在距离大约五个身位的长椅上清洁自己的脚爪……
我试着叫:咪咪,咪咪……
很久以前,父亲养过一只黄猫,我这么叫的时候,黄猫就会慢慢过来,翘起尾巴,下颌或者身体在裤角边蹭过来,蹭过去。
我仍然这么叫:咪咪,咪咪……
猫停下动作,看着我慢慢走近。既不逃,也不怕;既不凶,也不媚。我的手慢触到它额头的时候,才起身似乎要逃避的样子,但已被我轻轻揽在手里。软软的身子,暖暖的体温让我相信这的确是一只真正的猫。
如果她属于我、如果她涉世未深,我是否能够带她阅尽世间繁华?如果她属于我、如果她已经阅尽沧桑,我是否能有一匹带她旋转的木马?
对我的爱抚,猫轻微地抗拒和挣扎着,我便把她放在木凳上,轻轻地去抚摸她硬硬的额头和光滑的脊背,还有凉凉的鼻尖。我用手指在她的下颌抓痒的时候,她礼节性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几声,然后在侧身打滚的时候,迅速跳下木凳,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次遇到的时候,猫并未对我表示更多的友好,当然也没有更多的冷漠。有几次夜雨的时候,我被困在亭里,于是就站在亭边望着冰凉的雨水把这块黑色的世界打湿并染得更罽。猫稍后来了,也到亭边,离我大约两尺远,整理淋湿的皮毛,或者蹲坐着,同我一起看外面的黑暗。
大半个冬天过去了,我的接近深夜的散步断断续续,猫与我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不约之约其实若有若无。我们深夜从红尘中脱壳,到这静谧的黑暗中行走。相遇,便一起走一段;亭中听雨的时候碰见,便一起坐一会儿。倘若不遇,便各自独行,或者枯坐。一切随缘。
我再也没有叫她咪咪,也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昵的表示。
在一个只有我们的世界,完全没有必要相互谄媚或者讨好,甚至不需要语言或者行为交流。我们不再扰乱这黑暗的宁静,哪怕只有一丝涟漪……
我们无声地走,听雨,看风吹叶动,或者在月光下的亭里枯坐,然后各自归去。
就算分手,都不说再见。
偶尔,我会不能免俗地想起夏目漱石,只是因为他也有一只猫。
当然,白猫并不属于我。
这只伟大的猫只是碰巧成为某种生命存续的参照罢了。
【不如吃茶去】
浮世喧哗,于是慢慢习惯独处。
独处守心,其实往往心游万仞,无所不至。所谓独处,或许并非。窗外有月出皎兮,或者有风吹雨打,或者有虫声呢喃……即便天籁皆无,也有一片广袤的黑暗,神秘而且宁静。至于灯下,总是摊些杂书纸笔,当然还少不了茶盏。若是寒夜,这便是最妙的爱人了。捧之暖手,饮之温心,开之见水汽婀娜,闻之有清香飘逸。凡夫俗子读书码字,自然无红袖添香。但若有清茶一盏,也便有了“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的恬淡亦或清欢了。
茶之事,原本知晓不多。少年时偶然饮之曰苦。青年时虽不觉苦,却往往凉至半温,持茶缸咕咚畅饮方觉过瘾。茶,只是作了解渴消暑的饮品罢了。《红楼梦》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对饮茶的标准是“一杯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读之汗出。如我般饮茶,自是比饮牛饮骡亦有所不及了。
其实,如妙玉般饮茶亦是常事。小城有一静地名曰菩提林,有古宅、奇石、香茗、梵音种种雅事。主人杨斌好茶好书好收藏,为商而无商人气。一起打理的千帆女士善心善画善茶艺,想来才艺是不输妙玉的。机缘巧合,常到菩提林去喝茶。主人家往往取上好的普洱、正山小种或是大红袍等名品待客,亦时常有好茶见赠。当时懵懂,不知叶嘉酬宾、大彬沐淋以及高山流水、春风拂面之类的功夫茶流程,先觉繁复,慢慢便品出茶艺之韵之美,更兼净室有丹青挂壁、檀香缥缈、水声潺潺、梵音缕缕,与茶香相谐入口入心入神。顿觉人生此境有茶,夫复何求?
或许,真正品出茶之真味时,须中年。
佛家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之“七苦”之说。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茶“苦而寒”,又有苦中有甘,苦后回甘的特性。人至中年,在历经张扬挫败欢愉悲切以及聚散离别的无常后,积淀而成的醇厚与茶便有了相通的韵味。于是人生也便有了禅意。于是禅茶一味。所谓修禅,简而言之便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于是饮茶譬如禅修。于是众生皆有佛心,人人皆可成佛。有诗云:放下亦放下,何处来牵挂?作个无事人,笑谈星月大。果然,在菩提林品茶,往往便做了一个放得下、无牵挂的茶人。
回到斗室独处,又不同。天热喜用玻璃盏冲茶,看沸水中,扁尖的龙井、球圆的铁观音或者条索的祁红在高温中翻滚、沉浮、舒展,直到将一杯清水染成碧绿或者棕红的茶汤。一直思忖,对茶叶而言,这是个痛苦还是幸福?煎熬还是愉悦的过程?唯一可以肯定这是个涅槃的过程。一枝嫩芽,在春光中的欢愉或许不过数日,便要经历采摘、晾晒、炒制,或者还有揉捻、烘干、发酵等诸般炼狱,然后开始等待,等待一注滚烫的清流沛然而下。在这最终的时刻,借这高温、这沸水恢复春芽秋叶原本盎然的生机,粹出最后的一抹、属于这生命的艳丽来。
茶香拂动,化为万千思絮纷扬,于是胡乱读书,继续码字。于是也便有了这本不知所云的《任意西东》。事后,想起苏东坡先生饮茶后的那句:“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不禁暗暗有些得意,似乎与先贤心有戚戚呢。
人生若茶,茶若人生。
世间有,茶中皆有。
其实,赵朴初先生早就说过: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