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爱情辞典V(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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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也许正是他和妻子最为争吵的一年。很多时候的争吵,他甚至连理由都不知道,只是她吵,他也在吵,似乎只要谁的嗓门大,谁的脾气坏,谁就有百分百的理由。每一次吵过,他都会离开家,沿着湖边那条林萌小路一直踱到深夜。记得吵的最凶的那次,他妻子趁他第二天给学生上课,把家里的门锁都给换了;那天,站在楼道里他开了半天锁,也不曾打开,直到看见锁心已不是原先那个了,才恍然明白。也就在那天,他夜里也不曾回家,而是到他老乡家住了宿。
看到老乡两口子甜甜蜜蜜的,他心底涌起羡慕,眼睛一酸,一个大男人,居然当着别人的面流出泪。
他不懂得别人怎么那样容易就找到了幸福;而他自己却进了地狱。爱情对于他,就是一种尴尬,莫名的尴尬。
老乡拍着他的肩头劝他;老乡的老婆,则在夜里八点多到楼下小店买来菜和酒,让他俩个男人喝起酒。
那是他头一次喝酒。诗仙都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一瓶酒,他几乎喝掉了六七两。夹了口菜,他踉跄的走到卫生间,扒着马桶一顿狂吐,几口过后,差点儿把胆都吐了出来,墨绿的胆汁苦过嗓子,也苦过心头。
他没想到第二天,他妻子会杀到学校,掐腰站在操场上嚷着他的名字,雌老虎一样。正给学生讲解三角函数的他听到她嚷着他的名字,从窗口看到她凶凶的模样,脸不禁一红,夜里本来就被酒拿得痛痛的头就更痛了。与此同时,他看到底下的学生在窃笑,他不禁为有这样一个老婆而羞愧。
隐约的,妻子在嚷他夜不归宿的事情。这对于他,不亚于直接扇了一记耳光;他本就是重视名声的男人,尤其在学校里,他要做到为人师表; 而且他自认为混到这地步不容易,当了班主任,还是教学组的组长,可以说算得上小有成就,连校长和教导主任都给他些许的面子。可妻子偏偏不给他留面子,莫须有的事情也要大声的嚷出来,而且在大庭广众下。他脸一阵阵的红,臊红了。昨晚儿喝在肚里的酒也凑热闹般的往嗓子眼里顶。
唉,哪有这样的女子,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男人面子。在家里闹也就那么地了,可她居然跑到学校里,还一手领着才三岁大的儿子,就跟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她要是不换锁,不那样绝情,他能一宿不回家吗?自打结婚,除了那次假期学校组织老师到省城进修,他有半个月没在家过夜外,他还什么时候夜里没回过家?
他觉得这种女人实在太不可理喻了,纯粹一个泼妇,立马长腔的,只剩下一张破锣嘴,只剩下满口的脏言脏语,完全没有当初刚认识时那份温柔。
立刻,他回想起那次春节过后的同学聚会。她并不是他的同学,而是同学的一位同事,因为单位不放假,她只能在这座城市渡过她工作的第一年。那天,她本来没想来,可架不住同事的劝,就一起来了。在酒桌上,她看到一个男人,也就是他,固守着他自己的原则,任别人怎么劝,也是滴酒不沾;这让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出奇的好,就象她说的,她让他的假象给骗了,他也给她的假象骗了。
骗?感情的事情,两厢情愿,怎么会夹带个骗字?提到这个骗字,他还一肚子委屈呢。要不是那会儿,她对他那样好,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到学校门口等他,给他买些零食;他那时一时感动,就在一次送她回寝的路上吻了她;次日,她寝室恰恰又只有她一个人,他就在那里盘桓到后半宿才回家。再过去一个月多一点,她胀红着脸,告诉他,她怀孕了。
那短暂的几个月,也许是他人生当中最惬意的时光,他终于感到有人肯关心他,肯耐心的听他诉说心里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感到人生的匆匆。虽然他是家里的独子,可他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民,每天伺候地,回到家里,疲惫不堪,哪有心情听他絮叨?除非他考试考出了好成绩。
再后来,他终于考上了师范,离开那块让他忧伤与沉重的家乡,可他依旧摆脱不掉那种寂寞。在学校里,就数他最寒酸,哪一位都比他花钱冲,都比他生活好,穿名牌,泡着妞,抽烟都抽六七块一盒的。而他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在那时养成的习惯,原因很简单,他兜里没银子。
如果口袋里有银子,或许他早就会和别的同学一样,早就潇洒起来,也早就有了女朋友;那样,她也不会不期地闯入他的世界。
没银子,就会自觉不自觉的比别人低一等,就会自卑。看着同寝的室友纷纷处上女朋友,他心里虽然羡慕,可却不敢和他们一样,因为处女朋友,那是需要经济实力的。他的父母每月邮给他的生活费都那样勉强,他又哪里有值得余钱扯那个?他只是埋头学习,只是一门心思的当书呆,只是躲在他自己封闭的小世界里。因此,即便他毕了业,也没处过女朋友,也没交过能诉说心里话的哥们儿。这也是他工作后每逢同学聚会都会躲在不为大家注意的角落,既不吸烟也不喝酒的缘故。正是这个缘故,让他有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姻缘。
他想到塞翁失马的故事;那个故事可算是经典,永远的经典;很多时候,他觉得用在他自己身上再恰当不过。
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她在内心底下对他有种说不清的鄙视,
结过婚,有了家;起初的几个月,他感到了幸福。可好日子没持续过一年,她就原形毕露,露出凶悍的一面;特别在有了孩子后,她与他的争吵就更凶了。
她的火气,总会在预料不到时突然爆发,很多时候,他都莫名其妙。她会为了牙膏放错了位置,或者手巾没拧干而和他发脾气;会为了临睡前拖鞋没摆正而不理他,更会为了孩子的吃奶而烦燥。有了儿子那几天,确切的说一连四五天,他只偶尔打个盹,连衣服都不曾脱。她种种的行为,让他无地自容,一次次的丧失掉尊严;仅仅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他就觉得幸福已经逝去,地狱却从天而降。
于是,婚姻对于他,慢慢成了战争,两个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战争的每一次,失败者都是他,要么落荒离开家门,到马路上郁闷去;要么呆在屋子里,睡在沙发上失眠。哼,失败者……而每次争吵过后,他都要忍着屈辱,一路走到学校,站在学生面前,努力把她凶煞的模样忘记。可那又怎能忘记?
豁然,他想到自己头一次吸烟的情形。那天,他并没想吸烟,只是感到烦闷。
也就在那两年,和妻子的战争中,他学会了吸烟,也慢慢地酗酒;当然性格也慢慢变得更加深沉。虽然他讨厌吸烟、酗酒……
2
他是最重面子的;可那天,妻子到学校吵过后,他的世界就变了,变得邋遢起来,很多时候连胡须不刮就已经出了家门。要知道,自打上了高中,发现自己的荷尔蒙爆发性地分泌,不知不觉间长了胡须,原本就重外表的他买了刮胡刀,细心地刮起唇上和下巴;后来,这习惯他就一直没变,延续到他结婚后。
他想不到一次婚姻居然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这次当初看起来幸福的婚姻,现在对于他就象戴上了镣铐,成为枷锁。他觉得,自己就象圣经里的被放逐者,流浪在这座城里,困惑而无助。他的老乡再不敢收留他,因为他的老婆会很凶的上门问罪,似乎他们全都是她的仇敌,都在暗地里支持他,使他在老乡面前根本就没面子。
因此婚姻对于他简直就是地狱,而统治地狱的魔王就是成天絮叨的她。他不知不觉怀念起单身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他可以随时走进他老乡的家里,可以一醉到天亮。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乡的婚姻如此幸福,而他的婚姻却不能够。那个时候,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女朋友的他到老乡家,看到他们相敬如宾,看到他夹给她菜,或者她轻轻的为他抚平领口,他心底就会涌出一丝丝的感动,渴望起家的生活。那时在他的想象里,家就是处温馨的港湾。
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自责。
通常人们总会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刚和她相识,他并没存着什么别的想法,只觉得她到他的寝室来的有些勤,而且总是突然而至。隐约的,他想起她第一次来找他时的情形;星期天的上午,他还没起床,本想要睡个自然醒;一周的辛苦,六天里的早起,虽说在大学里已经习惯,可人的惰性总会不期然地闯来,而且总得要松驰有度。可是,懒在床上的他忽然听到敲门声。
应了声,准备开门时,他也不曾想到过会是她;他只听到位女人的嗓音,还以为是同住寝室的教英语的女同事。说实在的,那个时候,他有些暗恋隔壁的女同事;他常常留意其他同事议论她的话语,知道她比他大三岁,毕业于省城那座有名的师范大学,而且家庭条件也相当不错,只有她一个女儿。只是他不明白,她家也在这座城市,可为什么却搬出来,住到学校。后来,他才听说,她的父亲娶了后妈,所以她不愿回家;于是,女同事的影子在他心底占据的更加重了。夜里,躺在床上的他会偶尔听到她经过走廊嗒嗒的脚步声,胸口就会加剧着心跳,无尽地幻想起来。
当他慌乱穿好衣服,打开门,不禁一怔:他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来。于是,他脑子里努力浮出同学聚会时的情景。
那天,也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趋同,看到她也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伙伴的照顾——他的同学,也就是她的那位同事,喝得有些多,只顾和老同学们炫耀;同学聚会,总是要为自己在社会上打拼的经历炫耀番,什么职位、工薪的厚薄、领导的重视,等等,就把她忽略了。而他,那时也和她一样,也成为那场喧哗中的看客,只能替坐在一边的她夹口菜,说说话。可至于都说了什么,他早已忘记了。
那天,看到她的刹那,他的脸腾地红了。很少有女人到寝室来找他,不仅读大学时如此,到这所学校工作后也如此,就是那位教英语的女同事,虽然就住在隔壁,也从没到他这里来过。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吧?”她微微一笑,大方地掠过他斜侧的身体,走进寝室。
单身男人的寝室,总是有股怪味道,床也有些凌乱。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他找不到地方给她坐。
他尴尬地笑了笑:“就是,你怎么来了?”
“我想找你帮帮忙。”她却大方地撩了下掠到额头的卷发,不紧不慢解释道:“我二叔家的妹妹学习不太好,你能不能帮忙介绍个好一些的补习班?”
“哦,”他赶紧避开她的目光,明显地推辞道:“我,我对校外的补习班也不熟。”
不过,她似乎没听出他这是在推辞,继续询问道:“那你总比我们这些人知道这方面的多,你帮忙问问呗;我妹妹现在也是关键时刻,要是跟不上,我二叔又该着急了;看我二叔着急,我也跟着急;你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不知道学习呢?”
“是呀;不过,现在的孩子都聪明……”那一刻,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简直已经语无伦次了。
“是呀……”那一刻,她几乎也没了话题。
门外走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他立刻竖起耳朵,生怕别人知道她来他的寝室。他重视自己的名声,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他有什么绯闻。
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抛掉刚才的话题,关心起他:“你吃早饭了吗?我请你吃早饭吧。”
“我……”他嗫嚅道:“我们有食堂……”那一刻,他脑子里幻想出校园里的流言蜚语。如果那位英语老师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他和一个陌生女人一起吃了早餐,会怎么想?于是,他更加胆怯。
“我请你。”她却着重地说了句:“我知道你们没有食堂。怎么,不给面子呀?”
他紧张地望向她身后的门,生怕她抬高的嗓门会把别的什么人招来;或者会让那位英语老师听到,误解他什么。
“好吧。”他勉强应道。其实那一刻,他所期盼的就是能让她早点离开学校。
那天她的确随他一起出了学校;而且也只有那位每天负责打铃的校工看到。不过,打那天后,她总会有理由来寝室找他,久而久之,整个学校就没人不知道他有了女朋友;特别一个月后的某个星期三的下午,他正打算出去,躲开她的骚扰。那位英语女老师在走廊和他走个对面,笑问他什么时候吃喜糖,他的头一下子就大起来,想要否认,却不由自主地脸一红,居然没说出话来。
有时,坐在办公室里,备着课,他就走了神;如果和她相识就是命运的话,那命运对他开的这种玩笑也太大了点吧。他原本幻想着能拥有个温馨的家,每天在家等候的是他贤慧的妻子,最好等条件好一些,再把父母接来,让辛苦了快一辈子的老人家好好享受天年;可那样的幻想似乎也只能成为幻想,存在于他的脑子里。
于是,他恨起自己的无能;因为这要是在乡下,一个女人要如此耍泼,那一定要给男人痛打。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听那些叔伯们炫耀地说,“揉出的面,打出的老婆”。可面对着她,给他称之为老婆的女人,他却显得底气不足,因为如果真的全靠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个家,更买不起这套住宅。
刹那他认为是他自己出卖了灵魂,才导致尊严的流失。
是呀,那时他面对她优越的家庭条件,心底那欲望的核悄然膨胀;而且,他也的确给她的温柔征服,无论那温柔到底是不是一时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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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最没用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咿呀学语的儿子开始把这句话当作口头禅,看到他就会嘻嘻笑着,脱口而出。
而他面对天真的孩子,只能把辛酸吞到肚里。他想象得出,她,以及她的父母兄长甚至嫂子,他们每天都会议论他什么。这种议论已经不知不觉渗透到儿子的思维,成为潜移默化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他无非是个异类,根本融不入她的家族。记得,刚娶她那年,他到她家,常常会面对张张的冷面孔,心里惶恐的,坐没地方坐,说话又不知和谁说;总之,每次到了她家,她都感觉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知道,她的家人瞧不起他,不仅仅因为他只是个小教师,口袋里没钱,而且还因为他是从农村出来的,有着两位老父母需要他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