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年味(散文)
过年,是一首穿越了几千年后依然余音缭绕的经典歌谣,活泼轻盈,温暖明净;又如山涧汩汩流淌着的清泉,源远流长;更是一坛常常令人枕曲藉糟的佳酿,低唱浅斟中品味着醇香。
撕开尘封的记忆,多少年以前的过年,是对物质生活改善的一种企盼,是舌尖上的遐想,是褴褛的衣衫改头换面的华丽节日,是一个退潮的梦。那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个年代生活不富裕,平时没有什么好吃的,也穿不上什么新衣服,更谈不上什么零用钱。——所有的这一切,只有盼望着过年才能办得到。
盼啊盼啊,没有盼来过年,却只盼到过年前的腊月间。腊月间,大人和小孩们就开始同时准备着过年了。
为准备着过年,大人们要干的事还挺多:在微熹初露的清晨,他们通常会到附近的山坡上找来了青冈树、松枝熏腊肉。熏腊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会把砍好的一块块猪肉用盐、花椒、茴香等香料腌好,并放在大水缸腌制半个月左右;之后,再取出来放在自家临时搭建的熏肉的架子上,其下放置着那些青冈树、松枝等,点燃后就开始熏起肉来了。——还可以把自己做的血豆腐和装好的香肠放在架子上与肉一起熏。一般还要用一个小盆盛着点水不停地向火势渐旺的火堆浇水,以此保证熏肉的浓烟不断。那浓烟很大,时常会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记得有一次,我父亲为了能熏好腊肉,眼睛被熏得又红又肿,结果滴了一周的眼药水才逐渐好转。
熏好腊肉后,还要舂糯米面、黄塘、酥麻,做甜酒。最喜欢看的,还是做甜酒了:把木蒸笼里蒸熟的糯米饭倒在一个大竹簸箕里凉几天后,兑适量的甜酒药放在糯米饭里,再将其放在一个大瓷坛子中,其上用一些棉布衣服或麻丝口袋什么的密封着。约过半个月之后,香飘飘的甜酒即可大功告成!
不但喜欢甜酒那醉人的香味,而且还喜欢吃甜酒。通常,会用一个专门舀甜酒的木勺舀上一小碗,坐在大砂火旁,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闻起来香吃着却略带辛辣味的甜酒。其实,甜酒不是这么吃的。应该放在有白糖、糯米粑或面粉疙瘩的水里一起煮熟,这样才会好吃。可是,那是要过年才能这样吃的,而腊月间只能如此了——不是父母舍不得,而是家里的大砂火在腊月间使用频率是最高的,除了蒸甜酒外,还要蒸豆豉呢。
在我的记忆中,蒸豆豉得有耐心,必须昼夜不息地守着。现在过年前的腊月间已经不蒸豆豉了。可是,母亲通宵达旦地蒸豆豉的场景还时常浮现在眼前:堂屋里的大砂火上,烟雾缭绕中,正蒸着满满的一蒸笼经清水泡过的黄豆。时常于半夜时分,母亲会坐在大砂火旁打着盹儿守着蒸豆豉。
我的卧室就在母亲蒸豆豉的堂屋的隔壁,豆豉的袅袅香气萦绕着我过年的美梦。为准备过年而劳累地睡去的母亲的鼾声,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会蹑手蹑足地来到蒸着豆豉的木蒸笼里舀一小木瓢豆豉,再放适量的糟辣椒搅拌一下,即可坐在打着盹儿的母亲旁边有滋有味地吃着。
除了蒸豆豉之外,八、九十年代,过年前还需要熬更守夜地忙碌着的要数做饼干了。通常,大人们会买来面粉、鸡蛋、白糖等。然后,父母亲会背着这些东西来到做饼干的地方排队。那几天,制作饼干的民间作坊热闹至极:小小的屋子里,全被装着面粉、白糖和鸡蛋的萝萝筐筐及等着加工饼干的人占满了。
这是为了过年而忙碌着的大人们要做的事。而那时还是孩子的我们为了过年,也没有闲着。通常刷家、敷家是我们当小孩的在过年前必须做的。几岁的时候,与我们一起生活的外婆会用从郊外的竹林里砍来的竹子打扬尘。小时候,住的房子都是木板壁的茅草房或者瓦房,屋里都是泥巴地,取暖或做饭用的又是烧煤的大砂火。平时,天花板上悬挂着扬尘,可是都没有机会打扫。而临近过年的腊月间,大人们用有叶子的竹子在家里把扬尘打下来之后,接下来就是我们当孩子的该做的事情了。
如果家里的墙壁是泥巴墙的,就要用石灰刷一下,这叫刷家;而倘若是木板的墙壁,那就要敷家了。还清晰记得,我家的老屋是木板壁的,几乎每年过年前都要敷家。由于正值寒假期间,家里的废报纸也挺多,敷家就不成问题了,只是先要用面粉加点水在大砂火上煮成浆糊——通常都是母亲来做。我们则负责把废报纸敷在墙壁上。一般情况,都是我和大哥做这个事情。可是,毕竟是六间板壁房,光靠我们兄弟俩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的。所以,不得不请班上的同学帮忙。在一阵嘻嘻哈哈声中,忙碌两天之后,总算敷好了家。然后,又会兴致勃勃地到街上买几张年画贴在刚刚敷好的墙壁上。如此这般,家里就有了过年才有的气氛。
大人与孩子们忙碌了一阵后,基本大功告成,就等着过年了。
临近过年,母亲还常常会在街上买来布料,并带着我们四弟兄到裁缝店去订做过年穿的新衣服。记得有一年,父亲有事在外省,不能回家过年,也没钱寄回家。家里失去了过年的经济来源,更没有买新衣服的钱。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三奶就让母亲把民政局发给她的布料作为我们四弟兄订做新衣服的布料。
那一年过年时,穿着用三奶的布料缝制的新衣服,心里感觉暖暖的。尽管我和大哥每人花了五分钱去二小门口的张家看电视时,被对方认为我们哥俩是乡下的,也丝毫没有影响过年喜气洋洋的心情。
过年最喜欢的,莫过于吃年夜饭了。你瞧,那满桌飘香的佳肴常常让我们兴致盎然。而更让我们兴致盎然的,还是吃完年夜饭后,收到父母发的整整齐齐而崭新的一叠压岁钱。手里紧握着压岁钱,时常会兴奋得彻夜未眠,非常希望赶紧到第二天早晨的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早晨,给我们天真烂漫的心灵撒上了一层层好奇而神秘的色彩:以前都是要喊我们起床的父母,那天早晨,却破天荒地让我们睡到自然醒;也不会像往常一样随便打骂我们。据父母说,大年初一,是一年的开端,必须有一个忌讳,要“开好张”,好让这一年大吉大利。那天,不但是家里的每个人都变得珍贵,每一样东西也变得异常珍贵:垃圾、洗脸水、洗菜水等不能倒出去——大人们说这是金垃圾、金水,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倒出去。
那天早晨,在我们的眼里,儿时吃汤圆又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情。你瞧,父母一边煮着他们亲手捏的雪白而好看的汤圆,一边说着谜语给我们猜:“一群鹅,飞下河,漂的漂,落的落。”记得不算太笨的我,脱口而出了“汤圆”两个字,父母高兴得伸出了大拇指连声说道:“好聪明好聪明啊!”接着,在一阵欢呼声中,我们吃了父母亲手做的汤圆后,又穿着新衣服,口袋里揣着父母发的崭新的压岁钱,兴匆匆地来到小吃街,狠狠地吃上一顿平时想吃可是又吃不到的小吃。吃完小吃以后,还会约起街上的小伙伴到大府头广场去放鞭炮、买气球……
喜欢过年,不光是为了吃好吃的、收到压岁钱、穿新衣服,更重要的是,尤其乐于沉浸在蕴涵着此浓郁文化气氛的民间节日中。
我十二岁那年的春节,在新华书店门口有一个卖气球的,竟然在一个又红又大的气球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一副对联的上联:“气枪打气球,气进气出。”卖气球的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告诉围观者:能对出下联者,免费送此气球。我当时想了好一会儿,都未想出下联。好像那天,这个气球从早上一直挂到傍晚,都没有人能对出下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下班回家时,走在一条街都挂着灯笼的、洋溢着浓浓年味的街市的我,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一边想着怎样对这个春联的下联。思量间,只看见,我常去买春联的那个胖老板的小摊已经摆好了,他正在张罗着生意呢。还记得过年前在他的摊前选春联的情景,想不到上一个春节似乎刚刚过去,而下一个春节已迫不及待地走在路途中。忙忙碌碌中,我又增长了一岁,即将迎接下一个春节的轮回,可谓花开花谢,春去春来啊!想着想着,猛一抬头,才发觉已到了贴着春联的家门口。陡然间,十二岁那年春节看见的气球上的上联的下联有了:春节赏春联,春去春来!
临近过年的腊月间,忙着准备过年期间吃的东西、拿点钱孝敬父母、离家在外的人准备回家与家人团聚,是过年的主旋律;而买春联、“福”字、灯笼、鞭炮和礼花又是过年的伴奏旋律。政府门口的步行街,是卖春联、灯笼和礼花等的街道。每年过年的前几天,我都会到琳琅满目地摆着映红着笑靥的春联、“福”字、“财神”、“门神”和灯笼的摊前,精心地挑选着内容适合、款式大气的春联。讲究的我,喜欢沿路看春联摊,常常会从大水沟一个接着一个地看到政府门口。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我都会喊妻子儿子同我一起贴春联、“福”字。贴好后,一家人习惯于欣赏一遍自己的劳动成果,方才做各自的事情去。因为,过年过的就是一种祈愿,一种心情,一种精神寄托。这种祈愿往往就蕴藏在所选所贴的春联的内容里,所以,花点时间精心挑选并贴好,完全是很有必要的。
腊月间,年味如清逸幽雅的好女子,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走近她身旁;春节期间,年味却如别具神韵的篇章,写意着深沉的诗歌;更如淳朴的民谣,氤氲着过年才有的浓浓的文化气息。
耍龙、跳花灯是家乡过年时的小插曲。一般都要在过完初三,由组织者看好黄历后选定日子就开始耍龙。家乡的耍龙,分为东西南北四条龙。而龙的颜色也很讲究:东方属木,树木的颜色为青色,故东门必出青龙;西方属金,黄金的颜色为金黄色,故西门必出黄龙;南方属火,火的颜色为红色,故南门必出黄龙。龙身一般为十二节,连龙头为十三节。耍龙时,常常有一人执着龙宝,上下左右地在龙头的前面舞着;而那条龙由十三个人各自执举并舞着。龙的后面还会跟着渔夫与蚌壳精、舞狮、唐僧师徒四人、花灯双人组等一行人。经过大街小巷的耍龙队伍,一边走着一边舞着。而每到一处,总会有人来接待。接待者会点燃鞭炮或黄烟迎接舞龙的队伍。那条龙会在浓烟滚滚和鞭炮声声中兴高采烈地舞着。舞毕,接待耍龙者会递上一条烟和一个红封赠与舞龙队伍的组织者,以表示答谢。
一般情况,白天耍大龙,晚上耍小龙。小龙都是与人家户预约好的。小龙进家时,舞龙者都会从外屋钻到里屋,再从里屋钻出来,并齐声念道:
小龙在你家钻一钻,
你家十个儿子九个官;
小龙到你家中来,
你家今年注定要发大财。
……
过年的晚上,不但有小龙钻家,而且还会有跳花灯的一行人进入人家户跳花灯。跳花灯一般由五人组成:领头者、灯姑娘和灯姑爷、敲锣击钹的各一人。这五人都是男的。那灯姑娘由容貌俊俏的小伙儿装扮。跳花灯的屋内,站着的坐着的都有,大家都围着跳花灯的这几人饶有兴致地一边看着一边轻松地聊着天。至今还记得,穿着戏服、浓妆艳抹的灯姑爷双手拿着扇子,“挑逗”着灯姑娘唱道:
张老三我这几天好清闲,
双喜临门笑开颜。
虽说收成不好没有钱,
我也要娶个漂亮媳妇来过年。
平生说话做事很实在,
只羡鸳鸯不羡仙。
取得媳妇我高兴,
欢欢喜喜过个热闹年。
……
至于那灯姑娘唱些什么,就记不起来了。可是,印象最深的,还是大家沉浸在其乐融融的氛围的情景。
家乡是个古城,春节期间,年味如那洁白淡雅的栀子花,温婉如玉中散发出的阵阵幽香弥漫着全城,足以让人驻足流连;更如那袅袅不绝于耳的古琴声,缓缓悠扬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过年,除了有舞龙、跳花灯之外,这里的人还喜欢对联,也喜欢猜灯谜。
在每年的正月初八,还穿着冬衣的一群灯谜爱好者,左手拿着一小叠写好自己名字的纸,右手拿着笔,抬着头,双眸紧紧盯着几个张灯结彩的窗口边挂着的谜面,绞尽脑汁地想着谜底。如果想出来了,就快速地把谜底写在纸上并插在收谜底的人伸过来的大竹竿上面的钉子上。接着,又继续一边猜下一条灯谜,一边注意听大喇叭喊猜中者的名字。好像是在正月初六,小时候打中的一道灯谜的谜面:大陆海峡两岸思统一(猜一数学名词)。记得我递上去的谜底是“同心圆”,没过几分钟,听到大喇叭喊出我的名字后,我的心激动得似乎都要跳出来了。——这可是我猜中的第一条灯谜啊!而第二条灯谜是:固(猜一个地名)。我猜出来的谜底是“内蒙古”,没想到,又被我十多岁的我猜中了。自那以后,每逢过年,只要有猜灯谜的地方,必定有我。五年前的过年期间,我们单位举行灯谜晚会,我居然一个人猜中了百分之九十的灯谜!
送财神,也是过年的小插曲之一。至今,还记得小时候那些送财神的拿着一张财神画,妙语连珠:
财神菩萨进门来,多多元宝滚滚财。
自从财神进此门,全年无病也无灾。
……
其实,过年最让人心潮澎湃的,还是除夕凌晨零点各家各户鸣放鞭炮礼花辞旧迎新的那一刻。随着春节联欢晚会的主持人款款深情的、告别旧年迎接新年的致辞中,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点燃鞭炮,燃放礼花。顷刻间,全城此起彼伏的鞭炮礼花声充斥着外耳道,震动着鼓膜;漆黑的夜空中,色彩缤纷的礼花伴随着龙鸣般的欢腾声在夜的苍穹飞舞。可谓:炮竹声声辞旧岁,礼花飞舞迎新春。
过年,是一曲余音缭绕的乐曲,无论岁月如何流逝,到了哪一个年龄阶段,都不会失去那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过年果真是陈年佳酿,那醉人的酒香,沁人心脾,意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