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了近十年的时光，在临近年关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这个小镇。
　　 这个小镇，名曰“乌桕坝”。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因此地生长了大片枝繁叶茂的“乌桕树”而得此名。如今，小镇上的“乌桕树”已经寥寥无几，我曾翻阅《县志》等书籍，想从中寻找到相关的记载，只是，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所以，这种说法已经无从考究。
　　 和赣南的很多地方一样，小镇四面环山绕水，屋舍俨然。小镇中心有一条不足五百米长的街道，每逢农历尾数为二、五、八的日子，便是小镇的圩日。那时，附近村庄里的人们从家里挑来果蔬等农产品，从四面八方前来赶集，然后再购买一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回去。街道两旁拥拥挤挤排列着一溜店铺，副食店，农药店，服装店，五金店，卤菜豆腐店，还有两三个看似萧条的小餐馆。在几家副食店铺门口，放着几块厚重的长条松木案板，案板上，摆放着一些剔了骨头的新鲜猪肉，旁边坐着几个杀猪卖肉的男子，其中，有一个五十出头，姓钟，他是我同学素素的父亲。
　　 我曾经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四年，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初中一年级。那四年的光阴里，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便是素素。提起素素，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徐志摩的诗句：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隔着那么多年的光阴，那些与之相关的青春早已散场。然而有些记忆，却一直在不断沉浮。有时候是在梦里，看到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还是当初年少时的样子。
　　 素素的父亲，以杀猪卖肉为生，独自扶养大了三个儿女。素素是老大，手下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素素的生母在她一两岁时与她的父亲离异，从此不相往来。之后父亲再婚，继母生下了妹妹和弟弟，再后来，继母疯癫离家出走，她的父亲便一直独身。
　　 确切地说，我年少时所体会到的最直观最深刻的悲苦，及内心所滋生的怜悯，便来自于这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和她那不幸的家庭。我曾不止一次在我的文字里怀念那些与她共度的年少时光，每一次落笔的时候，内心里都充溢着满满的温馨与伤感。
　　 我毕业后辗转在几个乡镇中学教书，素素农校毕业后因没有工作分配，便外出打工。那时还没有普及手机，所有的联系都只有通过写信和学校里唯一的一部电话转接，后来，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2006年的冬天，是我隔了几年之后最后一次见到素素。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女孩儿的母亲。她说她嫁了一个河北男人，高大强壮，但是学历不高。整日吃面食，端海碗，她住在麻将声此起彼伏的村落里，不喜与村子里的人交往，终日郁郁寡欢，
　　 从她看似平静的叙述中，从她一声又一声的叹息里，我可以想象得到她远走他乡的艰难与落寞。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忍不住在心里揣测，素素远嫁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想逃避一直以来因其家庭的不幸而深深烙印在心底的那些自卑与伤痛。
　　 只是，这样的话，我不忍心问出口。
　　
　　 （二）
　　 和往年一样，县文广局组织书法协会的老师们下乡送春联，我是工作人员之一。
　　 在小镇的集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在无意中看到一张熟识的面孔，她是一个百货店的老板娘，圆脸，矮个子。
　　 那时父亲在小镇的农业银行上班，我和弟弟在镇里的学校上学。每日上学、放学，都要从她家店铺门口经过。遇上兜里有些许的零用钱的时候，总是乐颠颠跑去她家店里买糖果、饼干、气球和橡皮筋之类的小物什。
　　 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稍微苍老了一些，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隔着一张长条桌子，我们彼此相认。
　　 一阵寒暄之后，我忍不住问她：素素的爸爸还在这里吗？
　　 她指了指大街的左边，说：在啊，就在那边卖猪肉。
　　 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很多年来，很多次，我都在半睡半醒的梦里梦见他，梦见他家简陋凌乱的出租小屋，梦见他忙碌而孤单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趁着稍稍空闲的时机，我顺着老板娘指过去的方向，小跑过去找他。看到他时，风声正响，他正坐在案板旁低着头蜷缩成一团。我试探着喊了他一句，他抬起头来看到是我，眯着眼睛咧开嘴笑了。
　　 此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身体干瘦，满脸倦容，衣领下露出一小节皱巴巴的脖子，一双干枯的手背长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一些伤感涌了上来，我忍不住喉头哽咽。
　　 我问他：叔叔，素素还好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她嫁到河北去了，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都可以站一排了。
　　 说完无奈地笑了笑，露出两排姜黄的牙齿。
　　 我又问他要素素的电话号码，他说没有她的号码。我追问原因，他说：她总是换号码，卡里的钱用完了就换新的号码，每次都是她打电话回来，打她的电话经常打不通。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着急赶回去工作，便匆匆也他告别了。
　　 忙碌了一个上午后，终于等来了午间休息的时间，我买了一箱牛奶和一袋水果去家里看望他。
　　 几年前，他在小镇的集市里面买下一块地皮，盖了一栋小楼，面积不大，一楼两间房和一个小小的院子，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二楼有两个卧室。
　　 我在门口喊他，他闻声迎了出来，把我带进了屋里。让我坐在凌乱的沙发上，然后给我泡茶。我打量着整个屋子，看见餐桌摆放着一些装过豆腐乳、辣椒酱的空瓶子，墙上挂着两个玻璃相框，里面贴满了素素及她弟弟妹妹的相片，儿时的、长大后的，还有一张素素的婚纱照，不过，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微微地笑着。
　　 见我看得出神，他走到我身旁，指着一个胖嘟嘟的孩子的相片对我说：喏，这是素素的大女儿，两岁时照的。
　　 他又指着旁边的一张相片说：这是球古（素素的弟弟）的儿子。
　　 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恍惚。
　　 一晃间，当年那个拖着鼻涕跟在我们身后玩耍的小男孩如今已经娶妻生子了。素素嫁到了河北，几年难得一见。弟弟球古娶了一个广西的媳妇，两个孩子由岳母照看。只有妹妹秀秀嫁到了相邻的一个小镇上，只是，也常年外出务工。
　　 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里，只有叔叔独自一人生活。
　　 我望着他两鬓的白发，内心一阵酸楚。我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他是怎么面对这满屋子的空荡和寂寥。
　　 离开的时候，我忽然难过得想要落泪。
　　 风声从远处来，一阵一阵地，吹疼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