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还迷迷糊糊地做着一个梦，梦里他坐上了火车，妈呀，火车真快，比村长黄长贵的电驴子快多了。火车拉着长笛，窗外的景物唰唰地往后跑，他扯着嗓子呼喊着惊叫着——屁股蛋子就重重挨了几鞋底子，接着是爹那破风箱般的唠叨：“睡！睡！就知道撅着腚睡！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还有心睡？看看咱家的自留地，野草把棒苗都没了，也不知道去薅草，这日子没法过了！”
　　 石头听见了，闭着眼，故意不起来。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想当初爹是那么疼他，像个小祖宗似的供着，他也争气，年年考第一，爹逢人就说，俺家石头是文曲星的命，长大准有出息！可是爹转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自己没被推荐上大学，爹态度一下来了180度的转圈，横竖看自己不顺眼，怨我吗？石头还伤心呢，不是你老爷子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自己的上大学的名额会像煮熟的鸭子跑了吗？
　　 娘最疼石头，从灶台前急忙跑过来，头发上还夹杂着几根麦秸，狠狠瞪了爹一眼：“老东西，成天找事，就对儿子能耐，净拿着孩子出气！”
　　 “你——”爹瞪起了豹子眼，娘却一点也不怕他，把腰一挺，“咋了？吃了枪药了，大早上你找什么事啊？你要有本事，石头早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哼——”
　　 爹一听，顷刻就像泄了气的大皮球，咂吧咂吧地吸着旱烟，嘴唇憋成青蛙肚子，喷出一阵烟雾，淹没了爹沟沟壑壑的黑脸。
　　 石头其实是很聪明的，在学校那可是棒打鸭子——呱呱叫。时下兴推荐上大学，校长提示了爹好几次，说石头各方面都很好，让爹去队长黄长贵家一趟，意思意思，把这件事定下来。可爹就是一个葛朗台，听说去年黄队长办过的这事需要两瓶十几块钱的延翎宫和一条好烟，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磨叽了好几天。等大学名额下来了，石头落选了，名不见经传的旺旺却榜上有名。人们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旺旺爹从东北捎回来土特产，回家就去孝敬队长，据说是一根百年的人参，大补啊！
　　 眼瞅着铁饭碗就这样没了，石头憋气，娘和爹吵了好几天，把爹赶到了西偏房。打归打，娘后来一心思，也不怪爹，怪就怪自己穷，家里六七张嘴等着张嘴吃饭，那些礼品可是一家人好几个月的花销啊。家里每天去生产队挣工分，全勤一天才挣两毛钱，一下拿那么多钱，还真的舍不得。
　　 那可苦了石头。
　　 黄长贵是土皇帝。生产队长可了不得，抓革命促生产，每天派活分工，这里面大有学问，和队长关系好的排轻松活工分还高，队长看不顺眼的呢，干脏活累活，工分还低。石头上大学的事情，本来校长给他垫了话，他也坐等石头爹上门来找他。其实他也知道石头一家经济挺拮据的，石头呢也是个读书的料，也不打算要他那么些东西，毕竟还是一个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想留下一盒烟也就算了，和石头是没出五伏的爷们，石头能出人投地，他脸上也能贴金呢，不能太黑。他都琢磨好了，可是石头爹愣没去，黄队长觉得没了面子，自然石头就成了他泄气的牺牲品。
　　 石头耷拉着脑袋第一次出工，觉得丢人，原先背着书包气宇轩昂的，现在呢，扛着个锄头去耪地，三百米的地头，一人一垄。石头开始觉得挺新鲜的，也不累，看看蓝天看看嫩苗，挺诗情画意的。可是干了不到半截，身边的人已经把他落得没了影，大腿根酸胀，手掌磨出了血泡，火辣辣疼，脸上的汗水噼里啪啦滴落下来，有流进眼睛的，把眼沙杀得生疼。
　　 偏偏黄长贵虎着脸蹲坐在地头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完不了，别想收工！”
　　 石头精疲力尽，耪到地头，整个人像面条一样瘫在了地上。黄长贵皮笑肉不笑地说：“毛主席说过，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尝尝！劳动最光荣，这得感谢你爹啊？让你体验劳动人民的辛苦……”
　　 石头瞪着眼，痴痴地看着蓝天，大口地喘着气，敢怒而不敢言，心里骂了黄长贵一千遍。黄长贵慢慢走过来，摸摸石头的脑袋，“唉，细皮嫩肉的就受这份罪，都怨你那守财奴的爹。”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径直走了。
　　 垂头丧气的石头像霜打的茄子，回到家蒙头大睡，娘心疼的不得了，擀了面条煎了鸡蛋，石头一口也没吃。
　　 这个时候，太阳还没出来，胖墩三下五除二蹬上裤子，潦草地抹了把脸，直奔石头家。
　　 胖墩和石头是光腚的哥们，透过窗棂子，看见石头还在睡，胖墩就在门口大声嘟囔，见石头才懒洋洋地下了炕，抱着腰开了门，探出一张惺忪朦胧的脸。
　　 胖墩一边推门进去，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我就知道你还挺在炕上，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了！”看石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胖墩又说，“就你这熊样，怪不得人家穆桂英看不起你！”
　　 穆桂英是下乡的知青，城市人鲜活的打扮，典型的一个美女胚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双眸中荡漾着淡淡的忧伤，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像在和你说话，洁白细腻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尤其那双手臂，白莲藕般细嫩，如同泼了牛奶，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让人心动留恋。
　　 时下到了冬天季节，各个公社轰轰烈烈搞起了兴修水利大战，辽阔空寂的大地红旗飘飘人声鼎沸，大喇叭的红色歌曲震耳欲聋，工地上小车你来我往热火朝天。石头他们属于张桥管区，集中了管区四个村的百十号劳力，来兴建胜利水库。这么多男劳力，偏偏有了一个如花的女知青，很多小伙子是慕名而来。再苦再累也不怵，为得就是在收工的时候能看到穆桂英对你温柔地一笑：写上你的名字，记上十分工。心里像喝了蜜水一样甜。河工们的干活进度，连公社书记都惊诧不已，一次酒后戏言，这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石头和胖墩散了工就对穆桂英评头论足，他们虽有分歧，但最终的结论是一致的，穆桂英就是天上的七仙女，全中国也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好看。
　　 为了能够每天能目睹七仙女的芳容，石头和胖墩报名参加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河工队。
　　 胖墩的嚷嚷引来了石头娘，娘正弯腰在灶膛里填柴火，心疼儿子，便数落胖墩：“叫丧啊！才几点啊，喝完粥再走！”
　　 胖墩嘻嘻一笑，“婶子，你真傻，工地上的窝窝头管够，不吃白不吃！”娘看看胖墩，想也是，叹了口气，“那就去吃窝窝头吧。”
　　 可到了工地，石头的心如同初冬的寒霜，透心凉。远远望去，马颊河畔红旗飘飘热火朝天，工地一溜好几里长，河岭上那棵高高的钻天杨上的大喇叭口号震天响，震飞了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扑闪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乱飞。可是人们挖掘的所谓的胜利水库，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深坑。离着胜利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几百个劳力的口号一路嘹亮地闪过，场面够火爆的。
　　 到了工地伙房，两个人傻了眼，早饭根本就不是大队上吆喝那样窝窝头管够，已经错过了开饭时间。石头的胃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咕咕地发出抗议，他把怒火发泄到了胖墩身上，狠狠踢了他一脚。
　　 暮秋初冬，整个的平原一望无垠，河岸两边的野草泛了黄，一片一片的，那常年茂盛的茅草经过风霜的洗礼，变成了深红色，远远望望去，一片黄一片红，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野性的光泽，成为鲁北平原初冬的一道美丽的景观。
　　 1973年的初冬的景观就是气势如虹的水利大战，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小推车吱吱扭扭，小组长吆三喝六，夹杂一些铁娘子的尖叫，使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卯足了劲，一个个像一头小牛犊，争着在那些选拔出来的妇女代表面前露露脸。有的小推车堆积的土像小山包，推车的两手抓紧车把，一条车盘挂在脖子上，半弓着身子，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两条粗壮的小腿上，车轮如飞，一阵风似的。
　　 黄长贵摇身一变，变成了带队的连长。上河的编制和部队一样，分五个连部。管区书记兼任指导员，连长都是有一些背景的人。黄长贵的靠山就是老丈人。黄长贵是个机灵鬼，一身硬肉，英姿飒爽的，四方脸膛浓眉大眼，魁梧的身材大脚板，在农村算是个帅小伙子。好男无好妻,烂汉娶娇妻，当初之所以看上门板身材的老婆喜凤，臀部如大磨盘，冬瓜脸蛋还长满了雀斑，就是因为老丈人是乡里的民镇助理。后来黄长贵官运亨通，从小组长成了拥有实权的生产队长，老丈人功不可没。也就是因为这换个缘故，黄长贵在外面耀武扬威的，回到家就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羔羊，处处看老婆的脸色行事。
　　 当了民兵连长的黄长贵心里很得意，民工是好几个村子的青壮劳力，他有了当大官的感觉，披着军大衣，背着手溜达来溜达去，听人们不停地推着笑脸问候他，连长好，连长您早吃了啊之类恭维的话，心里特别的舒服。
　　 黄长贵很注重仪表，和在村里的形象焕然一新。来工地之前，和老婆喜凤做了多半夜的工作，拿出了只有过年才穿的深蓝色中山装，上兜上别着一支崭新的钢笔，那是老丈人的奖品，春节去拜年，老爷子一高兴，作为奖赏送给了黄长贵，只有乡里开会或者走亲戚的时候，黄长贵才会别上这支钢笔，那是身份的象征。这只钢笔伴随着长贵一路走来很多日子，带给他无尽的荣耀。
　　 黄长贵一扫乡下人的粗鲁，学着文化人咬文嚼字，难听的口语轻易不出口，他这样努力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一多半因为那个穆桂英。
　　 长贵从指导员嘴里知道，那个穆桂英红颜薄命，家庭背景复杂，本来她是女孩，不符合上山下乡政策的，应该留在城市的。可是身为牛鬼蛇神子女的她，爸爸在牛棚里自绝于人民，偏偏留下了一封挑战人民政权的所谓遗书，连追悼会都没让举行就草草下葬，穆桂英也成了替罪羊，被发配到遥远的鲁北平原，成了一名普通的上山下乡青年。
　　 在穆桂英面前，黄长贵故作矜持，有的时候会弄出一些笑话，毕竟他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黔驴技穷，是他刚刚听别人说的新名词，他也知道是没办法的意思，农村话就是怂包了。一次村里的憨柱没有完工，他装模做样地对着全体河工训话，说憨柱脑子进水了，最后黔驴技穷了，他把黔读成了“今”，说成了今驴技穷了。很多人不懂，只有石头和穆桂英抿着嘴，又不敢笑出声，黄长贵有点发毛，但又不服输，再次提高嗓门，大声重复着今驴技穷，让他们俩哭笑不得。
　　 黄长贵还显摆的就是那支崭新的钢笔，他取笔的姿势很优雅，先是用力甩甩手，然后慢慢打开小兜的扣子，把笔掏出来，轻轻拔出上盖，套在笔身上，头浅浅一扬，眼微微一眯，一系列动作娴熟而优雅，有意无意地对看他的人说，英雄牌的，上海生产的，下边买不到的。
　　 衣服左上兜有一支金光灿灿的钢笔，本身就是一种权威，而黄长贵又是连队的连长，这使黄长贵的权威有了更深的层次，要知道，连队指导员是个管区的书记，还没有这样的象征，所以，黄长贵在工地上趾高气扬的吆喝声，也格外引人关注。
　　 胖墩是个粗人，他的口带语就是“操”或者“他妈的”，但在黄长贵面前就一点也不敢，胖墩对那只钢笔独有情钟，他和石头顶牛时总爱说，你行，你有本事，你也弄只钢笔戴戴啊。
　　 你别说，石头在上高中的时候还真的有一次和钢笔失之交臂。
　　 学末考试，全校前五名的学生除了能得到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第一名会奖励一支钢笔，那诱人的奖品激励着石头。要知道，那支钢笔，那是“永生牌”的，当时价值三块二毛钱，那个价格在当时对于小小的石头可是天文数字，三块多钱，能割差不多五斤猪肉。那个时候猪肉全国统一价：七毛五一斤，够石头一家人过年的了。平时石头铅笔都用的抓不到了才会扔掉，本子反正面全写完，就是这样平时买个本子铅笔一类的爹还会皱眉头，想买钢笔，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每年的学末考试，石头是当仁不让的铁第一，石头心里也憧憬了千百遍，发了奖品，过年的时候把钢笔别在胸前，好好炫耀一番，那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可是偏偏不遂人愿，临近考试，石头突然发起了高烧，考试坚持考了两门，副科没参加考试，自然成绩没有进入前五名，钢笔也成了别人的战利品，为此，那个春节，石头好郁闷。
　　 每每和胖墩说起这钢笔情结，胖墩颇不以为然，他心里巴不得石头得不到钢笔，和石头在一个班级，自己是出名的榆木脑袋，用语文老师的话他这一辈子是铁树不开花了，能吃能喝的，养得肥肥胖胖的，纯粹一个造粪的机器。如果石头得了钢笔，自己还有脸和他在一起吗？因为那钢笔就是一面镜子，折射着他们天大的差距。
　　 倒是胖墩为有一只钢笔绞尽了脑汁，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一个远房的表姑，在南方的大城市杭州，姑表亲，打破骨头连着筋，虽说是八竿子拨拉不到的亲戚，因为有一年来的一封家信，唤起了胖墩无比的欲望。表姑是城市人，自然除了住高楼坐汽车外，一只小小的钢笔，当然是唾手可得了，自己如果跟她要一支，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呀。
　　 胖墩为自己的意外发现鸣鸣得意，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石头，石头撇着嘴，向上翻了翻乌眼珠，一字一句地说：“做梦吧？谁信！”胖墩急了，信誓旦旦地说，“真的，一定！”看看石头不屑的眼神，胖墩就急了眼，红着眼睛往四下里乱窜，像在寻找什么有力的证据，最后气呼呼指着石头的裤裆说：“操，我要是弄不到钢笔，我从你裤裆低下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