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有些长。进入初春，路边的衰草上还有薄薄的积雪。
　　 一大早，我步出家门，走上小区一旁的大道。
　　 来这里晨练的人们，我还不很熟悉。但若在某个早晨某人或结伴的几个人没有走出来，我心中常会生出某种猜测和隐隐的担忧。而每有新加入者也会被视为对于晨练的声援和鼓励。
　　 特别是单位新招聘进来的那位小李，在年后搬来这个小区后也常走进晨练的队伍，以他的年轻、阳光和动作的轻松，向晨练的队伍传递着青春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
　　 此时凉风习习，空气更显清新。
　　 忽然，“那不是狗三吗？”“是他！”声音来自两位老太太。
　　 尽管有些压低，我却听得十分清楚。
　　 狗三，哪个狗三？我把搜寻的目光投向路的另一侧，仔细辨认。哦，真的，对面走近来的正是那个赖皮狗三！
　　 只不过此时的他拖着一条腿，费力地挪着步。浮肿的脸上，那双原本狼一样透着凶光的眼睛此时已经暗淡无光。臃肿笨拙的身材，有些佝偻，表明眼前的狗三已远不是十多年前那个凶悍的小子！
　　 我也很诧异：竟在十多年后，又见狗三！这些年来，似乎只在噩梦里遇见过他。
　　 记得我刚住进这座小城时，周末闲来无事，就常去经商的亲戚家帮忙，也借机对他们家在生活上给予我们的诸多照顾表着达感谢。
　　 这天，我正帮着整理货物，门口闪进来一个人。他个子不高，但很强悍，眉宇间透着一股子不可一世的煞气，“给我拿个门锁！”。
　　 我赶紧拿出来，递过去。
　　 “换大号的！”
　　 我换过，看着标价随口说：“八块钱。”
　　 他狠狠瞪我一眼，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你！”
　　 等我再看时，他已在门口，正回转身再次瞪我。
　　 我纳闷：这是谁家的小子，这样蛮横？谁认识谁啊！好像我小看了他，又似在嗔怪我不懂规矩。
　　 在里间整理货物的亲戚走出来：“这小子就是狗三，你还不了解他吧。给钱了吗？哦，五元，这还是好的，不给，你也只能是干瞪眼。你能把他怎样？横行霸道惯了，他只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去惹他？派出所把他抓了放，放了抓，都不耐烦了。只要不太过分，大家也懒得搭理他。”
　　 后来我知道，这个狗三，小名叫三狗。他家就住在夹斜路菜市场门口。小学还没毕业就开始在街上游荡。常言，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竟然整天在自家门口，向路两边的菜摊收取所谓的“地皮钱”。那容不得讨价换价的架势，俨然胜过工商管理人员。后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狗三，癞皮狗三，这样好像更解气一些。人们讨厌他，但新鞋子不想沾上臭狗屎，自不去惹他。再说，每天里也不差那一元两元的，就笑脸相迎，扭脸再骂。
　　 这样的地利，竟然成就了狗三和他老爹老娘的吃饭穿衣。
　　 时光没有因为人们对狗三的厌恶和惧怕而拒绝狗三的长大，一晃到了成家的年龄。在一个雾蒙蒙的黄昏，他竟然像饿狼一样把一卖菜的乡下姑娘拖进了她家的院子里------
　　 后又死皮赖脸“谈恋爱”，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加之其老娘的跪求，这姑娘竟在某一天也劝说胆小怕事的父母答应了这桩婚事。
　　 不久，这姑娘成了狗三的媳妇儿。
　　 婚后，他只让媳妇儿照顾爹娘，料理家务，不让她抛头露面。三年间相继有了一双儿女。这狗三竟然更加顾家，知道把弄来的钱物往家里衔。虽然这小子的德性让两口子感情依旧淡薄，但为了孩子，她也只得把泪水咽进肚里。靠着丈夫的死皮赖脸，至少不愁吃穿，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过去。
　　 后来，眼见许多个家庭渐渐盖起了楼房，狗三竟也慢慢不屑于这些鸡毛蒜皮的收入。他和社会上的小混混搭帮搞起了碰瓷儿、敲诈。他的昼伏夜出，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更让善良的人们提心吊胆。
　　 但他终被判刑入狱。但这小子出来后，恶习难改。至于究竟几进几出，人们也懒得去管，只是在恶有恶报中寻觅着安慰。
　　 再后来，听说他行动不便，有人脱口而出：让人打残了！但有确切的消息：当真是患了病，出不得家门。
　　 自此，这位赖皮狗三只得呆在家里，眼巴巴看着媳妇儿走出去。
　　 狗三媳妇没有沿袭丈夫那无赖的谋生方式，而是在自家门口摆了个菜摊。
　　 这让整个菜市场为之震动，就像闷热的街筒子里刮过一阵凉风。人们七嘴八舌，唏嘘不已，对这原来足不出户的狗三媳妇刮目相看。都说：之前她很少出门，是觉得丈夫那付无赖样儿，让她自己没有脸面呢。
　　 据说，唯有狗三干急：“傻娘们儿哩，放着轻巧活儿不干！”
　　 她全当耳旁风。
　　 从此，忙碌的她，脸上挂着笑意，和门前的同行们和蔼地打着招呼。曾经的苦涩似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面色红润起来，步履轻快起来，宛如迈进了一片新天地。
　　 渐渐地，对这位勤快的媳妇，人们忘记了在她的家里还有一位无赖狗三，甚至忘记了她就是狗三的媳 妇。大家一起结伴批发蔬菜，甚至在她忙于家务时大伙儿还捎带着帮她批发一些。
　　 日子如白驹过隙。在年复一年的忙碌中，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一个走进了大学，一个接过了妈妈的菜摊。这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料理家务，照料年迈的公公、婆婆和病中的狗三。
　　 自此，菜市场里的人们也自然消除了对他家会出现“狗四、狗五”的担忧。并且更加明白，是狗三媳妇绽放的人性的光辉照亮了狗三的这个家！
　　 十多年不见了，眼前这个劣迹斑斑的狗三苍老了许多。
　　 他的出现，先是令许多人为之诧异，而后归于平静，归于熟视无睹。我也不去正眼看他。
　　 狗三倒是四处乱看，似乎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从人们的脸上寻觅答案。也许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本来就没有改变。
　　 徐徐晨风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脸庞。
　　 在一个和小李相遇的早晨，为寻找话题，也似有意和这个与我儿子一般年龄的小伙子谈论人生，就讲述了狗三的传奇故事。
　　 果然，自始至终，小李听得很专注。无言中的那样疑惑、诧异，那样的眉头紧锁,欲言又止，让我更相信这小伙子压根儿就不知道这类发生在八十、九十年代发生在小城的市井故事。
　　 末了，“谁说的？‘在心灵的土壤里，既可以种植报复和仇恨，也可以种植忘却和感恩，而后者则会让一个人芳香袭人。’所以，现在说起来，我很平静。或许，宽恕别人就是善待自己吧。不是么？假如在某一天，狗三没来，我的心里也会产生某种担忧。”
　　 小李显然还没走出刚才的故事。他几欲停下沉重的脚步，瞪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这让我怅然若失，又欣慰着对于小李的触动。
　　 看到晨练的人们多已返回，正欲招呼小李，我猛然愣住了！在大路的另一端，晨光里，站着一个人，是她，狗三的媳妇儿！她一定是在等待着那个缓慢移动着的身影。
　　 “瞧，那位就是———”
　　 “她，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