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住院部静悄悄的，似乎窗外的烈日也感染了中国传统的午睡，一个迷糊，便跌进云层，天，暗下来。
　　 淑儿打了个呵欠，甩了甩如瀑的长发，将目光从窗外移到晗的身上。晗躺着，头上的绷带越来越少，可人依旧昏睡如初，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淑儿伸出手，用食指轻轻理顺晗漆黑整齐的眉，仿佛又见它习惯性的上扬动作，泪水不可遏制地滚落，低低地喊：“哥，你醒来吧，醒醒好不好。”
　　 晗无语，笔直的鼻梁两侧，纤长的眼睫纹丝不动地交合着。淑儿绝望地将头伏在晗的胸前，窗外一个炸雷惊得她跳将起来，她面色苍白，骇然地睁大双眼，看见暴风雨夹着雷鸣电闪扑进来，看见那一辆面包车失去控制，像一枚炮弹直射而来。千钧一发之即，晗竟然一打方向盘，违反常规右转将车斜横在面包车的前方。晗完全可以左转保全自己，但他不愿意那百分之十的可能落在淑儿身上，他宁可把百分之百的相撞留给自己。
　　 淑儿颤抖着拉上窗帘，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她要将翻天覆地的暴风雨阻拦在窗外，将那场灾难制止在她和晗的命运之外。
　　 淑儿的手机响起悦耳的音乐，是姐姐素玉打来的，她还在处理厂里事务，让妹妹替她好好照顾晗。
　　 淑儿合上手机，回到晗的床前。姐姐知道晗是为了保全她才受的伤吗？淑儿默默地望着晗，绷带下，晗的面庞依然安详温和。他和素玉很有夫妻相，不只五官同样的端正，性格也是同样的坚强柔韧，精明而不失厚道。特别是对淑儿这个妹妹，两人不谋而合地采取含有极大溺爱成分的包容方式。素玉并不是淑儿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她是一个弃儿，被淑儿的母亲好心收养。素玉八岁那年，这对多年不孕的夫妇，竟生了淑儿这个女儿，再一次印证了民间古老的“抱养求子”的说法。淑儿的父亲中年得女欣喜若狂，本来好酒的他又有了多饮几杯的理由，成天晕乎乎飘飘然，终一日，不慎燃爆自建的简易加油站，尸骨无存，人财两亡。没有谁清楚具体的燃爆过程，却一致认为和他的另一嗜好——烟脱不了干系。虽然淑儿的母亲对其夫早有必丧命烟酒的预言，还是无法承受这致命的打击，病了数日，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在街头干起了炸油条的旧买卖，毕竟她还有两个女儿要抚养。一家人日子苦些，却也平静安乐，母亲竭力用她单薄的身躯为孩子遮风蔽雨，营造家的温暖。直至淑儿八岁那年，顽强的母亲再也无力与病魔抗争，在一阵咳之后，母亲死死抓住素玉的手，大张着嘴，却是一字未出，绝气而去。素玉泣不成声，握紧母亲的手，拚命点头。她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
　　
　　 十四年来，素玉没有辜负母亲的心愿。成绩优异的她当即办了退学手续，老师校长深为惋惜，竭力挽留，怎么也要集体凑钱让她顺利完成学业。她是这个小镇中学重点培养的对象，是连年升学率低下的学校的一份荣耀啊。可是素玉还有妹妹，没有什么比淑儿的生存与生活更重要。
　　 十六岁的素玉毅然接替母亲站在风口的街头炸油条。以前母亲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从不允许素玉帮忙做生意，现在素玉终于体会到母亲的辛劳与无奈，特别是面对那些挑剔的客人，特别是揉了一盆面，沥油架上满满的油条却无人问津。素玉只得一再降价出售，赚个本钱。当家的头一个月最苦，家里除了母亲病中欠下的债务空无一物，素玉只得收过油条摊后再打起精神去干点零工，一天下来，虽然很辛苦，但总算能够让妹妹吃饱穿暖。
　　 素玉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掌握了炸油条技巧，三年下来，素玉不但还清了债务解决了妹妹的学费及日常家用开支，而且小有积蓄。她不再满足小小的油锅，她想让妹妹生活得更好，于是打起饭店主意。她先是开了间小饭馆，摸出一套经验，继尔用全部积蓄租赁了颇有规模的两层小楼，像模像样的开起了小镇特色酒店。也就是这个酒店，素玉认识了一帮驱车吃俏食的城里人，其中就有晗。
　　 晗遇人不淑，合伙与人做生意，结果被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骗了个倾家荡产。正万念俱灰，忽见此店，竟是耳目一新，再不肯离去。朋友们体谅晗的心情，也不劝阻，丢下他一个人在此做了伙计。
　　 只要薪水不高，人又勤快，素玉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晗精明能干，又天生淳厚善良，对她们姐妹俩比亲兄妹还要亲。
　　 当晗知道素玉与淑儿不是亲姐妹，及素玉为妹妹放弃学业出来打拚生活的事迹，深为感动，对素玉敬而有加，对淑儿更添了一份疼爱。这对姐妹让他重新看到人间的真情。
　　 消沉的晗振作起来，恢复了斗志昂扬的青春朝气。他高大健壮的身体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整天围着酒店楼上楼下陀螺似地转。素玉越来越信任晗，凡事总要和他商量才做决定。晗不过比素玉大五岁，却老于人情世故，深谙经商之道。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酒店生意如火如荼，成为小镇饮食行业的龙头老大。晗并不满足于此，在酒店高营利阶段，晗果断地高价转让，带着素玉姐妹去城市发展。给淑儿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这是素玉由来以久的心愿。
　　 淑儿却未能完成姐姐的心愿。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市重点高中，却在高一下半学期也就是晗和素玉结婚的时候，成绩急剧下降。
　　 淑儿十六岁了，正是素玉走出校门辛苦养家的年纪。素玉望着良好物质供养，身体早熟，发育完美的淑儿，不敢再以当年的辛酸教育妹妹。她知道淑儿反感这个话题，她只是默默地望着这个忽然变得陌生冷漠的妹妹，忧伤的眸子微微地泛起泪光。
　　 “淑儿，你究竟要姐姐怎么样，你说，姐一定做到。”在淑儿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素玉一把拉住妹妹的衣袖，潸然泪下。
　　 淑儿烦躁地甩开手，头也不回地说：“你过好你的日子，少来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啊。”素玉想要去抚妹妹的肩，却又犹疑地停在那里，指尖微颤。
　　 “晗难道不是你的亲人！”淑几乎是冷笑地回过头来。
　　 素玉仰起脸，望着比自己高出不少修长苗条的妹妹，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你是反对我和晗的婚事吗？”
　　 淑儿不语。素玉双眉扭曲着，脸色微微发白。淑儿咬了下唇，放肆地笑：“你想嫁给谁是你的自由，我都会祝福，只是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自由好吗？”淑儿说完，再不管姐姐呼喊，决然而去。
　　 算了，别再频繁地去学校约束她管教她，淑儿不是孩子了，给她一些时间空间，她会自己想明白的。晗抱住妻子这样安慰她。其实他心里比她还着急，他不明白乖巧听话的淑儿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那一天，她竟然带了油里油气的男生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勾肩搭背、打情骂俏，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件事让晗伤透了心，他认准了淑儿无药可救、自甘堕落，却不敢将此事告诉素玉，说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素玉烦恼罢了。
　　 淑儿逃学旷课，呼朋唤友这么闹腾了一年，见无人理睬，竟然自己消停下来，这一变又是惊动四方。沉默寡言、淡漠冷然，整个人一下从招摇野性的火焰变成深山寒冰，令人难以置信。
　　 淑儿在这种自闭的状态下参加了高考，虽没有按素玉的意愿跃入名校，却也是考上了。
　　 临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淑儿格外地宁静柔顺，像不会说话的小人鱼，不时用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素玉魂不守舍望着即将远去的妹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淑儿那一头光滑如缎的长发。淑儿的头发一直没怎么剪过，高中之前全是素玉早早起来，帮她梳洗打理。素玉出神地望着妹妹闪着美丽光泽的黑发，忽见淑儿举起手来，葱白的指间夹着一弯月牙似的木梳。素玉呆住了，唇角微微地抽搐。淑儿扭过头，晃了晃木梳，冲姐姐嫣然一笑。那久违的笑容，一如小时候甜美的模样。
　　 素玉慌忙接过木梳，接过这份重新复活涌动的亲情，哆嗦着手梳理妹妹长长的发丝。时间隔得太久了，素玉的手指竟有些生疏起来，每一次不留意抽紧发丝，素玉便心疼不已，连声问，疼不疼？淑儿轻轻摇头。一条乌黑油亮缀着素玉晶莹泪珠的发辫终于再次飘坠在淑儿身后。淑儿将它揽到胸前，轻柔地抚摸，起身抱住姐姐。她该走了，去另一个遥远的城市。
　　 晗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站起来。他原是要送淑儿去车站的，无奈淑儿执意不肯，只好叮嘱了一番又一番，一家人送了又送。淑儿拉开出租车门，犹疑着，猛然回身，深深地望了晗一眼，颤动着浓密的眼睫，抱过他怀中的孩子，轻轻地吻了吻那红扑扑可爱的小脸，转身疾去。
　　 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来，淑儿没有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每次晗和素玉去学校看望她，淑儿总是闻讯而逃。素玉没办法，只好多往她的卡上打钱，以慰思念牵挂之苦。
　　
　　 一年一度的4月9日悄然降临。今天是晗的生日，素玉看着一只只点燃的蜡烛又想起淑儿。妹妹是4月12日的生日，自从认识晗后，便闹着要改在4月9日庆祝，每年都要和晗一起做寿星，每次礼物也要和晗一样，气得素玉哭笑不得。现在不知道淑儿生活怎么样了，大学毕业，淑儿竟然悄无声息地换了手机号，完全和素玉失去了联系。她这样和素玉对着干究竟是为了什么？素玉想不通，也不敢去深究，她不允许自己对妹妹有丝毫的亵渎，哪怕只是猜测。
　　 许过愿，刚吹灭蜡烛，素玉忽然听见门响。便奇怪地走出餐厅，见淑儿正光彩照人地立在客厅。
　　 “淑儿，是你吗？”素玉不敢相信地迎上去，抓住妹妹的手，使劲握了又握。
　　 “是我，姐认不出我了吗？”素玉浑身一颤，淑儿有多少年没有喊过她姐了。她拉紧妹妹左看右看，淑儿不同时期的身影变幻着含笑着向她扑来，最后以美丽成熟的姿态定格在她的眼前。
　　 “淑儿，真的回来了！”素玉抹去眼角的泪花，边喊边冲进客厅，把丈夫儿子全拽了出来。
　　 淑儿几乎没有看晗一眼，便蹲下身，抱住了小外甥。小家伙肉乎乎的特可爱，长着一双和晗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淑儿这次回家是公司出差，路过此地，忍不住中途下车来看看，过两天就要离开。素玉问了淑儿的收入，便劝妹妹不如把工作辞了，回来帮自家的厂，晗扩展业务正需要人手。
　　 淑儿不语，悄然望了晗一眼。晗正诚恳热切地看她，眸中是满满的亲情，还有一丝一闪即过男人对漂亮女人特有的赞赏与心动。这种目光淑儿见得多了，可心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战栗起来。她垂下眼睑，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也好，先做做看，能帮上忙再说去留。”
　　 淑儿是学经济的，处理企业账目再轻巧不过。腾出的时间，她会主动担任一些文秘工作以及外交应酬。其工作效率令晗和素玉深为惊叹。淑儿，真的不再是孩子了。
　　 有了淑儿的帮忙，素玉可以安心地呆在家里，照顾儿子接送他上学放学。说实话，素玉早已厌倦了打拚生活，她需要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超市精挑细选，然后按各人的口味做几道别致的小菜。看到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共进晚餐，她就觉得幸福满足。
　　 这个夏季暴风雨频频作怪。不会是哪又要发水了吧？上了床的素玉刚说了这一句，窗外一个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在楼顶炸响，整座楼的门窗簌簌作响。素玉扑到一旁熟睡中惊醒的儿子身旁，轻轻地拍着安抚他，房间突然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停电了，快去给淑儿送蜡烛，那丫头最怕黑。
　　 晗应了声，用手机照明，取来蜡烛，点燃，一路小心地端着走到隔着书房另一端的淑儿卧室。门一敲便开了，淑儿正惊魂未定地站在面前。烛光下，睡衣半裹的高耸胸部急剧起伏，雪白的肉色别有一番动人的娇艳。晗慌忙别过头去，想放下蜡烛走人，不料被淑儿抓住了手臂，蜡烛摇摆了一下灭去。
　　 风夹着硕大的雨滴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晗心中一阵狂乱，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听见淑儿同样急促的呼吸声，那滚烫含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散入他膨胀的血管，热血沸腾。晗躁热不安，想要挣脱，却又失控般猛然抱住黑暗中娇美的身躯。那两片芬芳的唇不等他寻觅，那么热烈深情地迎向他。烈焰在狂吻中焚烧理智，焚烧所有防线。在晗的唇吻滑向淑儿饱满圆润的胸部时，暴风雨中忽然传来轻轻一咳。那是素玉的声音，虽然很轻，却不可思议地穿过风雨雷鸣，从半空中落下来。晗猛然松开了紧搂住淑儿的双臂，在转身的刹间，他感觉到淑儿无力下坠的身体。“对不起，我真是昏了头了。”晗说着扶住淑儿。“是我错，你快走。”淑儿推开晗的手，将柔软的身体靠在墙上，像一款棉质衣料滑落在冷冷的地面上。
　　 晗回到自己的卧室，见素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似乎安睡已久。那一声轻咳难道是幻觉么？晗轻轻上床，愧疚地搂住妻子的肩，将她瘦弱的身子揽入怀中。可是他脑海里出现的全是淑儿的身影。与两姊妹相识的这十三年时光如电影般在他眼前一一重映。他惊骇不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万事有了开头，就有了顺理成章的继续。淑儿只要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便会情不自禁地投入晗的怀抱，她不想破坏姐姐的婚姻，她只想感受下晗的体温，呼吸下晗的味道。
　　 晗从淑儿那里得到证实，深为女孩子为自己的付出感动。从见到这对姊妹，他就不能自拔地爱上了这两个女孩，他从她们身上看到太多的美好情操，只是淑儿当时太小，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妹妹。现在淑儿已是25岁的成年女子，有了接受他爱的能力，他却再也无权给予，这对等了十三年的淑儿是不是一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