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那真凉啊》
　　 文/王明忠
　　 每逢提起冬天时，便会想起漫天飞舞的飘雪，想起呼啸刺骨的寒风，想起如垂杨柳般的树挂，想起冻得邦邦硬的马粪蛋子，想起行人被冻得呲牙咧嘴，想起孩子们在冰泡子里打冰猴……
　　 想起这些的同时，也想起自己儿时曾在雪地躺着打滚、打雪仗，想起曾为我遮挡寒风缝了又补的羊皮袄，想起曾把脚趾冻伤的靰鞡鞋，想起小鸡被冻得翘起一条腿，想起鸭子被冻得把脖缩……
　　 是啊，一想到冬天，心里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个冷字。
　　 不是吗？无论微波荡漾的泡塘、还是波涛汹涌的湖泊，在漫无边际的东北大地，一旦冬天到来就会使它们结冰变成固态，并且随着天气变冷冰层也由薄变厚，最终结成的冰层可达数尺之厚，宛如一个偌大的坚硬磐石铺在了大地上，几十吨重的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在冰上行驶，就如行驶在柏油马路上一样。
　　 再看那辽阔的大地，到数九寒天最冷的季节时，无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是蜿蜒起伏的山路，也都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宽窄不同、长短不一、方向各异的不规则地裂子，如同大地张开一张张各种形状的嘴，随时会吞噬着地面上可以令其吞掉的东西。
　　 北方冬天的到来，使数不清的植物结束了它们的生命，使绿油油的大地变成了枯黄，就连喜欢美化自己的人类，也脱下五颜六色的夏装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
　　 综上所述体现冬的现象虽林林总总，看起来却是些感到很空洞的东西，或者说是对冬天的一种遐想吧，总觉得用这些东西来概括冬有点不解渴，有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故此还是写一则故事吧，无论故事内容如何苍白，咋也比这些抽象的信口开河好得多吧，下面就讲一个发生在冬天曾是我亲力亲为的故事。
　　 在离我们村近百里之遥有一个小李村，这里盛产芦苇，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我十七岁那年冬天，生产队为了提高年终分配金额，组织所有男劳动力全员出动去小李村收割芦苇。
　　 名为收割芦苇，实则不是用镰刀割，而是待泡塘里的水冻成冰层之后，用一种叫推刀的工具向前推芦苇，推刀的工效比镰刀也不知道要快多少倍，但是有一个必备的条件，那就是必须在冰面上推刀才可有用武之地。
　　 小李村地处湿地中的一个高岗，村子周边长着漫无边际的芦苇，因此每年都有大批外地人去那里住着搞副业，而且还都是早早就去小李村等待着，因去晚了在村里就找不到食宿的人家，故此我们生产队把庄稼收拾进场院之后，家里只留下两个放牧员和看场院的几个半大老头，其余男人就统统开往小李村去搞副业了。
　　 我们去小李村时已到了初冬季节，常言说八月冷、九月温、十月里小阳春，我们到小李村时虽然已进入阳历十一月份，可是那年的老天爷抽风，就好像专门和我们找别扭似的，暖洋洋的天气就如阳春三月，无论队长怎么着急老天爷就是不降温，所以芦苇荡里是水就不结冰。
　　 如果天冷芦苇荡的水结了冰，我们搞副业所需的那一、二百吨芦苇，最多也就是两、三天工夫用推刀便可都割掉，然后弄成苇捆让几辆马车慢慢运往苇场，大批劳动力就完全可以撤回去了，可是老天爷就是不结冰，所以全体人员就只好在小李村耐心等待着。
　　 广大社员不管那些，甚至在心里想，天气总也不结冰才好呢，在小李村呆着生产队管饭、而且还不算误工，并且还打扑克取乐，上哪去找这种好事情啊？
　　 可是队长受不了啊，因为人吃马喂等辎重早就吃光了，和小李村借的粮草也已近用完，而这时小李村也出现了危机，因库存已被来此搞副业的人借得毛干爪净，所有人都无良策了，唯一的办法只好派人赶大马车回去拉辎重。
　　 队长心急如焚地又等了几天，老天爷这回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因天气突然嘎巴嘎巴地冷起来，队长见状喜形于色地告诉厨师说：“晚饭时把在家拉来的两只羊都宰了炖上，让大家都吃饱饱的，养了大家半个多月够意思了，哪个人在夜里结冰推芦苇偷懒一旦让我发现，奶奶的，我非扣他半个月工分不可……”
　　 社员们可不这么想，人们才不管老天爷是否结冰，待晚饭做好先他妈吃顿香喷喷的羊肉再说。
　　 晚间开饭时，两大锅炖羊肉分别盛在几张桌子上，六、七十人围在桌子周边，三下五除二就把羊肉吃了个净光，气得队长没好气地骂道：“奶奶的，你们肚子都是他妈橡胶做得啊？咋跟松紧带似的呢？平时咋吃不这么多啊？每逢做好吃的时你们就来劲了，一个个把肚子撑得溜溜圆和气鼓蛤蟆似的，就连哈腰都费劲了吧……”
　　 队长骂归骂，但是他最担心的是错失机会，唯恐老天爷把泡塘结冰后芦苇让别人抢光了，于是就一个劲地去外边观察天气。
　　 队长屋里屋外来回跑感到冷就想了个办法，他用洗脸盆舀了半盆凉水放在院子里，一会出去看一次，观察盆里水结冰的厚度，来衡量芦苇荡里的水结冰到了什么程度，社员们则一个个都躺在炕上打盹休息。
　　 队长见大家吃羊肉卖力气，天气结冰与否却无人关心，便气得他指桑骂槐地发牢骚，但气归气他却不敢睡觉，执着地观察着盆里水的变化。
　　 大约到了夜里两点多（那时很穷、农村根本没有钟表），好不容易盆里的水结成如手指厚一层冰，队长便大声把社员们吆喝起来，他率先抗起推刀在前，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向芦苇荡出发了。
　　 可是到芦苇荡泡塘那里一看，塘里的水却因芦苇挡风只结了薄薄一层冰，芦苇荡深水的地方根本没结冰。
　　 队长被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愤愤地喘起粗气来，人们见队长心情不好，都知道他是个驴脾气，所以都躲他远远的唯恐惹火烧身。
　　 大家三三两两坐在芦苇荡边上，有几个人凑到一起聊天的，有也不管天冷地凉躺在地上睡觉的，等了约一个多小时之后，队长站起来去了芦苇荡，想看看里面的水是否已经结冰，冰层厚度能不能禁住人，待队长在芦苇荡周边转了一圈之后，气得队长一句话都没说，抗起推刀转身气冲冲返回了小李村。
　　 刚才在村里来芦苇荡时，队长三番五次喊了几遍，人们才慢吞吞地走出了老乡家，此刻回家时，队长也知道大家不用他操心，所以队长前面刚一走，社员们便如同一群鸡崽跟随老母鸡一样，乖乖地跟在后面，但和他拉开一定距离，因大家知道队长此时因没结冰在生气，所以唯恐一时不慎惹了队长就会遭殃。
　　 第二天晚饭后，队长带领大家又去了芦苇荡，到那里一看，见泡塘里的水虽已经冻了一层冰却是非常薄，也仅有手指那么厚，根本禁不住人上去踩。
　　 但队长今天态度坚决，他掷地有声地说：“奶奶的，大家都给我听好了，咱们今天就在这耗着了，芦苇荡的水今天肯定会结厚冰，现在冰薄大家就先歇着，等下半夜保证就可以推芦苇了……”
　　 社员们心里暗骂，在家里等着多好啊？干嘛把大家弄到荒郊野外来受穷风啊……但这些话只限于自己在心里骂，或者小声骂，没有人敢让队长听见。
　　 约夜里两三点钟时天气加剧冷起来，站在岸边就可听见冰被冻得嘎巴作响。队长指着一小伙子说：“二愣子，你去芦苇荡里用推刀试试，看看是否可以动推刀推芦苇……”
　　 二赖子一向惧怕队长，他当即拿起推刀就去了芦苇荡，只听一阵刷刷、刷刷的推刀响，二愣子已经在茂密的芦苇荡里推出了一条一米左右宽的空地来，并且还在继续向前推着，那条空地在高高的芦苇荡里看上去就像一个胡同似的。
　　 二愣子在芦苇荡里推开通了道路，他的推刀在道路上向前延伸，时而左拐、时而右突，他似乎在芦苇荡里捉迷藏玩。
　　 队长见二愣子推入芦苇荡深处很远就喊：“二愣子，怎么样？里面的冰也可以禁住人了吧。”
　　 队长话音还没落地，只听二赖子在芦苇荡里扑腾起来，紧接着听见二愣子大叫：“我的妈呀！漏进冰里去了，这水也忒他妈凉了啊……”
　　 人们借着月光向二愣子那里看去，见二愣子站在超过膝盖深的水里扑腾着。
　　 二愣子在水里越着急往外爬，踩塌的冰面就越禁不住他，抬腿迈上冰面一使劲又被踩塌下去，如此一番折腾，二愣子被冻得一个劲地骂娘。
　　 这时有人喊：“二愣子，你别用脚踩冰了，趴下在冰上慢慢往上爬吧，那样身体着地面积大，或许冰就不会塌陷了……”
　　 二愣子倒是听话，他果真把身体伏在冰面上，就如乌龟那样小心翼翼地向前爬着。
　　 此法还真管用，二愣子果真再没有漏下去，他忐忑不安地爬到了冰面上，心有余悸地迅速离开了那里。
　　 队长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二赖子说：“回去吧，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二愣子看着队长说：“换什么衣服啊？哪有衣服可换啊？又不是在家里，回去我就得钻被窝……”
　　 队长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赶紧滚回去吧……”
　　 二愣子可能是棉裤湿透走路不得劲，他把两条腿向外掰着，拖拖拉拉地迈着琐碎的步子回小李村去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队长说：“现在可以了，都把推刀收拾利索的谁也不许偷懒，大家马上下芦苇荡推芦苇。”
　　 队长一声令下，几十人立即向芦苇荡四面八方散开，茫茫的芦苇荡里顿时就发出刷刷、刷刷的推芦苇声。
　　 此时天气算是到了最冷的时刻，仅过去两个小时左右，在刚才二愣子掉进冰窟窿的地方，此时再在这里推芦苇便啥事也没有了，芦苇荡里比人还高的芦苇，顷刻间就被推刀推倒了一大片。
　　 推芦苇时可以自己单独推，也可以一个跟着一个排起来推，当时由于年轻爱凑热闹，所以就和十几个人排起来推，有时甚至是跑着推。
　　 正在兴高采烈推芦苇，在我前面的李奇却突然扑通一声漏进了冰窟窿，此处水很深，李奇一漏下去水便淹没到他大腿根，冰凉的水使李奇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他和二楞子一样越着急就越爬上不来，于是就喊我：“铁蛋，快过来拽我一把，冰太滑我爬不上去啊……”
　　 我试探着移向李奇，就把推刀伸过去说：“扯住推刀我使劲拽时你一用力就上来了。
　　 李奇扯住推刀后告诉我说：“扯住了，用力拽吧。”
　　 见李奇的手已经攥着推刀，把一条腿也搭在冰面上，便使劲拽李奇攥着的推刀。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漏下去的地方可能因水深冻得冰层太薄，在我没拽李奇时，脚下冰层可以承载着我，我拽李奇就加大了冰层承载力度，当我用力拽推刀时脚下冰层立即就塌陷了下去，并且还是大面积塌陷，和李奇漏下去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
　　 我们一下子全傻眼了，一人掉下来还没救出去反而又搭进一个，彻骨凉的冰水直浸泡到大腿根，就如一把把刀子在双腿的各个部位割肉，疼痛之感实难忍受。
　　 也顾不上埋怨李奇了，我们各自拼命地在水里扑腾起来，都想在第一时间爬上冰面。
　　 可是由于水深腿却迈不到冰面上去，只好用手做支撑，然后再蹁腿上到冰面。可是只要双手一使劲，手摁着的冰面便又塌了下去，如此反复了多次，我们无奈地挣扎于刺骨的深水里。
　　 突然想起来先头二愣子爬上来办法，当即也慢慢趴在冰面上，身体缓缓向前移动，并且让整个身体都贴着冰面爬行，以便减少双手在冰面支撑点的重量。
　　 这个方法真管用，我终于爬到了冰面上，在躲到离冰窟窿一定距离时，才顾得上回头去看水里的李奇。
　　 这时李奇还在冰窟窿里扑腾着，于是忙告诉他趴下爬，否则就甭想出来。
　　 李奇不再扑腾，也一点点爬出了冰面，此时我们已冻得瑟瑟发抖，走向离我们最近的一人，问他看见队长去哪个方向推芦苇？我们要找队长去请假，否则是不敢回去的。
　　 找到队长后说明情况，可是队长却不信，他疑惑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两个小犊子是不是又他妈想耍什么幺蛾子？想偷懒不干活吧？白白呆了你们半个月还不够意思吗？赶紧给我推芦苇去……”
　　 一看队长不信就说：“队长，我们真的是掉进冰窟窿里去了，裤腰带以下全湿透了啊，不信你摸摸。”
　　 可是队长根本不相信（也许是因平时我们耍过他，此时就不相信了），他把推刀一扔，气冲冲地来到我身边说：“把裤腰带解开，我摸一下看是湿了吗？如果湿了你俩就回家，如果没湿，妈的……”
　　 芦苇荡的水本就到大腿根那么深，但由于我们着急乱扑腾，所以齐腰以下都已全部湿透，故此心里有底，当下就理直气壮地解开了裤腰带。
　　 队长伸手一摸，顿感棉裤里面湿漉漉一片，知道是我们这次并没有骗他，于是愤愤地骂道：“奶奶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他妈白白养了你们半个多月，现在用你们干活时，却一个个全他妈的来事了，回村里点火烤棉裤去，今晚必须把棉裤烤干，如果棉裤烤不干，明天你们就是穿湿棉裤也得给我来推芦苇……”
　　 队长骂完还嫌不解气，抬脚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接着骂道：“还愣着干嘛啊？滚吧。”
　　 队长不再骂了，嘴里咕噜着径自回芦苇荡推芦苇去了，我和李奇穿着湿漉漉的棉裤，就如拖着一副沉重的脚镣一样，拖拖拉拉地移回了小李村的老乡家。
　　 到家后脱了湿棉裤和湿棉鞋，先钻进被窝暖和了一会，此时虽然已经很困乏，但我们却是谁不敢睡觉，因队长和社员们还在芦苇荡里推芦苇，不知道他们何时回来，唯恐睡着后队长回来见我们睡觉挨收拾。
　　 暖和了片刻之后，不情愿地在被窝里爬起来，披着被子先在院子里点燃一堆火，接着把棉裤翻过来烤里子，然后再烤外面、棉鞋……
　　 宽敞的院子、漆黑的午夜、寒冷的严冬、熊熊的火焰、我和李奇蹲在火堆旁边，伴随着烟雾缭绕的火光、一边神情专注地烤着棉裤，一边恶语相加地骂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