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楚柠第一次去丁豆豆家。丁豆豆要退学，她必须了解情况。
　　 山路蜿蜒崎岖，左绕右转，还要不时地拨开路边缠人的藤蔓。丁豆豆家住在离镇五里左右的一座小山坡上。她们一前一后向前走，丁豆豆走一段向后看看，见楚柠没有跟上来时，就停下来看看。
　　 丁豆豆平时在班里说话很少，这使得他在同学中显得有些孤立。他长得很瘦小，头发微卷，眼睛大而明亮。这个性格孤僻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自从当了二年级的班主任，楚柠就特别留意这个孩子。上学放学他都是一个人走，看着他孤单的身影在山路上深深浅浅的行走，楚柠都有些心疼。一个八岁的孩子，应该和小伙伴们打打闹闹，活泼调皮一些，但丁豆豆的沉默让他看上去有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
　　 楚老师，那就是我家。在一条小路的入口处，丁豆豆停了下来，用小手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山坡，羞怯地看着楚柠说。
　　 那是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坡，散乱地住着几户人家。高高低低的木栅栏，破旧房屋上覆盖着干枯的茅草，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一阵大风，那茅草就会被掀起，成了露天的房子。碎石子铺就的坑洼小路，硌着脚底，楚柠绵软的心有些疼。
　　 豆豆推开了门，叫了一声“娘”，没人应答。
　　 楚柠跟着进去，屋里有些阴暗，她站下来不敢再动。转头看外面，夕阳的余光还没完全消散，但是房间里沉寂的空气像是深夜，置身于陌生的黑暗中，楚柠顿感恐怖，退到了门口。
　　 这时，屋里有了亮光。豆豆拉着楚柠走进屋里，来到里间的一张床边。桌子上亮着半截白色的蜡烛，跳动的火焰驱散了黑，带来了丝丝的亮。两间屋子，没有什么家俱，一张小桌子，两把木凳子，一个翻倒在地。墙角放着一口大缸，上面堆放着一些零散的衣物。
　　 娘，楚老师来了。丁豆豆站在床前小声喊着。
　　 楚柠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蒙着黄色的围巾，向里侧躺着。听到说话声，她微微转过身。豆豆用手托起她的头，把枕头横放在床头。她慢慢坐起来，半靠在床边。楚柠这才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后退一步，心也揪了一下。她脸色枯黄，眼睛半闭，努力直起身体，声音微弱：快给老师倒水。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用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这样的状况，楚柠还能说什么呢，半路上想好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豆豆退学的原因已不必再问。
　　 楚柠蹲在豆豆身边，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她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达此时的心境。豆豆，晚上吃什么？
　　 煮面。我娘病了，我爹在城里盖楼，还没回来。
　　 一会儿，老师带你出去吃饭，好吗？楚柠努力让声音变得平静。
　　 豆豆眼睛一亮，立即又熄灭了。我要照顾我娘。
　　 楚柠走出院子里，抬起头看看天空，一弯浅月挂在树梢，她流泪的样子，豆豆没有看到。
　　
　　 二
　　 夜色笼罩大地，楚柠心事重重。回到学校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
　　 学校门前，张小美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看到楚柠，一下子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楚柠，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派出所报案了。
　　 哪有这么严重，不就是没在学校吃晚饭吗？看把你急的。楚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说。张小美和楚柠年龄相仿，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切，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以为就我急，还有比我更急的，急得都绝食了。张小美向旁边呶呶嘴，不远处的小操场上站着一个人，月色里眼镜片反着光。
　　 石磊，你玩什么深沉，楚柠回来了，你还不快点过来关心下，石头啊你。张小美冲他喊，还不忘挖苦他。
　　 听张小美说，你去家访了，我们就……就在这里等你了。石磊低着头走过来，声音很低，有些结巴。如果是白天，楚柠一定可以看到石磊羞涩并涨得通红的脸。石磊是三年级语文老师，平时说话挺流畅的，可一遇到楚柠，他立即变结巴。张小美曾说，知道为什么吗？很简单，他爱上你了，却不敢说，所以结巴了。想到这里，再看着石磊现在的样子，楚柠忍不住笑了。
　　 叛徒，说好的一起惩罚楚柠，石磊你个胆小鬼。张小美鄙夷地说。你不敢说她，我敢。
　　 楚柠，你一个城里来的老师哪知道山里的危险，这月黑风高的，万一失踪了，事就闹大了，校长与镇长都得受处分，你就满意了吧。张小美本来说话就快，又长了一张不饶人的嘴，楚柠没有辩解的机会。她想了想，觉得张小美说的也没错，她们毕竟是好朋友，楚柠不打招呼就离开学校，而且又是晚上，她自然要担心。还有，她的父亲又是紫云镇副镇长，分管教育。做为下乡支教老师，楚柠与学校、镇里都签有正式的合同，一旦发生意外，不是单方面的责任。张小美难得一本正经，一脸严肃，想起她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楚柠看着她抿嘴直笑。
　　 傻笑能当饭吃啊。张小美白她一眼，转向石磊：你不说让食堂留了饭吗？走吧。说着拉着楚柠就向食堂方向走。石磊走在楚柠旁边，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实，石磊很想靠近楚柠，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他很担心，很着急。可是，在楚柠面前，他却不敢了。
　　 对于石磊的关心，楚柠当然感受得到。和石磊同在一个学校，班级相邻，每天都能见面。尤其是去食堂吃饭，总能路上遇到，他当然是有意等她一起吃饭的。食堂的师傅是石磊的大舅，每次石磊跟在楚柠的身后买饭时，大舅总特别照顾她，不是多加一份煎蛋，就是多给两块面包。石磊的大舅是山里人，没什么文化，为人实在，厚道。打完饭后对石磊憨厚地一笑，转身对端菜的几个师傅吹牛。食堂里的师傅们都知道他的外甥是老师，还有一个同样是老师的漂亮女友。久而久之，楚柠对石磊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时听到别人的传言，她也只是一笑，不做回应。
　　 这次，石磊的大舅特意为三个人留了晚饭，热好后端到小桌子上。楚柠没有一点胃口。此时，她又想起了丁豆豆，他是否正趴在烛光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照顾母亲。
　　 丁豆豆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看着桌子上的菜，楚柠自言自语地说。她有些后悔没有坚持把豆豆带过来。
　　 可怜又能怎么样，龙生龙凤生凤，王侯将相自有种，生在什么样的人家那是上天注定的。丁豆豆她妈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能救济她家一辈子啊，她家的情况你还不全知道。张小美听楚柠讲了在豆豆家看到的情况，说道。
　　 他家怎么了？楚柠惊讶地问。
　　 张小美随后的话让楚柠一直悬着的心更凉了。
　　 豆豆妈是四川人，年轻时和家里人生气，独自跑出来，打工时认识了豆豆爸。有了豆豆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一天晚上下班时，不小心踩空摔下了山，一条腿给摔断了。
　　 他爸爸在建筑工地，妈妈病了没人照顾，难怪豆豆要退学。豆豆那么小，还要自己做饭照顾生病的妈妈，他这么小不应该承受这么多生活的压力。楚柠说。
　　 我们管不了这么多，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张小美叹口气。
　　 石磊没说话，脸色凝重，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柠也不再说话，心情沉重。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丁豆豆退学，他还是小孩子啊。
　　
　　 三
　　 秋天的雨很急，在斜风中飘飞，越来越密。远处山色迷蒙，楚柠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上次家访之后，丁豆豆一直按时上学，没有再提退学的事。可刚过了一个星期，丁豆豆上午又没来上课，他家又出了什么状况？楚柠没心思备课，捧着书发呆。
　　 石磊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张小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大声惊呼着，跑过去上下打量着，嚷嚷着让老师们看石磊的穿戴。
　　 楚柠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石磊与以往全然不同。不仅穿了一套新西服，头发上还打了发蜡，脸庞不再羞涩，还带着笑。张小美故意提高了赞美声，不时地偷看楚柠的反应。
　　 一位女老师看看楚柠，问石磊是不是要和楚老师相亲。
　　 张小美接过话说，哪里是相亲，这分明是要拍结婚照的节奏嘛。
　　 这就是结婚时的衣服嘛，先穿几天看看合适不。石磊笑得像个孩子，随声附和着大家的玩笑。
　　 你们看，今天楚老师穿了白裙子，像不像婚纱，和石老师的西服还挺配。张小美起哄着。楚柠的脸红了，挥着拳头冲向张小美，张小美作势躲到了石磊后面，楚柠撞到了石磊怀里，她的脸更绯红了。
　　 楚柠一头雾水，她不知道石磊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穿件新衣服还要到办公室里炫耀。楚柠端起饭盒去了食堂，石磊急忙跟在后面。张小美看着他们的背影吃吃地笑着。只有她最清楚，之前见了楚柠就脸红结巴的石磊，最近怎么越来越活泼外向，判若两人？
　　 他们结婚了，必须酬谢我。有人好奇地问为什么，张小美得意地向老师们展示着自己的计谋。
　　 张小美长着一张快嘴，喜欢家长里短，什么事只要她知道了，保管十里八村的人都会知道。不少人因为她的快嘴与她吵过，但张小美不怕。她的确什么都不怕，她父亲是副镇长，谁能拿她怎么样。对于别人的指责，张小美并不在乎，她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事情早说晚说都会知道。时间久了，也没人再计较了，因为张小美除了嘴快，并没有什么坏心，对人也热心肠。
　　 石磊喜欢楚柠，张小美早就知道。楚柠是从县城来的支教老师，从小家教好，性格温和，矜持有度，就算是喜欢上谁也不会说出来。石磊是师范院院校毕业的，却是小镇里的人，见了城里来的楚柠，虽然喜欢却不敢表白，也没了自信。一个不说，一个不敢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没人帮着挑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透。楚柠与石磊的那种说不清的感觉持续了半年，张小美虽然也总开他俩的玩笑，但两人好像都在装傻，都在等对方开口。
　　 张小美实在看不下去了。那天晚上三个人简单在食堂吃了晚饭，楚柠想着丁豆豆的事，早早就回到了宿舍。张小美和石磊一起回镇上。路上，张小美狠狠地把石磊批了一顿，提醒他主动点，别总扭扭捏捏地像个女人，一说话就结巴就脸红，石磊这才有点开窍了。
　　 随后的日子里，他的信心在张小美的快嘴下倍增。见了楚柠渐渐不脸红了，也敢主动说话了。在办公室，谈起感兴趣的话题滔滔不绝，让几个女老师瞪大眼睛，问他是不是遇到好事了，不然心情怎么像阳春三月，天天春光灿烂？
　　 餐厅窗口，石磊的大舅把饭盒递了出来，又对后面的石磊咧开嘴一笑。楚柠打开一看，里面多了一个荷包蛋。石磊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很自然地坐在楚柠对面，一边吃饭一边问，丁豆豆今天怎么没有来上课？楚柠回答说不知道，如果下午还不来，就去他家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吧，下雨了路滑，相互照应。石磊抬头看着楚柠说。楚柠心中滑过一丝感动，点点头。
　　 石磊想去丁豆豆家还有一个原因，他本想告诉楚柠的，但看到楚柠说起丁豆豆时，她眼睛里的忧郁与怜爱，没有说出口。
　　
　　 四
　　 楚柠刚走出教室，就看到石磊提了一大袋食品站在门口等她。他已经知道了丁豆豆一天没上学的事情，准备和楚柠一起去丁豆豆家。
　　 办公室在教室后面，要经过一个操场。楚柠抱着课本去办公室，看到操场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五六个小学生在车边好奇地你推我挤着，飞快地用手摸一下快速跑开。楚柠没有看到丁豆豆。她知道豆豆不在学校，还是心存希望地寻找，然后失望地移开目光。
　　 张小美当副镇长的父亲坐在楚柠的位置上，正和对面的张小美争执着什么。看见楚柠进了办公室，张小美从座位上猛地跳起来，像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挽住楚柠的胳膊，大声跟她父亲说，我同意去，但有一个条件。
　　 楚柠和石磊是被张小美拖上车的。张小美和她父亲在办公室说了半个多小时，两人争执不下，原因是张小美不愿意跟着父亲去见他新找的老婆。张小美的母亲才去世不到一年，她不能接受这么快就和后妈一起吃饭。但一个堂堂的副镇长，人前人后气势威严，让司机开车亲自接自己的女儿却被拒绝，说出去很丢面子。刚好楚柠回来了，张小美就和父亲开出了一个条件。张副镇长看看楚柠，还有她身后跟进来的石磊，两个人和张小美年龄差不多，长相也无可挑剔。他一咬牙，便无奈地答应了。
　　 “好运来”饭店在镇中心，算是镇上数一数二的饭店，张小美也曾拉着楚柠和石磊去吃饭，反正她不用付钱，算在他父亲的帐上就可以了。饭店老板知道张小美的来头，经常陪着笑脸，把她们当成贵客接待。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气氛还有些别别扭扭的，主要原因在石磊，在楚柠面前，他显得很木讷，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楚柠。
　　 楚柠当然知道石磊对自己很喜欢，张小美也看得清楚他们之间的那层神秘窗纸。作为楚柠的朋友，也作为石磊的邻居，张小美本来想利用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拉近关系，结果却一个人唱了独角戏。正因为这样，她才源源不断将楚柠的性格、喜好全部告诉石磊，让他在尽可能地多的找楚柠说话时，说些楚柠感兴趣的话。然而，石磊性情敦厚，尤其面对楚柠，羞涩胆怯，每次都是以一句“听说你很喜欢读书”或者是“我昨天看到你上山拍照了”，楚柠对他的问话不感兴趣，总是礼貌性地“嗯”一声，便将石磊心中打好的腹稿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