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刚过，春寒料峭，尽管远远望去那河边的柳树冒起了鹅黄的嫩芽儿，风还有些寒冷，人们身上的棉衣刚刚褪去，一次寒潮，又翻找出冬天的臃肿服装，在瑟瑟的风中前行。
　　 而岔口镇的十字街口却热闹非凡，充盈着春天的气息，你看看刚刚新建的厂子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就显示着主人的与众不同，门口时电镀的自动铁门，门卫在屋内一按钮，铁门就缓缓关闭，门口的霓虹灯闪烁，单凭这个，是这穷乡僻壤的庄稼人惊叹不已。再看看高高的厂房，还有这个岔河镇唯一的四层小楼，高高矗立着，像个巨人俯视大地，那高高的烟筒冒出的滚滚浓烟，放荡不羁奔涌而出。
　　 此时还不到十二点，震耳欲聋的鞭炮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响声响彻天空，一辆辆崭新的高级轿车排列在马路两旁，像两条巨龙，才建成的工厂的大门“寰宇油脂有限公司”几个鎏金大字被披上了彩绸，据说一个副县长亲临开业仪式，同来的还有扛着机器的电视台。
　　 岔河镇过年也没有这么热闹，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更重要的是在马路边上搭起了简易的舞台，一家戏班子正在上演东北的二人转，吸引了不少看客。
　　 人们一看这派头和气势，就知道这个厂子的主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物，要不，彪子也不会这么卑躬屈节地跑来跑去，一脸的媚笑，一笑，小眼珠被厚厚的脂肪几乎掩灭了，那麦秸垛般的身躯，就像滚动的肉球，滑稽可笑。
　　 彪子姓冷，冷胡彪，彪子就是个刺头加无赖，说白了就是个二百五，彪彪冷冷亲娘老人都不认得主，就认钱，兄弟六个，岔河镇原来最穷的人家，改革的春风刮来，一夜之间岔河镇来了许多南蛮子，在这里盖起一片片厂房，什么江南编制什么四月肥饲料……大片的土地变成了楼房高墙，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被买断，庄户人家倒挺满意，一亩地一千元的承包价，自己种收入也没这么高，大批失去土地的农民被招进了工厂做了车间工人，彪子不干，成天游荡在各个工厂的门前，外地货车来了，开始卸货，当然没少勒索人家外地司机，后来没事就去工厂转悠，顺手牵羊了不少东西。曾经一个年轻的厂长看不下去了，奚落了彪子几句，不几天他的厂房“失火”，损失了好几万，而且他的住宅的玻璃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慢慢的彪子成了当地一霸，成了滚刀肉。三进宫，出来更加肆无忌惮，好在有聪明的党委书记以毒攻毒，为了安抚彪子，给他弄了个村委会主任，你别说，当了官的彪子消停了不少，自然各个厂子没收请他，没少光顾他的寒舍。这也是这些外来厂长的无奈之举，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对于彪子，尽管恨得牙齿痒痒，但是表面依然笑颜如花，小人，得罪不得。
　　 彪子之所以马前马后忙得像个陀螺，那是因为那个油脂公司的徐总答应给他百分之五的股份，妈妈的，他盘算了一夜，也兴奋了一夜，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厂长财大气粗，看看坐的二百万的豪车就可以略见一斑，还有第一次没有请乡镇的书记，先把自己接到了县城，一顿饭花了五千八，妈妈的，吃饱了又去娱乐城消费，那小姐那个水灵，十八九岁的如花年龄，娇嫩的能掐出水来，彪子吃喝嫖赌，但第一次见过这么高贵优雅的女子，人家说是学生妹呢，彪子仿佛进入了天堂，好好放纵了一夜，也就铁定跟了厂子徐总干了。
　　 徐总是个老江湖，当然知道以毒攻毒的道理。彪子是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你得给他上个套，这点小恩小惠就是彪子感恩涕零的，小农思想是徐总踌躇满志，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宏伟大业，糖衣炮弹加上金钱美女，他就没有失手过。
　　 徐总的厂子就是过街的老鼠，在一二线城市被撵得节节败退，最终他选择了偏僻的乡下，只要给他五年，他的利润就会翻番，赚个盆波满满的。
　　 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所谓油脂公司是提炼地沟油的，严打越来越厉害，城市呆不下去了，只有从城市转向农村，用毛主席的话说，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
　　 徐总的厂子开工了，当然是在夜里，岔河镇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厂子的厉害——那一夜，空气弥漫着刺骨难闻的气味，家家院子里落下了黑黑的烟灰，庄稼人再傻也明白，徐总的厂子是破坏污染的，于是，慷慨激昂的村民一下涌进了村主任彪子的小院里，讨个说法。
　　 彪子倒是没发现什么，昨晚陪徐总在县城打牌到了深夜，居然一下赢了两千，回来就爬到床上，借着酒劲一睡到了日头两竿子高，如果不是吵吵嚷嚷的人群，他还要迷糊一会儿。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烤红薯，别看官不大，彪子也会装，听到义愤填膺的人们的大声抗议，彪子当堂发话，说老少爷们回去，我去找徐总讨个说话，我们要他们赔偿，不赔偿，就不让他们开工！
　　 彪子雄赳赳气昂昂冲进了工厂办公室，看到坐在老板桌上翘起二郎腿的徐总，立即变成了一条哈巴狗，添油加醋地把村民的议论小心地做了个报告，不时加上了自己的分析，煽风点火，把事情弄大弄乱，他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徐总虎着脸，一脸的肃穆，没了先前的和蔼可亲，他意味深长地对彪子一笑，茶色眼睛下藏着那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主任大人，刁民闹事，你这个我聘请的顾问自己看着办吧，不要弄大了，扔点钱，赶紧解决了，夜长梦多，至于如何办，那就是你的事，你是我的法律顾问，这个不要问我。
　　 彪子碰了一鼻子灰，本想请功领赏，不想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是的，人家雇你做顾问，说白了就是让你维护当地的平安，否则一年五万多顾问费不白打了水漂？
　　 按下葫芦浮起瓢，彪子回来刚刚安抚好村民，就有村民尚传福闹到了厂子里，门卫不让进，尚传福一个手机呼来十好几口子，大有大闹天宫的气势，不得已，厂子一个电话把彪子火急火燎地着招了过来。
　　 常传福不是个善茬，人称尚律师，是个打官司上访专业户，为了当年的集资提留遗留问题，去过省府上过中南海，自己买了法律书籍，居然背起法律条文来头头是道，连专业人士都不得不佩服，官司打了十年，最终成功扳倒了老支书，但是也是两败俱伤，十年来尚传福就没有上过一次地，庄稼全荒废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赢了官司，身上就蒙上了神秘的外衣，在当地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彪子知道遇到了难缠的主儿，好言相劝，把尚大律师请到了一品香酒店。
　　 尚传福的一亩三分地紧邻着厂子，当天厂子流出的污水就流到了他的麦子地，好家伙，流过之后小麦立即枯萎，奇怪的是那水还挺清晰的，流过之处，就是那些疯长的野菜野草，也立刻打了焉，可见这水的毒性多么大。
　　 双方心知肚明，都是一盏不省油的灯，只是漫漫的上访路也是尚大律师身心疲惫，官官相护，什么都是踢皮球，幸亏自己横下了死的心，打不赢官司有楚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雄心，官司打了整整十年，自己没过一个囫囵的春节，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己最清楚，对于自己的土地被污染，他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不想在这么无谓地耗下去了，十年来自己的官司打赢了，把老支书弄下台，自己又得到什么呢？倒是十年，自己的同龄人盖上了新房，娶了儿媳妇，享受了天伦之乐。可自己，自己的老婆子随着自己担惊受怕，在上访的路上忧郁而死，唯一的儿子出去打工，家里还是那几件土坯房，下场大雨就担心，不是漏雨就是墙歪，可是没钱修葺啊。
　　 彪子对尚律师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是光屁股的同学，小的时候彪子就没少挨律师的嘲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想当年文武全能的尚传福一念之差与政府为敌，不但耽误了自己的前途和事业，如今沦落为这般田地，再也骄横不起来，他之所以带头闹事，只不过弄点钱罢了。
　　 于是两人越喝越高兴，酒酣之际，彪子狡黠一笑，举起一巴掌，律师心领神会，一杯就干了，说大哥，以后我以你马首为瞻！
　　 事情不了而之，据说律师被赔偿了五千，这个没人去问，到是律师变成了工厂的一员倒是千真万确，穿了一身保安服的律师在门口溜达来溜达去，尽职尽责，皆大欢喜。
　　 厂子继续开工，浓烟继续滚滚，每天夜里大拖挂拉走一桶桶粘贴上驰名商标的桶装油，财源滚滚而来。
　　 一帆风顺的当口儿，又出乱子了，有人打了12345市长热线，县里环保局来人调查，徐总不高兴了，严令彪子彻底查出打电话人的背景，好好给他上点眼药水，要不其他人效仿起来，厂子还会有安宁之日？
　　 经过移动公司调出话费清单，匿名打电话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彪子乐了，此人正是于道水，自己手下的败将。
　　 于道水自然不会知道，他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天衣无缝的。
　　 于道水将铁锨举起来扬得老高，准备劈向武大老婆时，他是瞅到了已经骑着电瓶车，吊儿郎当过来的村主任彪子，才故意演的这出戏，于道水唾沫星子乱飞舞，在空气里稀稀拉拉喷泉似的照着武大老婆的雀斑脸开炮，你个臭老娘们，俺这块池塘投资好几万，你没经过俺同意就把污水放进来，鱼儿喝了死了咋办呐？啊？你赔得起吗？我一铁锨下去还不得把你拍个稀烂？喂狼狗啊？可惜我是个男人，好男不跟女斗，你晓得吗？
　　 武大老婆也不甘示弱，向前凑了凑散发着臭韭菜味道的身子说：就凭你还要把我拍稀烂？我家武大事前不和你说了吗，还请了你一顿，你不知道？你装混蛋？你说放就放吧，那么大的池塘，放进点污水不会有问题的，怎么变脸比脱裤子都快？！
　　 好久没有打仗的了，人们一个个幸灾乐祸？说什么都有，岔河镇有好久没节目看了，这样打一架，也让大家开开荤腥。所以，谁也不去拉架，抱着膀子看杂耍。彪子眼见着那豁牙漏风的铁锨头子落在武大老婆头上，三步并作两步，扒拉人群，还被谁的一条腿一绊，摔了个仰八叉，于道水的铁锨被武大老婆一挡，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彪子的肚子上，彪子妈呀一声，捂着肚子说：你这个不长眼的半吊子，连我也打啊，你能！赶紧的，拽我起来，不然我罚你款！
　　 于道水冷汗登时下来了，心里暗暗骂自己是蠢猪，怎么主任都看不出来呢？立马弯下腰拽起刘大年。于道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村主任刘大年罚款。
　　 于道水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一连两窝都是丫头片子，生第三个时，彪子好说歹说不让他要，他就是不听，让老婆躲到河北亲戚家生了一个儿子，满月后抱回村，前脚刚进院子，彪子就领着会计和公社计生办的来了，将他家里值钱的东西拉了一车走了！还罚款三万元，咋整？拖儿带女的哪来的钱？于道水只好求彪子，宽限几年。彪子看着那一家真的一穷二白，不忍心，就宽限他，一年交一点。如今儿子八岁了，那罚款还没还上，这会子一听要罚款，于道水条件反射般立麻起身赔不是。
　　 哎呀，主任，我怕你了不行吗?可您老人家也得看看是咋回事吧？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我，不舒服呢。
　　 彪子扫了一眼众人，目光不寒而栗，喝了点酒的双眼通红，脸像大公鸡的鸡冠子，散了，散了，有时间多干点正经事，都出去淘金，赖在家里靠什么，没劲！
　　 众人一哄而散，于道水赶紧想溜，被彪子薅小鸡一样拽住，走，去办公室说话。
　　 于道水心里像打了七八面锣，噗噗跳个不听，只得忐忑不安地随彪子进了村委会办公室。
　　 彪子往沙发上一汤，翘起二郎腿，我说于道水啊，你真能啊，有本事挣钱还罚款，没鸡巴事打市长热线干什么？厂子的污水污染到你一家了，人家不管，你是哪根葱，自己身上的屎盆子还不干净，四下去惹事，行行行，你不能吗，明天把罚款交齐，一码归一码，污染说污染。
　　 于道水知道事情败露，他就邪门了，自己老婆的手机卡是没名字的，怎么也能查出来，不会把电话内容也能调出来把，那可惨了，额头上就冒出了汗。
　　 主任，我，我，我那天喝多了，你看——
　　 不管你找着屌事，自己去镇上澄清，对了，拿铁笼子你还没做够，去清醒一下也好。
　　 一提铁笼子，于道水的腿有些哆嗦，那个滋味他尝过，是派出所羁押临时违法人员的大铁笼子，和狼狗的铁笼子无疑，进去不吃不喝，夏天在日投下晒，冬天在寒风下冻，因为超生拒不交罚款，于道水被请进去呆了一天，那滋味可记忆犹新。
　　 主任，我他妈是混蛋，你得救救我，我听你的……
　　 彪子看于道水下了软蛋，心里成竹在胸，故作为难，唉，真不想管你这烂事，明天我请镇上的管区书记，还有派出所的崔所长，你请个客吧，但说明了，赏不赏光我不知道，请不来，你就麻烦了！
　　 于道水恨不得叫彪子亲爹，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把这件事定下里，于道水偷鸡不成蚀把米，哑巴吃黄连，只得如此。
　　 说起派出所崔所长，和彪子可真谓不打不相识，想当初他们的相识，就颇具戏剧性。
　　 崔所长叫崔伟民，军人出身，是转业干部，刚刚上任的那阵子，嫉恶如仇豪爽仗义，上任第一天就有人举报在岔河镇的一品香有人聚赌，便开了警车浩浩荡荡闪着警灯疾驶而来，当时他并不知道在此聚赌都是岔河镇的几个支书主任，为首的就是彪子。
　　 颇具正义感的崔为民不容分说，把彪子一行押上了警车，气得彪子破口大骂，因为平时派出所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人来人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派出所下去办案，离不开基层干部，军民关系是基石，因而彪子他们酒后玩玩牌，很长时间相安无事，即使有人举报，派出所也会给个暗示，总之从没出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