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春天来得晚，阳春三月，南方已是草长莺飞，北方却是春寒料峭、冷气袭人，大小山峦环抱的田野树木、山坡沟洼，依旧沉寂穆然。就在人们抱怨天气寒冷，臃肿的冬装不能替换的时候，鲜嫩嫩、绿莹莹、水灵灵的野菜已经上了餐桌，失去味蕾的舌尖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由得感叹一声，原来塞外人的春天不是眼睛先看到的，而是舌尖先品尝到的。
　　 我有个“吃春”的嗜好，小姑娘时候养成的。从苦麻子、曲曲菜、灰灰菜、人行菜、羊犄角、四叶菜，到水芹菜、木兰芽、蕨菜、山葱、槐树花、杨树芽、香椿芽，从河边田间、山坡沟洼到大山深处，都可以被我变着花样地吃，呼朋唤友地吃，从春头吃到春尾，甚至初夏还能吃上一段，因此，朋友们送我一个霸气而又有些暧昧的绰号：吃春皇后。
　　 说起吃春的嗜好，到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每每回忆，心头总是被一份融融的亲情所融化。
　　 10岁那年，整个一个冬天，我的鼻子里面干燥燥、火辣辣的疼，鼻孔周围红肿、隐裂，鼻子里面的结痂硬硬的、干干的，任其附着在鼻孔里很难受，用手一抠又钻心的疼。西医说我鼻腔干燥、粘膜裂缝，没什么好办法，上点药膏，保持卧室湿润，出门戴口罩即可；中医说我阴虚火旺、虚火上浮，几副中药下去准好。一个女孩子家，正是臭美的年龄，这面子上的东西烂歪歪的，有碍雅容不是。那时候没有加湿器，卧室里只能放上满满一盆水，出门就捂上个大口罩，每天屋子里都弥漫着熬中药的味道。可一个冬天过去了，症状忽轻忽重，总不见彻底好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母亲都往我鼻子里滴上两滴香油，等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再帮我把鼻子里的结痂清理出来。母亲动作极轻，生怕弄疼了我，可我还是感到了一些疼痛。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鼻子里面又是满满的结痂和硬块，这让我苦不甚言。母亲看到我那个样子，心疼的不行，到处搜集偏方。终于熬到春天，可春风一吹，更加重了鼻子的干燥，有时早上起来，还会有鲜血滴出。
　　 早春的一个中午，我看到饭桌上有一小盘“菜”，看样子是最早从地里探出头来就被请上餐桌的。鲜嫩嫩的绿芽，洁白白的根部，用手一掐直冒白浆，清香的味道直入心脾。我问母亲这是什么菜，母亲说是野菜，是父亲下班后专门去郊区为我挖回来的，一个乡下大伯告诉他，内里有火不能压，只能清。父亲觉得那个大伯说的有道理，就和他讨了个偏方——吃春，从吃苦麻菜开始吃，一直吃到蒲公英花开。从那天起，餐桌上总有父亲采摘、母亲精心烹饪的野菜。
　　 一个春天过去了，鼻子里的结痂竟然一天比一天软，一天比一天少，到了初夏，我的鼻子彻底好了。不知是不是吃野菜治好了我的病，一直觉得那是赶巧了。但据有关资料记载，苦麻菜中丰富的铁元素有利于预防贫血，多种无机盐和微量元素有利于儿童的生长发育，多种维生素可促进伤口愈合，防止维生素缺乏。祖国医学认为：苦麻菜苦、寒，其主要功能在于清热、凉血、解毒。
　　 吃春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而每一年的吃春，都让我想起童年时代那温温暖暖的母爱和父爱。
　　 塞外山区可食的野菜很多，哪种野菜最先钻出地面，生长期多长，长在什么地方的好吃，根据野菜的特性和药用功效，是吃尖芽还是吃叶片，是生吃还是凉拌，是烹炒还是做馅，是炖肉还是熬汤，是腌制还是晾晒成干，是佐以自己调制的鲜香酱汁、捣碎的黏黏生蒜泥，还是蘸着农家黄豆酱吃，我不但能一一道来，还能下厨露两手。
　　 就拿最先从田间地头冒出来的苦麻子、曲曲菜来说吧。采回家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摘除根部附着的泥土和挂在上面的枯草，然后清洗、浸泡、脱苦。苦麻子只能蘸大酱生吃，苦中生甜，清爽可口。且有清热解毒、利湿排脓、止血凉血之功效。当新鲜喜人野菜端上餐桌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先加上一筷子，然后，蘸上适量大酱缓缓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细细回味，苦丝丝甜滋滋脆生生清香香的，唇齿间、舌尖上顿时氤氲出春的颜色，跳跃出春的味道。
　　 曲曲菜生吃可口，凉拌更有一番味道。挑选曲曲菜芽芽洗净，放入沸水锅过一下水至体透，然后迅速捞出，放入凉水中洗去苦味，挤干水放入盆中，将蒜泥、味精、香油、盐和醋放在小碗中搅匀，浇在曲曲菜上拌匀，配以精致的小碟，开瓶清爽的啤酒，一叶一棵地咂摸、回味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美味，春的气息从餐桌上开始，从舌尖上开始，一天浓似一天。
　　 吃野菜，最开心、最有趣的莫过于约上两三个好友，去郊区感受采挖野菜的过程。当小南风吹软了树枝，春阳融化了大地，特别是一场春雨过后，苦麻子、曲曲菜齐刷刷、嫩生生地冒出土，一抹青青盈盈、饱含乳白汁浆的新绿最先在大地上氤氲开来。田间地头、山坡河边，三五成群的女人们带着各自的娃娃，提着柳条篮子、布兜子或塑料袋弯腰俯身，专心致志探首寻觅，空旷的田野上便欢声笑语余音回荡。要是赶上乡下的男人和女人一起挖野菜，那乐子可就大了。女人们东家长李家短地八卦着，男人插科打诨，还不时爆出粗口，要是讲上一段黄段子，女人们会在听完之后，像心有灵犀一窝蜂似的涌上去，把男人按在地上一阵子乱捶，男人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三月的新泥，接着讲下一个乐子。如果你刚好看到那一情景，就会被那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脸上漾起微笑，不知不觉就加入到了农家人的队伍中，春的颜色和气息、心的快乐和愉悦也就被你一起带回了家。
　　 说到曲曲菜，就会想起那个关于它的古老传说。相传有一个太子，在逃亡中走进了一片荒郊野岭，走了很长的路也不见人烟，他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便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向四周寻视，这个地方空旷、荒凉、没有几颗树，地上长着稀疏的灌木和大片的野菜，那些野菜长着锯齿一般的叶子，叶子中间是暗红色的脉络，一棵挨一棵,一丛连一丛。他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采起一把野菜塞到了嘴里，一丝甜甜的、清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很激动，一边狼吞虎咽的吃，一边不解地想，怎么在皇宫里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美味呢。临离开的时候，他又采了些野菜带着备用，并且发誓，等他登基当了皇帝，一定封赏这种菜。
　　 后来，他真的当上了皇帝。封赏了大臣、官兵，封赏了一些奇花异草，却把那种野菜给忘了。许多年以后,他的銮驾又经过那里，当那种救过命的野菜映入他的眼睛时，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年的情景，随急忙吩付人呈上来，他捡了几棵放到嘴里，却“啪”地又吐了出来,只觉得满口的苦涩，和当年的味道完全不同了！他忙问当地的官员这是怎么回事？那官员战战兢兢地说，以前这种野菜是甜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以后就变苦了。这皇帝仰天长叹:“它心中有曲啊！以后就叫它曲菜吧！”
　　 其实，许多野菜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都在传说着一个有趣又令人感慨、感悟的故事。尽管传说已无从考证，但人们对野菜的喜爱是不言而喻的。
　　 野菜不但是塞外人喜食的一种风味，有的还能入中草药。曲曲菜就是一味中药，具有清热解毒、滋阴润燥、利湿消肿、益气健脾等功效。
　　 吃野菜，最快乐、最得意的就是呼朋唤友一起来吃。今年也和往年一样，柳枝还没冒出鹅黄，小草还没舒展懒腰，好友们便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请他们到家里吃野菜大餐。北京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想吃你做的野菜玉米面大馅饽饽了，两侧是黄黄的玉米面，上下是烙出的酥脆糊嘎吱，里面是清香的木兰芽或嫩绿绿的龙头尖，哇，想想都流口水。”同城的朋友这个说，想吃我做的槐花馅饺子、水芹菜馅包子，那个说想吃我做的蕨菜炒肉、香椿摊鸡蛋，还有的就想吃我用山葱、山蒜、山黄瓜腌制的小咸菜。我嘴上说着，去去去，今年本宫可不想受那份累，没得吃！说是说，做是做，其实，我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选野菜的条件有些严格，甚至说有些苛刻。蘸酱生吃的苦麻菜、曲曲菜、婆婆丁、羊犄角一定要挑水嫩、鲜绿、漂亮的，长在杂草丛中、粪堆路边、脏水沟旁的不要，相貌干巴巴、灰头土脸的不采。煸炒、做馅、煮汤、炖肉吃的野菜，一定要采摘尖芽部分，比如：清香的木兰芽、浓郁的香椿芽、硬挺的蕨菜、翠嫩的龙头尖、欲飞的鸡翅膀都是选其顶尖部。因此，朋友在微信圈里给我编了一段顺口溜调侃我，我只记得最后两句“这棵长得丑，那棵长得黑，这棵长在了狗屎堆，蓝蓝好像在选妃。”
　　 前几日，好友萧萧发短信说：“你非得自己去采野菜呀，多累呀，就不能去菜市场买吗？”
　　 我告诉她：“这个你有所不知，现在，有的野菜是大棚培育出来的，看着棵大完整、水嫩翠绿，但无论口感、营养价值还是药用功效都不及纯天然的，制作成罐头的野菜那就更不用说了。再说，大棚里培育出来的野菜品种单一，就那么两三种。想吃野菜大餐，就得自己去采摘，一来绝对的绿色食品，吃着放心；二来紧张的工作之余，走进天然大氧吧，去感受春光，感受明媚，享受片刻的欢娱，享受大自然的美好，一举两得。”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年五月份我都会宴请朋友来家里坐客，以吃野菜为主，并形成了惯例。朋友们也以此为相聚的契机，年年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好像不吃我这顿野菜大餐，春天不会走远，夏季不会到来似的。当那一道道精心制作和烹饪的野菜端上来的时候，惹得朋友们总是发出一阵阵惊呼和称赞。餐桌上，友人们品菜香、拉家常、讲笑话、叙友情，说到高兴时会手舞足蹈，说到情深处会扯开嗓子唱两句，说到感伤时也会泪眼迷蒙。满桌的春色和清香，氤氲了整个屋子，入人心骨，而那年、那月、那人的故事便成了餐桌上的话题和美好的回忆。
　　 记得去年朋友来我家吃野菜，餐中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又一个关于野菜的来历和传说，使我们大饱耳福。让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母亲最后说的那些话：“从古到今，只要遇上自然灾害，不知为什么野菜就会出奇的多。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就是这样，河边山坡、田间地头，甚至路边，只要有土壤的地方，到处都会疯长出可供人们食用的野菜，在极度缺乏食物的情况下，野菜救了好多人的命。这令人不解的现象，至今只能被解释为，这就是大自然，这就叫上苍有眼，可怜众生吧。”
　　 那一刻，萧萧一手举杯，一手举着野菜，故作深情却又发自内心地说：“野菜——天赐的野菜，救命的野菜；美妙的野菜，纯净的野菜；灵气的野菜，鲜香的野菜，让我们为人间的第一抹春色干杯。”
　　 我紧接着说：“感恩大自然，让我们为大自然美妙的馈赠干杯！”唱和声、欢笑声、碰杯声、祝福声交织在一起，所有的人快乐盛满心中，微笑溢满岁月。我想，有苦有甜，有香有色，有哭有笑，有冷有暖，这不就是日子，这不就是生活吗？
　　 历史上有许多名人也钟爱野菜。周作人钟爱家乡的荠菜、黄花麦果、紫云英，因此写下了优美的散文《故乡的野菜》，张大千最爱鱼腥草，那酱油、花椒、红油辣椒拌制成麻辣风味的凉拌菜，让他至老未忘！国画大师齐白石偏爱香椿，特别喜欢香椿炒鸡蛋，还喜欢将香椿切成碎末、撒上细盐与豆腐拌在一起吃，或将香椿做成炸酱面、麻酱面或卤面的调料来品尝。已故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曾说：“凡野菜，都有一种园种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让我深有同感。
　　 翻阅一些书籍、浏览一些网文才知道，在古代，野菜已经走进了诗歌的文学殿堂，在古人的笔端低吟浅唱，绽放出不平凡的灵性和野趣。比如白居易的“莫愁客到无供给，家酿香浓野菜春”；宋朝词人汪晫的“谁家野菜饭炊香，正是江南寒食”；唐代诗人李群玉的“倚櫂汀洲沙日晚，江鲜野菜桃花饭。”；元朝诗人马钰的“一饱馨香野菜羹，临溪对竹自吟赓。”；唐代诗人杜荀鹤的“时常采来野菜，连根煮熟充饥”。据说，生长在南方的小小荠菜，也书写出唐史悲戚的一页。平定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将父亲唐玄宗的内侍高力士流放到岭南五溪。高力士看到山野中的荠菜无人采食，联想到自己悲凉的遭遇，他吟出诗来：“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诸多关于描写野菜的精彩诗句，不仅仅表达了诗人对野菜的喜爱，更有他们带着不同的人生感悟写出的美好与纯净、悠闲与自在、惆怅与遗憾、顽强与清欢。
　　 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小雨，想象着那些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灵物，在听到春雨敲门的声音后，该会用怎样的姿态破土而出，拥抱绵绵甘露呢。明天，不知道哪一片嫩绿上了谁家的餐桌，哪一棵灵动入了谁人的诗文，哪一抹清香静谧了谁的心扉，哪一种甘甜撩拨了谁的乡思。但我却知道，舞动在舌尖上的春天，舞出的是食趣，是文化，是怀想，是乡情，更是一种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