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柳树，一直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这棵柳树，不在我们村，是在我的初中同学旺财村里。不止是在他村里，还在他家的门前。
　　 门前有一棵柳树，枝繁叶茂，树影婆娑，有喜鹊在上面筑巢，有小鸟在上面小憩，人们在树下纳凉,说笑，多好的景致。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旺财告诉我，这棵树不好，上面有邪气。
　　 哦，这话我不止在旺财这儿听到，我们村人也常说，柳树大了招邪。所以，我们村就没有人在院里栽柳树，街上也没有，邻村好像也没有。
　　 旺财说，他们家门前的柳树，人们传说，是由一根引魂幡的幡杆长成的。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书本上就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柳树好成活，随便拿根柳棍儿往湿土里一插，说活就活了。引魂幡就是用柳树枝做的幡杆。不过我想，引魂幡是人死后插在坟头上的，怎么能插到旺财的家门前？旺财说，村人怀疑我家门前很早以前可能就有座坟头，下面就埋着死人，说不定还是个恶人。这话说的无根无据，但我还是似信非信。一棵树，无端就背上了这样的恶名，对树太不公平。同时，我也对旺财家的命运隐隐担忧。
　　 这棵树从外形看，的确容易引起人们的联想。
　　 柳树极丑，皮厚中空，枝叶不是很繁茂，向阳的那面，虽然活着，但枝叶稀疏，苍老的好像有些活不动了；背阴那面，干脆死了，只有干裂裂的刺向天空的硬枝杈，示威似地戳着，并不见一片绿叶。树身有一个庞大的烧焦了的空洞，听说是数次被雷劈后留下的。那面阴森难看的黑洞就面对着旺财家的门，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盯着他们家每一个人，盯得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惶恐不安。加上村人常有病痛或灾难，就找神汉巫婆作法，夜里把贡品和纸钱，放在柳树下面，更增加了柳树不祥的嫌疑，也更使旺财一家不安。
　　 旺财爹曾经找人想把树砍了，可村人说，使不得，某某村也曾有这样一棵树，被人砍了，很快，砍树那人就遭到了报应，连续死了两个儿子。说树上不知住的是仙还是鬼，随便砍，准不会好。吓的旺财爹打消了砍树的念头，一门心思想着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我和旺财所在的村里都没有初中，上初中得到十几里的镇上，去镇上要路过旺财村，来来去去，我都和旺财结伴而行。旺财常常邀我进家里吃饭，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旺财妈佝偻着腰，喉咙里像装了一只微型二胡，随着她的呼吸那混杂的音响刺激着别人的耳朵。她给我们端上的大多是苦菜和玉米面混做的窝头。绿色的苦菜，霸道地占据了窝头的大部分地盘，只把细细的缝隙留给玉米面。我一拿起窝头就想到了坟头。窝头的形状太像一座缩小的坟头了。一想到坟头，就想起了旺财门前的柳树，身上随即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我们在学校没吃饭，听到老校工用铁锤敲打那截锈蚀斑驳的火车道轨的声音，同学们就像开了栅栏的羊群，四散飞奔。饥饭甜如蜜，窝头对胃仍然有很大的诱惑力。
　　 旺财爹，细高的个子，黑瘦的脸。他和旺财站在一起，我常会想起从前学过的课文《骆驼和羊》。旺财爹对旺财特别的爱怜，我发现他用很特别的眼神看旺财，那眼神里不止是爱，还有希望。
　　 我和旺财关系进一步加深，源于旺财爹的一个决定。那天，我在他家吃饭，旺财爹枯瘦的脸上灿烂着笑说：“小许，我看你俩就像亲兄弟，你和旺财结干亲吧”。结干亲就是江湖上的义结金兰，结成义兄义弟。我听村里二瞎子说书说过，当时听着新鲜，就想，啥时咱也结个义兄义弟。说实话，我是父母抱养的，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身边一个弟兄都没有，就数奶妈家的奶兄奶弟奶姐最亲，要有个干弟兄当然好，何况，旺财还有个长得不错的妹妹。我问旺财爹：“干亲咋结呢？也要点三柱香，磕三个头，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旺财爹说：“咱不走那过场，你以后就和旺财按亲兄弟相处，叫我们干爹干妈就行了”机灵的旺财妹妹从外面跑进来说：“那我就叫他干哥哥了吧？”旺财爹说：“那是自然。”
　　 旺财妹妹叫鲜花，小我三岁，长得挺喜气。我最喜欢的是她那口白牙，玉似的晶莹，整齐得让人心疼。特别她笑的时候，那牙更显得美丽动人。我来她家的时候，她常向我问这问那的。以前她一直叫我小许哥，眼前，就脆脆地叫了我一声干哥哥。有这样一个干妹妹，我打心里高兴。
　　 我和旺财一起读了六年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而且一直在一个班。我经常去他家，也常把他领回自己家。他的妹妹鲜花也常跟着她哥到我家。我养母说：“俺儿将来能娶上像鲜花一样漂亮的媳妇，俺就算烧高香了。”
　　 鲜花听了，嘎嘎嘎笑着，像个小天使。“干妈，俺将来就给干哥哥做媳妇。”说得我脸上火烧火燎的，看看鲜花，脸上也升起两朵红云。
　　 我在旺财家来往，真的感觉无比的快乐，上高中在县城，两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都要进旺财家，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上了瘾似地想过星期天。我常常嘴上说想干爹干妈了，心里却揪心揪肺地惦记着干妹妹鲜花。每次到她家，鲜花总是红着脸给我夹菜，见我脸上有汗，就把自己的香手绢递给我。我感觉，她对我比对旺财都亲。旺财有时还吃醋呢，但旺财并不反对鲜花和我好，他还悄悄跟我说：“将来你要能做我的妹夫，咱们就更亲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再也不愿去旺财家了。
　　 高中毕业后，我和旺财因为家穷，都没上成大学。我回村边种地边钻研医书，《本草纲目》、《伤寒论》、《金匮要略》、《汤头歌诀白话解》凡是能找到的医书，我都看了个遍。旺财跟他爹学种地，庄户人家的子弟种地还用学，撵牛打马、犁耧锄耙，看都看会了。
　　 我还常去旺财家，目的是去见鲜花；旺财也常来我家，他是被鲜花强迫着，来看我。
　　 开始有人给鲜花说媒了，鲜花不愿意看。她对干娘说：“我想给干哥哥做媳妇！”干娘不吱声，喉间边拉着让人心烦的“二胡”，边低头衲鞋帮，把麻线扯得沙沙响，鼻孔里粗粗出气，像使脱劲的牛。她对干爹说：“我想给干哥哥做媳妇！”干爹长长出口气，脸上阴云能挤出水来，眉头的疙瘩挽得像朵干枯的菊花。他们嫌我家穷。干爹嗫嚅道：“他家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怎么娶媳妇哩！”“我不嫌！”鲜花说。干爹不吱声。鲜花跑到我家，向我养父母说：“你们赶紧盖房吧，就这一间破房子，咋给干哥哥娶媳妇哩！”养父一声嗨，把自己身子嗨掉大半截，恨不得把自己矮到地缝里去。养母低下头，装没听见。
　　 鲜花的努力没有使干爹改变主意。他把鲜花以五百元彩礼外加三间旧房椽檩的代价，订给了邻村一个叫牛二的后生。牛二父子是出了名的村霸。鲜花不愿意，跑到我家让我和她一起求干爹。为了鲜花我赴汤蹈火也不怕。我和鲜花跪在干爹面前，向他求情：“干爹，我一定好好待鲜花。我现在不行，将来一定会有钱的，到那时，我十倍百倍地补偿您。您不要把鲜花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干爹是个一根筋。他直摇头，不吭声。
　　 旺财说：“你不要求了，他要用鲜花完成他的一个心愿。他要盖房，离开这个不祥的地方。
　　 那些天我恨透了旺财家门前的柳树，它成了我心中最大的敌人。
　　 出嫁头一天夜里，鲜花一个人跑到我家。她说这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要和我一起度过。深秋的月亮清凉寡淡，四野死一样寂静。鲜花牵着我的手，来到村外的田边。她扑在我怀里，哭得身体发颤。周围的虫鸣声都静了下来。我恨我的无能，心疼鲜花的遭遇。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求借，也没借到几个钱。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实在没人能帮上忙。五百元钱加三间旧房椽檩，像一道鸿沟，一道茫茫天河，把我和鲜花隔在两边。夜深了，鲜花求我完成她的一个心愿，她要把干净的身子给我，说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我没有答应。我不能给她幸福，已经懊悔不已了，我怎能给她埋下祸患的种子，让她遭受无尽的折磨。牛二父子不是善茬儿，让他们知道了，鲜花以后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鲜花出嫁我没有去，听说她哭得死去活来。我们这里没有哭嫁的风俗，鲜花是心里痛。她为自己的命运哭泣，也为我。
　　 干爹如愿盖起了房子，虽然是旧椽檩，但房子毕竟是新的。他们离开了几代想离没能离开的地方，拔除了心中那棵不祥的柳树。
　　 干爹的天空豁亮了，可一块石头压上了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黄瘦的脸，经常阴云密布，眉头那朵拧紧的菊花，已经发霉发黑。 鲜花经常被牛二暴打。他知道了鲜花不愿嫁给他是因为我。他不允许鲜花回娘家，不允许鲜花和别的男人说话。动不动就骂鲜花“破鞋”。
　　
　　 旺财要结婚了，专门来我家通知我，不是让我参加婚礼，是不让我去他家。鲜花说，牛二要找茬打我。旺财说，鲜花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任性，说，牛二不是人，是畜生，和畜生较劲犯不着。我给旺财拿了礼金，打消了去和牛二理论的念头。不是怕牛二和我动粗，我是怕给鲜花带来麻烦。
　　 鲜花掉进了苦海，干爹后悔得用拳头直捣脑袋。他不止后悔把亲闺女推进了不可自拔的泥淖，也后悔在我那颗深深疼爱着鲜花的心上留下了创伤。每提起鲜花，我的心就像猫抓一样疼痛，一滴一滴往外渗血。
　　 我结婚的时候，旺财带着老婆和女儿来了。旺财很幸福的样子。老婆一脸精明，是过光景的好手。我替旺财高兴，也替他老婆高兴。她找到旺财这样的好丈夫，是她修来的福。旺财为人厚道，朴实能干。他们的小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听旺财说，他当了村里的会计，是村干部了。
　　 问起鲜花，旺财的情绪一下就低落到了极点。他自责地说：“我爹完全是为了我才害了妹妹，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得很。”旺财说：“牛二简直不把鲜花当人看，说打就打，想骂就骂。鲜花什么都没落下，就落了一身的病。”
　　 我的心一下沉重起来，懊悔自己当初没能力救鲜花，要是像现在，鲜花就不会嫁了别人。鲜花跟着自己，一定会幸福。鲜花那碎玉似的白牙，灿烂的笑容，天真的模样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鲜花啊，不知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多想再见到你啊。
　　 灾难专找苦命人。干爹的伤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新的灾难又向他袭来。那天，我正在村里给人看病，干爹让人捎来口信，说，旺财死了，在县医院的太平房里。晴天砸下一个霹雳，我转不过神来。旺财健健康康一个人怎么会死了，我有点难以置信，总觉得是谁在开玩笑耍我。等我赶到医院，看到旺财，我懵了。旺财已被装进棺材。他身穿寿衣，戴一顶瓜皮小帽，像个老头儿，躺在棺材里，安祥得像睡着了一样。我抑制不住悲痛，失声痛哭起来。旺财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就死了呀，是谁害了你？
　　 旺财是被乡里的医生输液输死的。医生进了假药，给第一个人用，刚输进去就恶心呕吐，那人拔掉输液器不输了；给第二个人输，那人难受的要死，骂着喊着让拔开了。刚好，旺财给乡里送报表，感觉近期有点上火，进卫生院买药，医生就让旺财输液。旺财老实，输进去就难受，让医生拔了，医生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旺财忍着，不到十分钟，旺财就双手乱抓在床上又滚又叫，医生慌了，拔掉针头急救 ，可是晚了，旺财只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听说鲜花在我来之前就来过了，她哭得昏死过去几次，都被医院的医生抢救过来了，在场的人个个陪着她掉眼泪。她担心父母熬不过去，本来想陪父母几天，可牛二不答应，对她又打又骂，逼她回去了。听说鲜花回去就疯了。我帮着料理了旺财的后事后，想让干爹干妈到我家走走，他们不愿离开。干爹被眼前的一切挤压成了木人。干娘见了我只是哭，眼窝深陷，“二胡”的声音短促而微弱。他们的头发没几天就变得灰白，身子都像用骨头架子支起来似得。我对他们的怨怼这时早烟消云散了。屋里空空荡荡，愁苦和哀伤快要把屋子挤破了。
　　 我几乎每天都抽空去看望干爹干娘，他们怎么也从旺财去世的悲伤中走不出来。
　　 干爹一句话不说，眼里没有一丝亮色，两手抱着膝盖闭着眼，蹲在角落里，脸色越发地焦黑。干娘头发蓬乱着，与街上的乞丐没啥两样。看我的时候，眼白翻着，像个傻子一般。
　　 旺财死后，那位医生赔偿了两万元钱，旺财媳妇没经过干爹就把钱取走，领上女儿跑掉了。干爹干娘听说后，叹口气，嘴里嗫嚅道：“人没了，要钱有啥用。”
　　 屋里冷清得让人窒息，我劝干爹干娘节哀。旺财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可是，活人还是要活下去。
　　 他们一直以沉默回答我所说的一切。我给他们买的水果和糕点，他们一概不动，好像连口水也没有喝过。我非常担心他们再出事，想给他们输液补充些能量，他们坚决不答应。我着了慌，联系鲜花，怎么也联系不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就在我到处寻找鲜花期间，干爹家失火了，当我赶到他家，只见整个院子烧得一塌糊涂。三间房的土墙黑乎乎立着，木料全部化成了灰烬，整个院子像鬼子扫荡过一样，灰暗、苍凉、压抑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从废墟里挖出干爹干娘的骨骸，买了两口棺材，为他们办理了后事。看着破败的院落，我真想大哭一场。多么好的一家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