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姑家有四个表姐，一个比我小一岁的表弟，是掌上明珠。
　　 姑姑又给表弟买回一包各式各样动物图饼干。他拿出来一个小猪图饼干，一口就把小猪吞到嘴里，他嘴在蠕动，牙齿把小猪咬的咯蹦脆响。我想你慢吃点好不好啊，让我多看一会小猪在你嘴里的感觉。我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仿佛还有香甜的味道，那一点点香甜，还是上次弟弟吃饼干掉下的渣，我用手指放自己的嘴里沾点口水，然后轻轻地把弟弟的饼干渣粘起，放舌尖上，舌头兴奋地告诉我：好甜啊！那不是糖块的甜，还有香香的，这感觉一直留在我舌尖上。每次表弟吃饼干我都回味这种香甜。
　　 我每天都在弟弟的阴影下垂涎他吃的那些动物饼干。有一次弟弟把饼干给我一块，我正要伸手去拿，被姑姑发现：“你干啥给她吃，这是给你买的。”是啊，我也不是她养的孩子。后来小表弟一吃饼干就有意地吧嗒嘴馋我；有时特意拿一块要给我，一开始我不敢接，他的手一直举着，我忍不住饼干香甜的诱惑，我还是伸出手，马上就要够到饼干了，他突然缩回去了。然后说：“馋死你。”后来每次他吃饼干，我都把脸躲起来不看，但是我的耳朵总是把这嘎嘣脆的声音收来；我不争气的嘴巴又开始咽口水，那甜香又从我的舌头上冒出。每次看到表弟胖乎乎的脸，就感觉那些小兔、小猪，饼干在他的嘴里蹦跳着。
　　 二
　　 开春姑姑开始种菜了，每天让我去菜园子看小鸡，怕把种下的菜籽刨出来。我从梢条篱笆缝往外卖呆：两个小丫头在前边跑，后边跟着流鼻涕的小小子，两个丫头边跑边唱：“小小子坐门槛，哭着喊着要媳妇。”小小子在后边哭哭啼啼撵着。突然一只母猪墜着一个大袋子似的肚子，大地托着它的肚子慢悠悠地，哼、哼地，被爷爷用棍赶着去吃草。我想那母猪肚子里一定有好多猪宝宝，你看它那么累也没有丢下它的宝宝，还带它们去吃草。我想那猪宝宝多幸福啊！
　　 六，七岁的我倚在梢条围起来的篱笆上。春风轻轻地携着阳光暖暖地吹来铺盖大地，把我也盖在暖里，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太阳像妈妈的肚子，我就在她的肚子里无忧无虑地、安全舒适地睡了。妈妈给我买了各种动物图饼干，我一个一个地摆弄着舍不得吃掉它们。我把每个动物摆上：小猪你和小公鸡在一起，我给你们抓苞米粒吃；小马和小牛、羊、兔兔在一起，我给你们拔草吃。我正和它们玩的开心，突然天上像掉下石头似的啪地砸在我的头上，疼得我一激灵！睁开眼睛看到怒气冲冲的姑姑，眼睛瞪得圆圆，：“你来睡觉了？你看看鸡进菜地把菜籽都刨出来了！”说完使劲拽我的头发把我拽起来，狠狠地掐我的屁股，我不敢放声哭，要哭出声她会掐得更狠。但疼就像有尿想憋是憋不住的，还是流了出来，只是没有声音。我的美梦让姑姑的巴掌给打碎了。
　　 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也不知道晒干多少眼泪，震碎多少梦。回去后姑姑说：“今天罚你晚上不准吃饭，省得晚上尿炕。”晚上，我眼巴巴看他们吃饭，我多希望姑姑让我吃饭啊，哪怕吃一口也行。可是她就像我不存在似的，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姑父说“让她吃饭吧。”姑姑：“吃你的饭吧，关你屁事。”
　　 三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默默地抽泣，想起爸爸：可是爸爸只有过年才回来啊！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饿抓挠着空空荡荡的胃，我想：给肚子一点点东西吃也会好受些啊。突然我想起弟弟的饼干，就在我睡觉炕捎的炕琴里。豁出去了，顶多就是挨掐，掐是疼，饿是抓心挠肝啊！我悄悄爬起来打开柜门。每天都看到姑姑把饼干放到这里，我不用费劲就摸到饼干了，我心狂喜！它们善解人意地一个个往我的手里钻。我抓两把回到被窝，怕姑姑们听到我吃饼干的嘎巴脆声，我把头蒙上和这些小精灵亲密地接触了。顾不得细细品味，肚子里像有双手把那些小狗、小猪全部收去了。我也不知道都是哪些动物。最后一块我仔细摸摸，它一定是小兔兔，有两只长耳朵，我慢慢地咬掉兔子耳朵，再咬兔子腿，最后把兔兔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吃掉肚里了，过了香甜的瘾。这些动物饼干安静地抚慰我的胃，胃安静了，我的瞌睡虫也来了，梦里还吧嗒嘴品尝这些动物饼干的香甜。
　　 姑姑的一声喊把我叫醒，我急忙爬起来穿衣裳，姑姑过来看我尿没尿炕，发现枕头旁边有饼干渣，一下把我拽过去拷问起来。我低下头不说话，因为我怕看她的眼睛，我想你愿咋地就咋地，反正饼干吃到我肚里了。我身上让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每掐一次我的眉头就皱一下，我就把下嘴唇咬一下，我忍着就不哭。在我六岁的心里不知道沉默也是最大的反抗。我不哭倒把姑姑气得脸都变色。因为平时打我，我还告饶流泪，今天我不哭沉默激起她更大的愤恨。你看她牙咬得直响，这响声可不是饼干和牙齿相碰撞那样好听。愤怒让她的脸变了形。其实姑姑长得挺好看的，可是对我发脾气的时候特吓人，我感觉她比老虎都可怕。
　　 我也看过姑姑的笑脸，那就是爸爸回来的时候。爸爸把一打钱给姑姑，姑姑的脸从来没这么灿烂过，一下年轻得像表姐。那些天看她的嘴唇都是上翘的，脸上的横肉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但爸爸一走她又变回原来的老虎。
　　 这件事发生以后姑姑更是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饼干再也不放炕琴里了。我在她们眼里也成了手脚不老实的丑小鸭，更没人待见。
　　 五
　　 天热了，姑姑要去河里洗衣裳。她端来一簸箕苞米棒子倒在炕上对我说：“你搓苞米，明天推苞米面和小碴子。”我默默地上炕开始搓苞米。表弟哭喊着要和姑姑去河边洗衣裳，姑姑开始不带他去。但弟弟的哭声让她心软了。“小祖宗，别哭了，走吧。”弟弟眼睛还含着眼泪乐颠颠地拿起皮球跟姑姑走了。我在家搓苞米，心里像长了草似的不安，想像表弟在河边玩得多好开心啊！我多想也去河边玩玩啊！玩，离我是那样远，远得就像妈妈似的看不到。
　　 咦！外边闹闹哄哄的有哭声。怎么是姑姑大哭的声音呢？一下涌进一屋子人，把姑姑搀扶到屋里；姑姑哭着述说着，不该带表弟去河边。有人找表弟的衣裳，一下就抱走了。后来我听明白了：表弟在河边上往水里打皮球，他进河里撵皮球，一下摔倒呛了水，姑姑发现抱起表弟，他已经没气了。我听了吓得身上直打抖，我想：没气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吃饭和饼干了？我也哭起来。姑姑哭的背过了气，四个表姐回来了，都放声痛哭地把姑姑送进医院里，表弟用稻草绑上连他的衣裳一起烧掉了。
　　 姑姑住了好久医院才回来。我看到变了样的姑姑，瘦得身上脸上都没肉了，眼睛也变小了，就像睡着了似的。再也不是老虎那样子了，倒像绵羊。姑姑进屋一下把我拉到怀里，我身一抖，以为又做啥错事了呢。她哭着说：“雪儿啊，你再没弟弟了，你以后就是小弟弟啊！”我默默地点头。但我心里不明白：我为什么成了小弟弟呢？姑姑把饼干拿出来放到我手里，“以后都是你的了，吃完了姑再给你买”。说完姑姑又流泪了，我也哭了。
　　 六
　　 姑姑变了，过去姑姑家的东西很少给人。只从表弟没了以后，谁家有事需要，她都主动送去；特别是谁家孩子发烧感冒，拉肚子，姑姑知道了会把药或者偏方给拿去。从表弟走了以后，姑姑对我说话就像对表弟说话那样温和；就是尿炕也不骂我掐我了。
　　 没事的时候给我做鞋做花衣裳。有一次她对我说：“过去姑姑对你有点恨，那是因为我太心疼你爸啊！那是我弟弟啊。他们当初离婚，我劝你爸，让你妈把你带走吧，他非要留下你，你看你爸东奔西跑没个自己的家，连个老婆都不好找，不都是因为你吗？姑姑亲辈辈亲啊，打断骨头联着筋，我还得管你啊。”“这北炕太凉了，你都六，七岁了不能再尿炕了。你来姑姑南炕头睡吧。”从此我慢慢不尿炕了。
　　 姑姑知道我喜欢动物饼干，看我吃差不多没了，就买好留着。我每次拿起动物饼干，我就想起那个胖乎乎的小表弟，心里就不得劲。动物饼干和表弟一起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姑姑身体越来越不好，不能上生产对干活了。她就在自己家给那些能干活的，有孩子的妇女带孩子。姑姑对那些孩子像对待表弟那样关心照顾。大家都说：姑姑真是个好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