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回不去的家乡(小说)
【一】
事先申明,我有家乡,我的家乡在农村。我家有城市人向往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如果一切正常,我家里的爹娘差不多有六十岁了吧。我的家乡不是回不去,是我自退家乡不回去。
故事是从一个普通的黎明开始的。那天黎明,在省城一家大医院的病房里,我听到了几声公鸡嘹亮的打鸣声......
那是一个热死人不偿命的盛夏时节,小包工头在大包工头的责骂下,为赶工期,把工人们放在38度的高温天里,顶着烈日连续加班干活,原本就不经晒的我,终究承受不住高温的烘烤,第一个热倒在了工地上。在我昏迷不醒两个小时之后,我有幸住进了省城一家著名的大医院,我有幸在我苏醒后的第一个黎明里便听到了公鸡嘹亮的打鸣声。
起初,我以为自己的耳朵也出问题了。大城市的大医院里,我宁可相信有鬼叫,绝想不到会有鸡鸣。不合常规啊!接下来第二个静悄悄的黎明里,我的耳朵再次收听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的同一个音调的鸡鸣声后,我便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坏。这家医院的某一处地方绝对存有一只健康活泼会打鸣的大公鸡儿。打小从鸡羊猪狗堆里混出来的我,辨别鸡狗们的声音,就像在城市大街上辨别妓女们身份那样自信。
我是一个猎奇心特强的人。说实话,我之所以流落到乱七八糟、吵杂拥挤的城市里,就是因为常跟在我爹屁股后头“猎奇”,让犟脾气的爹一棍子打出来的。
在一个热得一塌糊涂的午后,在好奇心的驱使和同病室病友们积极热情的指点鼓动下,我忘记了自己病人的身份,悄悄地躲过值班室昏昏欲睡的医生护士,坐电梯下到一楼,一头钻进火炉似的高温天里,顺着印象中的鸡叫方位寻找了过去......
这是一个迷宫似的医院,拥挤不堪的楼房病室见缝插针地占据了医院的大片地盘,剩余少量不规则的弯弯曲曲,走廊过道一样的空地上,汽车市场似的又让各色各样的小轿车占了大半。除去那些车们占据的地盘,留给人活动的空间便少之又少了。在这样一个人活动的地儿都稀缺的医院里,哪有鸡们立足的道理?可那嘹亮的打鸣声,千真万确是出自公鸡之口的真实声音,而且我听出来是一只健康活泼的大公鸡唱出来的。
午后的病房外,安静的让人难受。毒毒的热浪,压制了医院里特有的紧张忙碌。偶尔碰到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院人”,我本想探探鸡叫声的来源,反倒让人家职业性的眼光弄得不好意思开口了。大热的天,单独一个身穿病号服、面黄肌瘦的病人,跟医生打问哪里养着会打鸣的大公鸡?不把我扭送到神经科算运气。
这家高规格的大医院,我虽然头一次进来,但并不觉得眼生。我一个让人讨厌的街头小广告似的,“粘”在这个城市里十多个年头了,早已经看惯了这钢筋水泥,假山假水堆积起来的城市模样。除去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儿,这里跟围墙外的城市图形一样,虚假的让人恶心。我硬撑着病殃殃的精神,在纵横交错的大路小径指示下,搜索到医院东北角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总算碰到了一个主动跟我搭讪的人。那是一个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半老头子,那人一开口,我便从对方稳稳的口气里感觉到了他的善意。
“小伙子,你要上哪里?前面是死路,往回返哇!”
见他没有穿着证明身份的白大褂,我得寸进尺试探着问:“师傅,这医院里有人养鸡?”那人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一边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着额头上晒出来的汗珠,善意地笑着说:“你这是……想买鸡?”我赶紧澄清:“不不不,我不买鸡。这两天黎明时候,我老听到这边儿有公鸡在打鸣,所以……想弄弄清楚这医院里真有人养着鸡,还是我听错了?”对方突然脸色一变收起善意,警惕地查问我身份:“你是干什么的?”我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装出一副夸张的可怜相,背口诀似地回答:“我农村人,在这个城市里建筑工地上打工,高温天热出了脑水肿。我是这个医院里住院的病人。”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在人与人交往像防贼似的城市里,“泥瓦工”是一张最引不起别人防范的名片。果然,对方一听我是农村出来的建筑工,紧绷着的面相立马放松了。
对方平和下来的时候,确实看着面善。身架子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干净利落的脸面上显现着一股子农村人的厚道相。所以,当对方神秘兮兮地提出来领我去看鸡儿的时候,我没有片刻犹豫便跟人去了,好像我俩之前约定好了似的。
【二】
主动要帮我解开心结的那个人叫郭顺德,属兔人,54岁,跟我一样也是从鸡羊猪狗堆里混出来的农村人。他在省城这家大医院里当锅炉工也有十多个年头了。郭顺德师傅领着我,顺着医院的东围墙根儿,转回到住院部大楼后面、锅炉房门口的时候,我停下来问清楚的。说实话,郭师傅的背景、身份,很是适合我俩进一步的交流,在身份等级观念极强的城市里,锅炉工与建筑工就像青蛙见了癞蛤蟆,一个等级的货色。
郭师傅让我在门口等着,他钻进蒸笼一样闷热的锅炉房里转了一圈,关闭了嗡嗡作响的鼓风机,将所有的仪表、阀门检查了一遍之后,拎出来半塑料桶医院食堂里收集的剩饭剩菜放到门口,双手吃力地关上厚重的防火门,弯腰拎起那半桶剩饭,有些兴奋地冲着我说:“下班了,走,小伙子,到我家看鸡儿去。实话告你哇,我不光养了一只会打鸣的大公鸡,还有一只会下蛋的大母鸡哩!呵呵呵……”
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幻想型的荒唐之人,在我见识了郭师傅的“荒唐”之后,方知荒唐人背后自有荒唐高人。郭师傅的“家”安置在锅炉房房顶上。郭师傅兴冲冲带着我转到锅炉房后面,顺着依附锅炉房后墙焊接的钢架楼梯爬上了锅炉房顶的时候,我立马被眼前头的景象迷住了。宽敞开阔的房顶上除了那排挂着锅炉工宿舍牌子的彩钢房,剩余的大片空闲地方便是郭师傅的“杰作”了。
郭师傅略带自豪地介绍了他的“家”后,又得意地加了一句:“名义上是我们三个工人的家,实际上就我一个人独往。那俩个一个老家是近郊的,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从来不在这儿住宿;一个是看不上这彩钢房,跟老婆娃娃在外头租房子住。呵呵,这么大的场地,全归我一个人支配,自在呀小子!”看得出来,郭师傅很是满意他的“家”。
我目测了一下,锅炉房顶面积大概有百十来平方,房顶四边儿焊接了一米多高的不锈钢围栏围着,中心位置安放着一排三间彩钢房。首先,郭师傅把紧挨不锈钢围栏的外圈摆放了一圈错落有致、大小不等的花盆,有意思的是花盆里他不种花草,而是栽种着各种蔬菜作物,如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西葫芦等等时令菜品应有尽有。我挨过去细看,那些长在花盆里的秧苗活得还挺滋润,该开花的开花,该挂果的挂果,看不出来有“水土不服”的症状。“蔬菜盆”的里圈便是招我来的鸡们儿的地盘了。上下两层摆放整齐的两排铁笼子里的内容更是丰富多彩,一公一母两只鸡自不用说,稀罕的是那些个铁笼子里还有兔子、鸽子、猫儿、狗儿等活物。
好一个抡大铁锹的郭师傅呀!这锅炉工的日子过得太有情趣了。如果低下头不看四面围堵着的高楼大厦,还有那截从锅炉房延伸出来的铁塔似的大烟囱,我还真以为回到爹娘的地盘了。
见我老半天蹲在那些家禽笼子跟前无言无语,郭师傅“呵呵”道:“小子,稀罕不稀罕?人静月淡的黎明里,我这公鸡一打鸣,半个院区能听到。但凡咱们农村出来的,谁听到,谁稀罕。谁来我这地面上转一圈,谁就会想家。”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仰望着四下里高高低低的楼房,心里狠狠地回道:“扯球蛋!”
郭师傅猜得对,看着那些投错了地方的家禽家菜,我内心里确实有了一丝好久没有过的亲近感,听了郭师傅的话后,那种感觉便像夜晚的流星,从我心头一闪而过了。我的家,在我爹一棍子把我打出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想了。
【三】
生活本无常,有些事、有些人,永远是个迷,猜不透、看不懂。像这锅炉房顶上的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锅炉房顶上“种菜养鸡”的事实呢。我要是不说,谁又会知道我是一个有家有地、有爹有娘的流浪儿呢?如果当年我爹不要明目张胆地往别的女人回家里跑,如果我不是那么极端地护着我娘的尊严,如果我爹那重重的一棍子打在我的屁股上,或许我已经像同龄人似的娶妻生子了。可偏偏我爹手里的棍子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头上,粘糊糊的血浆,让年少的我恨透了那个凶狠残暴的爹。
触景伤情,那天午后的时光里,跟医院锅炉工郭顺德师傅的一次偶遇,我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落,勾起了我埋在心底的一些陈年旧事。回到病房里,我浑身软软地倒在病床上,索然无味地满足了病友们的好奇,便扭头大睡了。这一睡,我竟然睡到第二天大天亮才醒来。黎明里公鸡嘹亮的打鸣声都错过了。
这一天,医生护士一大帮人查房的时候,好像我做了啥丢人事似的,围在我的病床前指指点点嘀咕了老半天,说我的体温、血压、脉搏什么的都偏高,病情有反复的迹象,七嘴八舌叮嘱我注意休息,增加营养,积极配合治疗,如果再背着医生乱走动,出了问题医院不负责任。面对医生护士们职业性的“关心爱护”,我一句也没听到心上,我的心里一直在琢磨着那个锅炉工郭师傅。看上去一个成天价跟煤炭、煤灰、锅炉厮守的粗笨人,却把本应该粗糙的生活调节的那般情趣,那般红火。
我本贱命一条,医生嘴里的“健康、营养”什么的字眼,于我而言太过奢侈。在外流浪的这些年里,寒冬里我睡过桥洞,喝过冰水,夏季里钻过老林,啃过野果。最窘困的时候,我跟年老的乞丐们抢过饭店里倒出来的残渣剩饭,菜市场里捡过菜叶烂果。近几年随着年龄经验的双成熟,理解了靠劳动穿衣吃饭的生存规则,缺吃少穿的日子少了,但命长命短、病痛健康还无从顾及。所以,有一天,当值班护士翻着好看的白眼提示我押金已用完,再不续交押金就中断治疗时,我笑着回她:“谁送我到这儿来你们找谁要去,我真的一毛没有。要我死、要我活,你们看着办吧,我无所谓!”
那天,漂亮的女护士让我气走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我的工头气呼呼地出现在了我的病床前。他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急转身给了我个屁股,面对着病房里的众病人开了腔:“你们给我评评理,是他小子坑我呢,还是我见死不救呢?他在我工地上一共做了28个工,说好的,每个工100块,总共2800块,那天送他来医院,医院一下子押了我3000块钱……是他小子自己生的病,又不是工伤,这医药费走到哪里讲也不该我全付呀,这不是明摆着的讹诈吗?!”
跟我的身板一样精瘦的工头,情绪激动地向别人诉着苦,没憋住一个响响的臭屁放出来,熏得我大叫道:“你快给我滚到一边儿去,臭死啦,臭死啦!”工头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指着我的鼻子吼叫:“我今天给你说清楚了孙子,算我倒霉,再给你交500块钱押金,从今以后你别让医院找我麻烦,我一分都不会再出了,你爱怎地怎地!”
脸前的臭味儿散开了,我把捂在嘴上的手放下来,死皮赖脸地笑着对工头说:“钱不用交医院了,交给我吧。中午我还没吃饭钱呢,你让我饿死,还不如让我病死痛快呢。”工头气得说话都哆嗦开了:“你……你你们听听,这混蛋小子纯粹一无赖!”
工头扔到我病床上5张红票票摔门走后,病房里的病人、家属反而可怜上了我,好情好意地帮我出主意、想办法。照他们从法律的角度分析,工头的理由站不住脚,我的住院费用,包括伙食误工在内的一切损失,用工单位必须无条件支付。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家属还愿意义务帮我提供法律援助。我心暖暖地听着病友们一边倒的议论,想:一个十来八个临时工的小包工头,让大包工头克扣的有一份工钱挣就不错了,他哪有实力养活一个病号呀!
【四】
小工头赌气扔下的那500块钱,让我在病房里又体面地呆了两天,我的耳朵再一次听到了漂亮女护士悦耳的催款声时,我没让她为难,正儿八经地说:“从今天起,不劳你大架了,我出院!”
“不行,没有主治医生的签字,你想走也走不了。你以为你是逛商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女护士好像跟我杠上了,没钱不给输液打针还不让人走。笑话!我一个赤条精光的流浪者,只要不偷不抢,谁也阻拦不了我的自由。等女护士离开,我利索地换下病号服塞到床下,谢绝了满病房的好言相劝,坚定主意溜出了那个烧钱之地。我一个穷光蛋,倒霉工头一个穷光蛋,医院里不可能同时欢迎两个穷光蛋。早一天离开,给有钱人腾个床位,才是明智的选择。
我人模狗样地从住院部出来,走到人车拥挤的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淋了。也许病友们的警告有道理,我这样做真是拿自己的贱命不当命。我站下来犹豫了一阵子,最终咬牙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回头扫了一眼门诊大楼前的电子屏,时间显示上午10点整。我收回懒散的目光来,呆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发愁往哪里去的时候,忽然间想起了郭师傅和他侍弄的那些家菜、家禽们。想起他(它)们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返回医院,往锅炉房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