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撞击(小说)
葛刚平被汽车撞了。
葛刚平是在过斑马线时被汽车撞的,当时天下着小雨,葛刚平撑着雨伞,那时走在斑马线上的人有很多,由于马路很宽,南北向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东西向有穿梭来往的汽车,你借我的缝隙,我钻你的空子,尽管有红绿灯在闪烁,但习惯了的人群和习惯了的驾驶员和我们习惯了的城市生活,葛刚平反正被撞倒在马路上。
照理讲,过斑马线时,汽车的速度不是很快,但葛刚平被撞得很厉害,他走在斑马线上却倒在离斑马线有五米远的地方,汽车头把他顶出了斑马线,他倒下去后自己没有爬起来,而是被120直接送到了医院。
葛刚平可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他是博田通讯电缆公司的老总,虽然是个乡镇规模级的股份制企业,但他的产值已经超亿,由于他人缘人品都在好评之列,所以他不但是省级劳动模范,还是这个城市政协委员会的会员。
一霎时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礼品,前来探望他的人群络绎不绝,有亲朋好友,有政界要人,更有生意上的朋友和伙伴,但从人们忧虑的表情和严肃的脸上可以猜测到,葛刚平还没有苏醒过来。
医院连夜从省城请来了医治因脑伤而昏迷方面的专家。这个城市并不大,最好的医院里也没有脑损伤方面的专家,所以医院里的领导遵照市领导的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请最好的专家来医好葛刚平的病。
如果不是葛刚平出现意外,葛刚平的妻子卢静娟多数人是不认识的,看见卢静娟,大家才意识到葛刚平还有这么一位白净漂亮的妻子,可大家又有些不相信葛刚平的妻子如此年轻漂亮,要是在街上看到还以为她是个未婚的女孩呢,其实卢静娟和葛刚平只有两岁之差。漂亮的女人自然要多看几眼,但大家似乎都在回忆,跟葛刚平在一个圈子里混了如此长的时间,怎么从没有看见过呢?作为一个老板,外出交际应酬的日子很多很多,可从没看见葛刚平携妻带儿的出现在公众场面。
况且葛刚平又不是那种沾花惹草之徒,这在葛刚平的交际圈子里大家都是公认的。在这个色欲充满了每个角落的时代,要做到这点其实并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你做到了自然就多了一份别人对你的尊敬,因为你比常人多了一份智慧,多了一份毅力。
但人们又难以找到答案,既然葛刚平不是好色之徒,那么他为什么从不带妻子孩子出现在社交场合呢?
此时,葛刚平的声音消失了,葛刚平的意识也消失了,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似乎告别了这个世界,但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心脏仍在有规律地跳动。妻子卢静娟握住丈夫的手,轻轻地握住,轻轻地松开,往复循环,这是医生叫他这样做,如果吃得消的话,一直这样做下去。
由于葛刚平的意外,葛刚平这个名字像扩散在水中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荡漾了开来,虽然葛刚平不是个时尚的歌星影星,但他省级劳模,政协委员的头衔足以让人们认同了他的地位,连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从人们的言谈中多了一份对病人的尊敬,尊敬之余人们窥探的触须迅速弥漫开来,渐渐地包围了葛刚平,渐渐地包围了葛刚平的现在,葛刚平的以前,葛刚平的将来。
葛玲,葛刚平的女儿,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了一张狭小的木床上,不过这张木床有点特别,有点像高低床的上铺,床沿四周有高高的栏杆。
葛玲的脸蛋白极了,像刚剥开来的熟鸡蛋那样的白,你再仔细看下去,白脸蛋下忽隐忽现着莹蓝色的静脉,细细的,柔柔的。小女孩的脸蛋不但是白,而且还很嫩,是一碰就破的那种嫩,嫩得你很害怕去抱她,害怕一抱起来会使你心慌,她到底会不会变形。
六岁的葛玲从没有离开过她的这只小床,她是躺在这只小床上长大的。
只要爸爸妈妈奶奶不在的时候,她会把嫩葱似的小手指伸进嘴里吮吸着,她会一直这样吮吸下去。她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却是定定的,不会转动。可她含着手指的嘴巴里,却会发出来一种会有点飘荡的声音。
呜…呜…呜…
也许是遗传的缘故,六岁的孩子长得特别长,床也换过了,原来的小床太短,已经容不下这个像水晶一样颀长白嫩的孩子。每当她母亲卢静娟给她换尿不湿时,她总是要默默地看着露裸着的女儿,从放在膝盖上换尿不湿开始,到现在卢静娟已经拎不动女儿两条雪白稚嫩的大腿。为此,卢静娟给女儿穿着一种特制的裤子,就是裤管上有拉链的裤子,在给她换尿不湿时,无需脱掉裤子,只要拉开拉链就可以换尿不湿了。
连卢静娟也惊异于女儿的皮肤竟然如此之白,脸蛋的白已经是不多见了,但脸蛋的白嫩是所有的人能看到的呀,可脱下衣服后呈现出来的白,是只有她母亲能看到,身体上的白自然要比脸蛋上的白还要白很多。健康的孩子,皮肤的白肯定有所不同,手脚和脖子因为裸露在外,受阳光的照射和风的吹佛,自然要增色不少,只有那些永远被衣服遮掩住的地方,才是无暇的洁白。
可葛玲没有什么不同,她全身上下是一样的白,不管是衣服遮盖住的地方,还是裸露的手脚和脸蛋,都这个样子。因为他一直躺在这里,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即使有阳光照到她,也只有窗户那么大的一方,眨眼就过去了。尤其在热天,卢静娟给她洗好了澡,用浴巾给她擦干身子,再用爽身粉搽身,也许是皮肤太白,皮肤的颜色跟爽身粉的颜色甚至相混淆了。卢静娟要睁大了眼睛才能看清楚那里还没有搽粉。
看着女儿渐渐长大的雪白躯体,卢静娟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女儿的形体已经有模有样了,虽然生理上的特征还没有出来,但已经能勾起联想,老公葛刚平早已暗示过她,我再也不能给女儿洗澡了,六岁的女儿长这么高,要我抱起翻倒地给她洗,你看她的两条大腿,简直跟你不相上下,拿着沐浴球洗她下身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挣开眼睛,一睁开眼镜,总有点难为情的味道。
有啥难为情,她可是你女儿,又不是别人家的女孩。
看你说到那儿去了,正因为是女儿,是我们的宝贝,虽然她是个痴呆,六年来我们自势至终在呵护着她,疼爱着她,所以面对渐渐长大的身体,我做父亲的心里难过。
你难过我比你心里更难过,为了她我放弃工作,放弃打扮,我放弃了一切,难道还不难过吗?
葛刚平没有声音了,老婆已经摆出了吵架的架势,葛刚平不能再说什么,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不管说什么都是导火线。葛刚平知道卢静娟生气的原因,生孩子的那年,家里还是很穷,没有钱,所以就去了一个小医院,目的是想少花点钱,可想不到产科医生不是很有经验,孩子长时间下不来,羊水早已破了,孩子还是生不出来,结果导致孩子吸进了大量的羊水,等生出来后才知道闯下了大祸,由于吸进的羊水太多,造成脑部缺氧,留下了如此严重的后遗症。
那年,正好也是葛刚平想走出单位自己创业的那一年,起因是外甥的分配。外甥大学毕业,学得是光纤光缆通讯专业。借着舅舅葛刚平在电信单位上班,他想找个比较合乎自己特长的工作,葛刚平自然是热心有加,凭着他这张脸蛋,去说说估计问题不大。可令葛刚平气愤的是,去找那个领导,那个领导都答应,可就是不给你办事情,无奈中葛刚平慢慢醒悟了,领导要好处,怪不得领导暗示你外甥可以进来,不过工作嘛只有去装电话机。这下把葛刚平逼火了,我那有钱来进贡,即使有钱要进了局长进处长,进了处长进科长,我还那门子孽债。葛刚平不熟悉官场这一套,所以他不吃这一套。
闷在肚子里非把人非闷死不可,可外甥总的有个地方去呀。去跟外甥说实话,当舅舅的多没面子呀,可外甥就是聪明,一眼就看出了舅舅的无奈,他给舅舅指了一条路。
舅舅,你如果弄得到贷款,我们自己干,艰苦三年,保证发财。
真的?
真的,我们上届有几个同学就在自己干,生产普通的通信光缆,销路供不应求。技术上你放心,我完全有能力给你把关。机器设备你也放心,我有同学帮忙。
逼上了绝路的葛刚平似乎看到了希望。
我到镇政府去跟他们商量,他们是舅舅最好的朋友,如果他们肯帮忙的话,钱就有希望。
还有土地。
钱有了,还怕没有土地,你知道乡镇干部他们就是土地老爷。
就这样葛刚平当上博田通信电缆公司的老总。
生产通信电缆,葛刚平抱了个聚宝盆,三年基本还清了贷款,第四年盈利,年底转为股份公司,第五年产值翻了三倍。
刚开始几天卢静娟可以说是懵懵懂懂,等来来去去的人,热热闹闹的场面消失后,等病房里寂静无声后,卢静娟才开始认认真真的思想起来。葛刚平能醒来吗,难道真的不醒来了,如果真得变成植物人,那我怎么办,公司怎么办,女儿葛玲怎么办,一霎时,卢静娟感觉到有些沉重,有些无助,那些无情的现实像一把把利剑向她刺来。
老公,难道我们真是命中注定没有钱财的,刚刚买了房子,买了汽车,我刚刚开始享福,你就出事。有时夜深人静时,卢静娟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葛刚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过去可是苦了再苦的生活,我是真得苦怕了,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我宁可去死掉算了。两汪泪水不知不觉地在卢静娟俊俏的脸上滑了下来。
在家庭生活中,卢静娟的节约可是出了名的。她记住了母亲的一句话,会赚不如会节(约)。再加上她是在百货商场里做会计,会算,所以用斤斤计较来形容卢静娟算计家里的日常开支,是名副其实。她听人家介绍经验说,把水龙头里的水控制在一滴一滴的时候,水表是不会转的,为此他特地叫老公换了个新的水龙头,每当睡觉前把这个水龙头开成滴水的状态,再去观察水表是否在转动,然后在水龙头下面放一个大塑料桶,到了第二天早上,刚好积了满满的一大通水。
每当商店里有削价商品或者有便宜货时,卢静娟可从没有拉下过。
所以尽管那时卢静娟如何绞尽脑汁的节约,但两个人的工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想要存几块钱也没有办法存起来,因为他们的女儿葛玲的费用比人家有两个孩子的开销还要大。
突然,被卢静娟一直捏住的那只手有一丝颤动。卢静娟感觉到葛刚平的手有一丝颤抖,卢静娟放开葛刚平的那只手,静静地看着葛刚平的手,平放在雪白床单上的那只手,手指头有微微地在颤抖,卢静娟立起了身,飞快地跑向医生值班室。
医生来了,来了一大帮医生,专家翻开葛刚平的眼皮,用医用手电在反复看。终于医生转过了头看着卢静娟,并摘下了口罩,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老公葛刚平有救了。
此时的卢静娟听到了这句话,嘴唇有些微微的抖动,但并没有说出话来。她的双脚像被钉在地板上,一动都没有动,近十天的劳累和辛酸此时一起向她袭来,她感觉到浑身沉重,便瘫坐了下去,肩膀剧烈的抽动起来。
经历了大难的葛刚平,昏迷了十一天以后,竟然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当人们又一次捧着鲜花挤拥在他的病房里时,发现葛刚平恢复的眼神里竟新增了一层完全陌生的眼神,这眼神和过去葛刚平那谦逊平和,宽厚温存的眼光没有相同之处,在这眼神里似乎蕴含着哀怨和零乱,尖刻和诡异,人们从没有感受到他的这种眼神,他的肉体里似乎走进了另一个灵魂。
只有卢静娟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样的眼神是出现过,是他母亲去世时葛刚平也出现过这样的眼神,那种哀怨和零乱,尖刻和诡异。
一个月后,葛刚平出院回家,家里一百多平米的复式楼层早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体力上说,葛刚平已基本恢复,所以走到家里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奔进了女儿葛玲的房间。
嫩白的小葛玲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侧身向外躺着,两只眼睛直直地睁得大大的,一只小手放在嘴边。看见父亲过来,她并没有表情上的反应,只是把两只小手在无意地拍打盖在身上的被子。
葛刚平显得有些激动,他弯下身去抱起了葛玲,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玲玲,爸爸想死你了,葛刚平眼泪流了出来,成串成串的泪水。他把头埋进了女儿的胸间,竟然发出了抽泣的响声。
玲玲,爸爸抱抱你,过去爸爸没有时间抱你,现在有时间了,我一直要这样抱着你。玲玲你知道吗,爸爸抱着你的同时,爸爸还抱着奶奶,爸爸同时抱着你和奶奶。
卢静娟感到有些突然,他知道葛刚平是不大会流眼泪的,除了他母亲去世时流过次眼泪,而且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动情,从来没有发出呜咽地抽泣声音。而且和女儿玲玲隔开一个月时间,其中近半个月是失忆,是没有记忆的,即使后半个月有了记忆,他并没有提起女儿葛玲,那怕一句问的话都没有说起,怎么现在见了是如此的激动呢?
葛刚平说得对,过去没有时间抱女儿,在办厂的日日夜夜里,要银行贷款,跑土地批文,买运设备,调试机器,基本上不回家,有时甚至是一个星期不回家,即时回家了,也没有精力去看一眼女儿,每当卢静娟给他说起女儿的事情,葛刚平根本没有听进去,而老婆一定要他听时,葛刚平不耐烦地说。
是我妈在喂养她,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孩子刚出生时,是葛刚平的母亲来养葛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