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家乡有人告诉我：“淑彦夫妇正月初五煤气中毒，双双离世。”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连连查问几遍，说“千真万确，已经火化！”
　　 淑彦同我一个生产队，又是近邻。我返乡不久，她十七岁毕业回村，正逢拔麦子，她紧跟我身后，蹲累了弯腰，有时竟坐在地上用屁股移，手被麦秸勒成道道伤痕，两手血肉模糊，不停地滴血，毫不在乎，仍不甘落后。给我印象很深。她青春年华，活泼好动，爱说爱笑，有男子性格，大家都喜欢她。她家穷，与母亲换替穿一条裤子。干活回家，每夜掐二十米长玉米皮辫子，供销社两角八分钱收购。那时劳动日只有几角钱，要到年底才分红。她肯干能吃苦，生活逐渐好起来。她有文化，喜欢与云哲和我一起边劳动，边交流，管理着生产队的地，编织着未来。
　　 她也是我小车队的成员，靠肩膀和两只手，驾驭着独轮推车，将成堆的土肥送到地里，又将漫山遍野的庄稼收到场园。我们一起，采过石头，修过水库，筑过公路。她是带队指挥，我是她的‘高参’，文革期间，我是她的‘笔杆子’，‘吹鼓手’……
　　 我出身不好，她表面与我划清界限，暗暗却没断联系，常提示我注意事项。我为她写过材料和发言稿，对她后来的发展起了关键作用。先评上优秀青年，妇女主任，后来入党，干了二十多年村支书。
　　 我返南方后，她来看过我。
　　 我村是集镇，店面相接，沿街房屋可出租。改革开放后，周围村庄都抢着来落户。千方百计求她照顾。由于嗜酒，常上饭店，变得肚馕畸形，过于肥胖。我多次回乡，乡亲们都向我反映，说她私心重，依仗权势，拉帮结派。她哥哥妹妹，亲朋好友都跟她沾光。办过许多厂，都以亏损告终。还出资在街面建了五幢小楼，想捞一笔。不料乡镇合并，楼房只好廉价处理。
　　 她在位期间村里欠了一屁股债，集体的房子抵押给银行，村民对她意见很大。骂她贪腐，要进京告她，还有人用炸药炸她房子……她凭关系，依然平安无事。
　　 我退休探家，支书已更换，凭借权威和影响力，仍有追随者。官做久了，说话往往打官腔，待人居高临下，听着不舒服。她的变化是我想不到的，虽痛心失望，但念多年友谊，每次都去拜访。
　　 她是个闲不着的人，想财入迷。经营很多责任田，还挤时间养殖畜禽，为几十元到农中烧饭，还到几里路远的邻村晒粉丝……她不是没钱，乡亲们都说她孤痨子气（守财奴），钻钱眼去了。她没生养，领养一个女儿已结婚生子，生活在身边，感情很好！
　　 十年前，她专门邀请我老伴回乡教乡亲们学腰鼓，学跳舞，我住在她家新屋。她住对门旧屋，相隔一条马路，却关怀倍至。
　　 她老伴是我的本家二叔，退伍军人，为人厚道，待人热情。看不惯淑彦的做法，说不听，干着急，劝她少赌钱喝酒。
　　 我住她家，为方便，自己烧饭，她提供生活用品。每次用餐，二叔一会来问：“干粮够吗？要不要再送点？”一会又问：“咸菜还有吧？我再换点新的？”一会端碗过来。“才熬的小米粥，送你们尝尝。”……二叔年龄比我小一两岁，仍到田间劳动，从不肯闲。一顿饭跨街跑四五次，拿我们像亲人长辈，我同老伴感动得不知说啥好。
　　 前年，听说二叔摔伤了，我去探望过。与我谈了很长时间。期望我们再回去住他们家。没想到，竟是永别……
　　 人的生命竟然如此短促，说去便去了，兔死狐悲，我的心沉重。立即想到济南的好友云哲，想掏心聊聊，互祝珍重。打了几次电话，好容易拨通。她儿子接的，说她回老家了。我正纳闷，因为我俩约定回去提早联络，为什么言行不一，故意瞒我？正疑惑，她儿子说：“我三姨去世了！”“啊？真的？什么时候？”“正月初六……”我很震惊，愣在那里，潸然泪下。
　　 她三姨叫云芝，是云哲的孪生姊妹，我老师的孩子，是多年的邻居。年龄同淑彦一样大，命运却截然不同。我与两姊妹都出身富农，常受歧视，常年卖力，还克扣工分……同病相怜，视为知己。老师四个闺女，她二姐远嫁哈尔滨，妹妹云哲瘦小，不愿在家受气，嫁到济南。大姐和云芝下嫁贫下中农，继承家业在本村务农。
　　 云芝像野汉子，有股不要命的拚劲。淑彦出身好，是干部，经常开会。云芝没有那样幸运，一天不出勤都不行。她身强力壮，从不示弱，重活累活少不了她。推起小车一路小跑，不肯落后。生产队出身好的男劳力全到大队搞副业，只有成分不好的带妇女常年参加田间劳动。种、刨、割、整地，睁开眼就咬牙切齿地干，年复年，天天出臭汗。长期拚搏劳累，使云芝的背脊驼得厉害，躯杆倾斜，直不起腰，走路都困难。我去年看她时，她扶着墙，边照看孩子，边与我回忆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往事，诅咒那出力不讨好的岁月。说有一年病重得厉害，医院不肯收，“幸亏济南的妹妹帮我治病，要不早去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见我都害怕。”……回忆当年的艰难和友谊，感慨万端。叹不能自理，该好好招待我。一生真是不平凡，深感同情。
　　 淑彦夫妇和云芝三人，比我小五六岁，羊年刚起步，相隔一天，结伴离开这个世界。他们都奋斗过，为生存，也为事业，留下许多思考和唏嘘。云芝有三个五大三粗的儿子，都成家立业，自得其乐。淑彦培养的接班人干了几年书记，因贪污被开除党籍，现在的支书是云芝的儿子，干得不错！群众反应很好！。云芝说：“别人叫书记，我仍叫儿子，大家信任他，干不好我不饶他！”据说新支书口碑不错。
　　 淑彦过去关系很好，随着她地位的提升，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感情逐渐疏淡。云芝与我感同身受，即便接触不多，心中却没有距离，走了更觉失落和缅怀……
　　 回乡就是为了探望熟悉的乡亲们，现在越来越少了，回去的欲望大打折扣！
　　 六九有些阴冷，身上凉，心里更凉。天阴沉沉的，不时落雨，同心在一起流泪。我十分难过，屈指一算，竟有十多个一起劳动的战友离世。说不定那天会挨到我，走是早晚的事。我不惧怕。活一天赚一天，开心一天。照样干自己想干的事。
　　 云哲沉浸在痛苦里，我不想打扰，也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想等她回到济南沉静下来再说。
　　 满腹忧伤无处坦露、发泄，也很忧郁、苦恼。往事成了历史，了解的人越来越少。孑然一身，顾影自怜，成了孤家寡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孤独和无助！幸好有知我的妻子在不断提醒和安慰。
　　 人生一世，再有权贵，手能通天，也逃不过死亡的归宿。赤裸裸来，赤裸裸去，什么也带不走。留在世上的，是活时的做人和奉献，是后人的口碑。我贡献廖廖，古板倔强，执着苛刻，无法预料后人的评论。但深知，现在的一切一切，将是口碑的点点滴滴。嘴长在别人身上，做了就得让人说。你无法堵住人的嘴。
　　
　　 2015，2，28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