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大街上，见两位小伙子风流倜傥，潇洒走过，忽然心生一念：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够随心所欲、悠闲自在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呢？问过也便苦笑。自知命运还未曾给我这般好运。我仍然得充当一种“玩命”的角色——上班时间尽心尽职别误事，工作之余全力以赴卖包子。甭说遛大街、出远门儿，就连读小说、看电影，也受到了限制。
　　
　　 说来命运对我不薄：有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有一个比较美满的家庭，老婆贤惠，儿子健康，我该知足了。
　　
　　 可是，难。难能知足。有一段时间，总觉得有一腔怨气想往外喷。不经意间就把这腔怨气喷了出来。接受这怨气的，有时是老婆孩子，有时是买我包子的顾客，有时是单位的不定什么人。自己也觉得自己毫无道理。可是不行，管不住自己。因为无名火烦恼。因为管不住自己烦恼。烦。有时，这种烦的情绪会持续一整天，甚至好多天。好多天里，老婆孩子看我的脸色说话做事，顾客跟我斗嘴，单位里的人给我难堪。别扭，窝火，憋气。这过的什么日子！
　　
　　 其实自己非常清楚自己，自己是“贼”心不死。
　　
　　 和老刘他们坐的时候，常互相打趣说：咱们，上了贼船啦！细想想，跟上老刘他们胡抹乱涂，也十来年了。十年来，真是羞煞人了！不见收获，惟见耕耘。惹恼了老婆，惯坏了自己。有心下了这贼船吧，可又实实的不能情愿。说老实话，面对一沓稿纸，在我，是一种享受。一沓未经使用的稿纸，我总觉得是具有生命力的。它们注视着你，呼唤着你，像是亲切的朋友。在它们身上留下长长短短的语句，是我极愿意做的事情。再且说，毕竟，终极目标是吸引人的。虽然过程是忽略不计的。虽然你活在过程里。目标鲜活地照亮了好多人，但那是金字塔尖的一点点光亮，离这些苦行僧很远很远，远得可望而不可及。你能看见那闪光的一点，但你却把在那下边做依托的许多基础部分忽略了。有许多人做出了牺牲，做了铺路石，才有少数人攀上了那光辉的顶点。你算是什么人呢？其实早把心凉透了。从王全心败自杀，从田林发誓不娶，你就把心凉透了。只是，只是，怎么说呢？谁能想到，小山沟里真飞出了金凤凰，咱这小县城里居然冒出来个老刘。去年，老刘的《风声》在全国获了个中篇小说奖。这事在我们这个无名小县里，虽不惊天动地，却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别人怎么看这事，咱不管。我们这些老刘的同盟军，好歹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老刘获了奖，便觉得不仅仅是老刘光荣。就连这个小县也光荣。就连我们也跟着光荣。小柳说：老刘弄成这大的个事，咱不能不表示表示。为了好好表示表示，应该宰老刘一顿！老刘当下表态：没问题！什么时候，在哪儿，吃甚，尽管吩咐。大家伙儿你一言，他一语，最后一致表示：最好去“聚仙楼”。于是就去了。因为老刘好像也算是我们这个阵营中的一位“神仙”了，得接受我们的顶礼膜拜才是。
　　
　　 老刘的作品获奖，这说明什么呢？老刘是攀上那塔尖的少数人之一吗？老刘能成就这桩大事，别人能不能呢？自己能不能呢？关键是要把握自己，老刘说。关键是要估准自己的含金量。自己对自己有把握吗？难说。近几年来，零零星星也有些东西变成了铅字，编辑器重，文友赏识，自己便晕头转向。自己真的有这份才气吗？扔掉这份极有趣味的事情，是不是明智呢？人生一世，图个什么呢？难道尽量活得舒心适意点，不好么？有的人喜欢泡歌厅逛舞厅，有的人喜欢彻夜不眠垒“长城”，有的人喜欢吆五喝六一醉方休，自己费自己的脑子，耗自己的时间，爬自己的“格子”，有什么不可以呢？这么一想，也便死灰复燃，重新翻开了书，拿起了笔……
　　
　　 只是，正如老刘所说，先要把日子过好。过好日子，才能再谈及其他。
　　
　　 是啊，在家里，有地位的是卖包子茶蛋的我，是拾柴禾煮茶蛋的我，是上班挣工资的我；至于读书写小说的我，则没有丁点地位。这种状况从我所钟爱的书籍的命运，可见一斑。那些中外古今名著，已经一一从书架上、写字台边斗里，退出，被装入纸箱，摞至犄角旮旯里，受潮，接受老鼠臭虫的洗礼。我痛心地瞧着它们倍受折磨，没有一点办法。而堂而皇之占据书架、边斗的，则是碗筷、衣物之类。
　　
　　 谁让我们家穷呢？穷得满足不了老婆儿子的起码需求。结婚八年来，家里还是仅有婚前的几件粗笨家俱，最阔气的，是一台18英寸的沈阳牌彩色电视机。值钱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其余如洗衣机、录音机（不说落地音响设备）、冰箱、电风扇（不说空调设备）等等，一概没有。难得给老婆添换新衣。她生活中最大的奢侈，便是使用十几块钱一盒的保湿美容膏之类。儿子的小小愿望（诸如小零食、小玩具、卡通画册等等），也常常因为自己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而难以满足。一想起这些，连我都替自己脸红。
　　
　　 堂堂七尺男儿，这么没本事，怪谁？只能怪自己。
　　
　　 你再能读书，小说写得再多，能挣回多少钱来？还是小说没有写好，还是书没有读好。既然写不好，读不好，你就趁早别读别写。曾经自己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停读，停写，挣钱！
　　
　　 挣钱？谈何容易！挣什么钱呢？世上哪有好挣的钱？！自己月薪不足300元，老婆没工作闲在家里。一咬牙，“带头”致富吧！豁出这个人，这副脸，只要挣回钱来，比什么都强！想开了，就干。盘算来盘算去，足足盘算了三个月，就卖茶蛋，就卖包子。一天接着一天，居然晃晃悠悠——其间风波艰难，我已在《生计》中叙过——持续至今，屈指算来，已近一年了。
　　
　　 有了一笔比较固定的收入。和老婆计划着怎么花。先置什么呢？电风扇？似乎用处不怎么大。洗衣机？也轮不上。老婆总念叨谁谁谁有这“金”了，谁谁谁有那“金”了，要不也给她武装一“金”？跟她一说，也只是一笑而已。我明白，她是舍不得。考虑到天气热了，只靠院里小锅做饭多有不便，于是添置了一件大家伙——迅达牌煤气灶。虽然连灶带罐加上灶户，花去我将近900元，可是一想到儿子想喝奶了，热奶方便，炒个菜什么的，也不怎么费时间了，心里也就坦然，觉得这钱花得值。四月份，老婆答应“六一”节给儿子买一份礼物——卡通画册《哪吒的故事》。结果有一天，儿子却忍不住那种诱惑了。他说：妈妈，我实在等不到“六一”了。望着儿子可怜巴巴的模样，老婆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我们提前给儿子购买了这份“六一”礼物。我十分清楚这件事在8岁的儿子心目中是何其重要！在书店里，我瞅着那些熟悉的书名——《战争与和平》、《鲁迅全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心里发热，忐忑着让人家从书架上取下来，小心翼翼翻了一翻，一看定价，天！烫眼睛！怪不好意思地让它们复归原处，怪不好意思地任凭书店营业员一脸不高兴地嘟囔：没钱，翻什么翻！不管怎么说，儿子的零花钱是日见宽裕了，我们的生活水准也并不比别人家低多少了。虽然不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却也不是粗茶淡饭，破衣烂衫。每天有了持续稳定的进项——大约是20元左右，手里总觉得有钱花了。当然不能大把大把地去花。这样便挺好了，日子就满有滋味，满有过头了。其实我们挺容易就满足了。表层的大致的满足。
　　
　　 灵魂呢？不得安宁。犹如《荒原狼》中那头踽踽独行的荒原之狼，在穷山险岭、茫茫大漠中跋涉。无依无靠。空落落。空荡荡。离书本远了，离文明也就远了。远离文明的灵魂苟延残喘，气息奄奄。物质上的富裕远不能使灵魂妥协。于是，“贼”心又复活了。
　　
　　 就偷空闲，挤时间，读啊写啊……老婆不满意了，净叨叨：又胡写甚咧！有时间不会拾点柴禾去？是啊，拾来柴禾，能够在院里小锅中点火做饭煮茶蛋，写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除了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纸墨，有什么用处呢？
　　
　　 真的，有什么用处呢？你真能写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创造精神产品所得到的经济效益，并不能够跟作者所付出的辛劳成正比。有多少人理解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呢？然而，全县、全区全省、全国、全地球上，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在做或者做过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呵！或者做凡夫俗子，或者做苦行僧。这些人都不是凡夫俗子。他们是苦行僧。在世人眼里，不是呆子就是傻瓜，反正神经出了毛病。可是，文学殿堂辉煌耀目。向文学殿堂百折不挠挺进的，浩浩荡荡，前仆后继。
　　
　　 像老刘，虽然奋斗出点眉目来，在全国获了个奖。可他没日没夜苦熬苦写的情状，非常人所可及！人们能够看见他的作品变成铅字，获了奖，可有多少人看见他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呢？
　　
　　 趴在被窝里，狠命地一口一口吸着烟卷儿，脸色蜡黄，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看去，瘦成了一副骨架。这就是前不久一天上午，我去看老刘，老刘留给我的印象。那时候，他刚刚睡醒。他告诉我，他从半夜12点过写起，临近天亮才躺倒，一觉睡到上午10点来钟。
　　
　　 这么玩命，究竟为了什么呢？难道是金钱使然？老刘的《风声》，变成铅字，获了奖，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千块钱。这点钱跟那些大款所挣的大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老刘在世人眼里，算是怎样一种角色呢？
　　
　　 还有前两年投井的王全，吭吭哧哧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近30岁的人了，恍恍惚惚，满心眼儿全是读呵写呵……用全部心血拿出来的东西，投出去，泥牛入海，好不心寒！万想不到，他会一了百了，一死斩千愁，投井升天。更想不到，他前脚走，后脚就有字里行间尽见血泪的中篇小说《祭》发表于省级文学期刊《热土》，并且是首篇。这是安慰？抑或是讽刺？据给他发稿的编辑说，王全用的全是粉连纸，密密麻麻，看去实在费劲儿。他是借了一副放大镜读完的。读完了好感动好感动……
　　
　　 还有至今笔耕不止的田林。他把一腔激情投入艺术世界，创作了数篇佳作，令人瞩目，成为全省有数的农民青年作家之一，可至今仍形影相吊，孑然一身，与他的羊群日日相伴。他曾经苦苦等待，苦苦寻觅，现在是怎样一种心境呢？有些日子不见他了。据说，他已出誓言，终生不娶……
　　
　　 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这个小县里出现了这样的一些人，是必然？是偶然？
　　
　　 载着包子茶蛋，沿街叫卖，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纷纭芜杂，以至于连人家买了包子付了钱，自己也浑然不觉。你是干什么的？自己喝问自己，猛醒，脑子里空得发紧。由自己，想到田林，想到王全，想到老刘，想到许许多多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人，都有精神上的渴求。鸡走蛇窜，各有打算。无论如何，都企图实现自己的梦想，回归自己的家园。小柳以前在散文创作中猛打猛冲，势头良好，发生婚变后，改弦易辙，专攻《圣经》，写些玄而又玄的黑色幽默之类，叫人捉摸不定。好心人劝她择偶图新，她一概不予理会。她走火入魔了吗？众人心思太重。
　　
　　 没来由的，会有一句歌词跑入脑海：“谁家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轻轻和应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云集心头，叫人一瞬间把一些事情看得非常淡非常淡；叫人一瞬间去思想一些极美好的东西……
　　
　　 常常在心里追忆那神奇美丽的一天，那一天里那个相伴相知的身影。
　　
　　 两人如一对恋人，肩并肩走过县城主要的南北、东西两条大街。进书店，逛市场，话题一个接着一个。从海明威到巴金，从《红楼梦》到《废都》，从《北回归线》到《百年孤独》……随便买一瓶高橙，随便一口一口啜饮着。比恋人真差不了多少。可是，那确实是只有灵魂相交相通的一次邂逅呀！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心情，花多少钱能够买到？
　　
　　 叫人欢欣叫人惆怅的情愫呀！
　　
　　 “我记得那天纯真婉约美丽/有一束阳光始终照耀你二十岁的年纪/你蹦蹦跳跳/有如一只鸽子/并且在以后/就飞翔在我的心里/芳香四溢/唱着甜润温馨的歌子……”
　　
　　 数年以后，我以这首叫做《回忆》的小诗，对这种真实美丽的情感，作了追记。请原谅我笨拙稚气的笔触，无法更圆满地予以表达。
　　
　　 人跟人是多么的不同啊！像一般夫妻，虽然是朝夕相伴，却也只能做到眼对眼，难以做到心对心。彼此对对方心理大致的察觉，就不错了。而若要求双方理解，沟通，形成默契，达到共识，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呀！常常读一段文字到酣畅淋漓处，就不由得感叹：如果此时有人能与自己共享这种阅读的快感、能与自己共同探讨一些话题，该多好哇！每到这种时候，就不由得羡慕那些志同道合的文坛佳偶，对他们所拥有的幸福嫉妒得牙痒……
　　
　　 我不能否认，老婆确实是个好老婆。人不能强求千篇一律。人各有志。我的期望值实在是太高了。虽然在某些时候，不能说不激起我的遗憾，深深的遗憾，但她朴实，勤劳，聪慧，善良。她的一些优秀品质，永远值得我学习，赞叹。
　　
　　 我只是巴望着，从内心深处巴望着，她能够对我多一些理解。这就足够了。理解万岁！事实上，随着辰光的推移，我觉得我的运气已经降临。
　　
　　 吃罢晚饭，老婆想瞧瞧电视，儿子想让大人陪他玩耍，我想尽早进入自己特有的艺术境界里。矛盾，再明显不过，总得有一方做了牺牲。就在这种矛盾中，就在我们一家三口的相对“奉献”中，我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彼此掌握一种度。彼此达到一种心理平衡。都在这种平衡中让自己的灵魂得以放松，在自由的境界中飞翔。这难道不是我的福气吗？我想，活到这种地步，自己也真该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