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火车站去接一个人。她是特意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来看雪的。刚接到她电话时，我有些奇怪，尤其是她嚷着要来看雪时，我就惊诧不已了。认识她有六年多了，但我在六年后的今日竟然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对于她的长相也是模糊的。我就记得门牙是往外露的，她采取了一个很好的矫正措施，就是箍上纯钢打造的牙套。关于她的牙齿，我曾经开过一个小小的玩笑，因为那个玩笑，我对她的牙齿才有着深刻的印象。除了她的牙齿，我真的就忘记得差不多了。因为我们已有六年不见啦！那时，我俩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凤凰。
　　 火车站门口。在匆忙而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是分不出她来的。若不是她嗖地蹦跳到我的面前，一脸的笑容，眉飞色舞，微微喘着，伸出右手，招呼道：你好！让你久等了。
　　 就在这时，六年前那个女孩的长相才匆匆滑过我的脑际：丹凤眼，薄嘴唇，瓜子脸，龅牙。可它毕竟是六年前的了，有些儿土气，而今，龅牙不见了，翘嘴唇平了很多，嘴唇朱红，睫毛直翘，眉毛浓密，脸色红润。对于她的这个突然的举动，我有些儿不适应，半晌了才伸出手握在了一起，嘴里说道：你好。
　　 上了车，火车站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后视镜里。外面吹起尘土的风也小了许多，呼呼的响声也没了。我与她不是沉默无言的，还是在说着话，只是像火车站的消失，风声的消失一般，越来越少，后来当进入城区时，便已归于沉寂。
　　 或许，因为一路旅途的疲惫吧，她的眼睛合上了，倚靠着后背，借着她睡觉，我在想着要把她往哪里送为好。自然，带到家里是极其不妥的，媳妇见到如此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不兴师问罪才怪；要是送到宾馆里住着，远道而来却又待之不恭的，她又会怎么想呢。我有些儿后悔答应她的请求了，心里莫名地难过起来。其实，也说不上答应，是她走半路了才告知我的。
　　 开着车本是到城北了，离我的家很近，可我却加快了速度把车儿往西边的那条二环路开去。一是可以让她多睡会儿；二是我可以想得更周全一些。
　　 窗外云彩有模有样的，一只只绵羊满山跑似的，我也成了一只开着车的羊加入了它们的队伍。周围很静，这个城市俨然都停止了动作，为了她睡得更安稳更舒服，我把窗户摇开，撩人的风吹了进来，酥酥的，瞅了瞅熟睡的她，真希望六年前不曾遇见。
　　 当她醒来时，夕阳的余晖已红遍了大半个山头。那山像只凤凰，粼粼的金光镶在峭立的松枝上，愈发美轮美奂，惹人赞叹不绝了。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金光闪闪的山，不由得就惊叫道：好美的山哦！
　　 不敢附和，我生怕她质疑把车停在山脚的不良企图。她两手握拳攥紧向上缓缓地伸了个懒腰，徐徐呼了口气后，问道：不漂亮吗？
　　 我才吞吞吐吐地说漂亮来着，头也跟鸡啄食一般点着。
　　 大抵是觉察到了我的尴尬，她催着问哪里有地道的小吃，我告诉她在某个地方就是特色小吃一条街后，她催促我把车往那里开。就在这时我犹豫了，远道而来是要在像样的地方为她接风洗尘的，不能草草了事。我就说：这怎么行呢？今日为你接风洗尘，得吃顿大餐。
　　 她脸有不悦了，撇着嘴，说：对大餐我不敢兴趣，对小吃倒是喜爱有加。
　　 确定？
　　 当然。
　　 端详了她一会儿，我发动车子往小吃一条街驶去。霓虹灯亮了，万家灯火也明了，夜在暗淡中降临了。我们来到那条街，当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像偷情的人一般，把头左右扭动着，眼睛在寻找着哪怕是不太熟悉的身影。还好，什么人也未遇见。
　　 从小吃店出来，近九点，我正看着屋檐下的灯光寻思要把她往哪边送时，她已经看出了我的顾虑，说：在来之前，我就定好了酒店，你直接送我过去就行。
　　 突然，我的腰间一阵痛楚，猛地被人刺了一刀似的。车启动，向帝王大酒店奄然而去，它就像颓废了的我，一蹶不振。
　　 回到家，不算太晚，晚间新闻都还未播。妻子没有追根究底询问我这一日都去干了什么，只是问我吃饭没有，若是没吃，剩菜在冰箱里，放到微波炉热了就行，我很爽快地答复她在外面随便吃了。
　　 当然，像这种等待的日子她是习惯了的，谁叫我的工作就那么特殊，在新闻部门。对于我的熬夜加班她是很能理解的，自然，像今日请假接人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她的。这是一个秘密，正在暗自窃喜没把她带回家里时，妻子把刚沏的茶搁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脑壳里莫名地却浮现着她的一颦一笑。以至于我的脸上溅起了笑靥，嘴里想笑，把含在嘴里的茶水喷到了茶几上，妻子瞪着我，问道：在发什么羊儿疯？
　　 不能让妻子看出端倪来，我瞥了一眼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说：刚才这个对话不好笑吗？
　　 好笑吗？
　　 就在此时，我才发现少了样东西。对的，我的孩子，两岁大的孩子，生着肉嘟嘟的小嘴巴，圆溜溜的小眼睛，白嫩嫩的小鼻子，稀疏疏的头发，额头中央有颗青痣。我外出归来时，他会踉跄着蹦到我的身前，搂着我的小腿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抱。我开始在客厅里寻找孩子的身影，未果后，问：孩子呢？咋不在了？
　　 她对我的问不觉得奇怪，反而很冷淡，只是望了望我，说：有些发高烧，在房间里睡着。
　　 直奔卧室而去，我见着颗粒状的汗珠正从他额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由于被疾病惹恼了，我顿时嚷叫了起来：咋不送医院呢？小孩子又不是不知道是烧不起的。
　　 妻子紧随而至了，她吼道：你瞎嚷个啥，我费了半天心力才把他哄睡，一惊一乍干嘛吗？早点你去哪了？还埋怨起人来了。
　　 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淌，我抱着他在卧室里来边走边哄着，不大一会功夫便不哭了。原本烦躁的我，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可在内心深处却有一股悲凉之气蹿起。
　　 翌日，天依旧很晴朗，白云轻飘飘地在蓝天上浮游。
　　 刚到办公室着手写一份新闻稿，电话便响了，是她打来的，她说晚上要请我们吃饭，算是答谢对我昨天的感激之情。开始，我还找着种种的借口想推脱掉，可她的嘴里说出：我想看看嫂子。我就不好再推辞了，只能勉强地答应。
　　 时间很仓促，一响鞭就快五点了。我给妻子打了电话，把有人请吃饭的事情说了，她答应很干脆，说：那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在你们楼下见。
　　 说实在的，我真巴不得她能说自己心情不好啊，没胃口啊，有事儿耽搁了之类的话，那这顿饭吃下来就会少了几分的猜忌，多了几份的浪漫。可她偏偏就口口声声地答应了，没有半点犹豫不决之嫌，我就觉得有些儿凑巧。要是在往日，妻子是会拒绝的，或许吧，我的言行已然把自己暴露于日光下了。
　　 正如有着暧昧关系一般，我在试想着两个与我有关的女人，碰面时会产生的冲突与战争。她们开始肯定很温驯，可当被激怒后，便会像两头凶暴的狮子争斗得你死我活。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或许，她们会暂时的不欢而散，可马上又握手言和也说不一定，还有就是她们俩都很斯文，好聚好散。就在揣度中，我惴惴不安了，生怕自己的伤疤再次被她们揭开。
　　 可要是原本就没什么，我不是自寻烦恼吗？
　　 妻子的电话来了，她说带着孩子已到楼下，让我赶紧下去，不要再磨蹭。本是要关门走人的，可我多了个心眼，蹿到窗前偷偷俯瞰着楼下的他们。这一看，让我原本空荡荡的心更加地悬空了。对的，在日光下，我瞧见妻子的衣着是经过精心搭配的，好久未曾瞧见的口红也抹在了她的唇上，披肩的秀发折射出耀眼的光来。
　　 难道，她预感到了什么？
　　 女人是天底下最奇妙的动物。
　　 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种种都未能出现，她俩在饭桌上处得很融洽，像亲姊妹一般，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会儿妻子向她舀着鱼汤，听说她是吃惯了海鱼的人，要让她尝尝河鱼；一会儿她向妻子夹着鸡肉，听说妻子最近身体有些儿不适，要让她补补。在包间里，我仿佛成了多余的人，听着她俩聊着鸡毛蒜皮的事儿。
　　 从她们的脸上，我是能看出大有相逢恨晚的感慨的。是的，我正在发愣时，怀里搂抱着孩子，就听见她说：要是早日能认识你多好。
　　 妻子脸色绯红了，擎起了高脚杯，酒在杯中轻微地晃荡着，有着落日的某些韵味，是的，波浪摇撼霞光的那种瑰丽。她说：来，我俩干一杯。
　　 孩子是有些不争气的，他见着两个大人在碰杯，便自告奋勇地嚷着：我也要碰，我也要碰。
　　 就在这时，我隐约觉得妻子的脸有些变形，这是她欲怒又止的表现，特别是她转过脸来，声音恬美地说：小帅哥要碰杯，那好嘛，我们一起干杯。
　　 妻子的眼睛斜瞥着我，那光锋利地从我的脸上滑过。我知道里面是有着忿恨与不满的，可就是片刻的感受。或许，是我的不良反应吧，一种被冷落的敏感与怪诞。因为，当把杯里的酒喝干后，她的眼睛喷出来的是股脉脉的深情，一种爱恋至极的温纯。当然，这种深情与温纯，我在另一个女人的眼睛里也感觉到了，顿时有种深陷泥淖之感，可欲拔又不能。
　　 夜色很浓，沿街两旁的霓虹灯在照射着，都有些不是很清晰。
　　 开始，我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可当在十字路口时，前方一米外的车都有些模糊了，我才意识到是雾太大了。的确，是雾大的缘故。可车内的雾何尝不是大呢？妻子自坐上车后，就一言不发，只是扭着身子看着我傻笑。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她，她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傻愣愣地看着我笑。快到家了，她才说：这女的不错，比我漂亮多了。
　　 我把车停住，想问个究竟，就问：什么意思？
　　 你自己最清楚。
　　 清楚什么？你倒是好好说。
　　 她呲牙咧嘴的，眼露凶光，脸色青紫。
　　 还用我说吗？
　　 你……
　　 她打开车门，搂抱着孩子，下了车，橐橐橐，往前面大步流星走去，消失在雾色中。
　　 就在这时，我方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严重。可女人不就如此吗？发过了火，生过了气，来日照样卿卿我我。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往日了，然而，我自己都还闹不清与她曾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又是何以知道的。莫非凭借的就是女性的所谓直觉，那触须无处不伸的直觉，我有些对自己难过，也对妻子感到难过。是的，她吃过的醋不少了，怎么就还没在醋中生长出经验来呢？哪些醋是可以吃的，哪些醋又是望尘莫及的，高不可攀的。
　　 向着前方开去，行驶在雾中，我觉得自己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这几日，我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当然，为了避免家里起波澜，我也没有拨通她的电话。大家总算相安无事了，对的，相安无事了。
　　 可我发现妻子爱观察我的一言一行了，特别是对我电话的检查。不时地，她还会问我那些同事，最近工作怎么啦，有没有经常加班加点啦，是不是会请假啦，晚上有没有应酬啊等等。都是一些老实巴交的同事，他们都会密切地配合她的工作，她也对他们的回复很是满意。一天，我甚至听她唠叨，要请我的同事们大吃一顿。要不是我一再搪塞，她肯定早就请了，不会取消的。
　　 只是，我还想强调一点的是：妻子近日很有女人味了。
　　 妻子女人味十足，我欣喜异常，因为在平时她对我是约法三章的，当章程形同虚设了，无疑这是上天赐予的福音。可以说，妻子成了蜜罐子，而我就成了那个爱偷食的小破皮孩子。对于妻子，我开始依恋不舍，哪怕是早上下午去上班。
　　 我对那个远道而来的她就莫名地忘却了。
　　 一个星期后。
　　 在深夜，我踏出办公大楼，猛地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是啊，雪，天空在飞着雪，一团一团的，像朵朵的蒲公英。雪在灯光的映衬下，很招摇，像一个个技艺高超的舞者，轻盈而柔曼，潇洒而自在。身在雪中的我，站在原地手舞足蹈了起来，因为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空灵与唯妙。真想像雪一样，与它们融为一体，也就在这时，我记起了一个人，那个专程跑来看雪的人。可是，莫名地，我又担忧了，忘却了一个星期的人，她还在原地等着一场虚无缥缈的雪的到来吗？当有了这种忧虑，我的良心又自责了起来。
　　 在茫茫雪域中，我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她接电话的迅捷是我无法想象的，刚两秒啊，那方就传来了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就在她的话语中，我意识到她守候这个电话已是很久了。
　　 下大雪了。
　　 对啊，很大的，壮观极了，这是我平生遇见最大的雪。
　　 你没走吗？我以为你走了呢！
　　 我就是来看雪的，怎么能走呢！
　　 你在哪？
　　 就是酒店啊。
　　 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怂恿着，我奋力往前奔跑去。当快到门卫室时，我才想起自己的车还在楼下停着。的确，它是停着的，静静的，在楼前被白雪厚厚地覆盖住了，像半块抛掷在一旁的馒头。我驾着车在雪中疾驰着，无法言喻的欣喜在心里洋溢着。
　　 忘记了家，忘记了搂着大腿喊爸爸的儿子，更忘记了牵肠挂肚的妻子，我只想着那个来看雪的女人。
　　 雪花还在继续下着，我到了她的房间。
　　 她没有回头望我，门是早就打开等着我。我本以为她会挺激动的，见着我深更半夜而至，可她太安静了，静得像满世界都在飘飘洒洒的雪。我到了她的身旁，她仍然目无斜视，依旧凝望着一片一片的雪。手持着红酒杯，欣赏着白花花直落的雪，我有些奇怪，甚至有点儿郁闷，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穿得很单薄，披着的是红玫瑰的睡衣，我分明觉得她在发抖，浑身正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