赟一直做着一个相当残酷的梦。
　　 在梦中，她的恋人帜树已死去。自己披麻戴孝去送葬。天空阴沉，朔风紧吹，纸灰飞扬。在空无一人的坟场，赟哭喊着帜树，声音却被凄凉的风吞噬。同时她想着，帜树，你会不会化着蝴蝶呀！
　　 总是在蝴蝶将飞来未飞来的迷惘中，赟恍然醒来，醒来后总是再也睡不着，她睁着美丽的眼睛，望着无比幽深的黑暗，困惑而痛苦地回味着。
　　 “真的这样恨他么？帜树，帜树，你梦见我为你而哭么？”
　　 赟在梦中确实流了泪，香枕凄湿。
　　
　　 赟在广州一家外资制衣厂做人事部长，白领。她是六年前出来打的工。人苗条而秀气，机敏且聪颖。
　　 她的家在大别山北麓的乡下，高中毕业后做民办教师。当时有许多家道殷实的人家向她提亲，但她独独看上了帜树。帜树那时仍在贫穷和前途问题中煎熬。他的父亲，受尽大半辈子专政的老地主，在改革开放的前一年撒手西去。然而，才情浪漫的赟不在乎这些，因为帜树虽然只上了初中，但因读书很多，一身书卷气，透露着高贵和执着，很让她迷恋。同村的还有许多女孩都觉得赟很傻。赟却很骄傲。
　　 帜树曾问：“你怎么不跟他们好？”
　　 赟笑，不说话。
　　 帜树又说：“但我怎么让你幸福呢？”
　　 赟让帜树以后别再说这伤心的话，她问帜树可知道什么是幸福。帜树很迷惘地看她。
　　 赟问：“你爱我吗？”
　　 帜树迟疑地回道：“爱。你是我心中的……”
　　 赟没让帜树说完，心里已很幸福，她知道帜树要说什么。
　　
　　 赟一直恨着帜树。
　　 帜树竟然是一个情谁境迁的人。80年他考上了大学，三年后，竟然抛弃了赟。
　　 从此，赟的心情开始变得很阴郁很灰暗，而且一直阴郁灰暗着。
　　 当同学的丈夫走近自己时，赟有一种无奈的恶意。可是，当那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里后，她恍然醒悟，仿佛帜树正鄙视地笑。赟悲痛欲绝地把那个男人从身上推开。
　　 但事实不会更改，她不再是帜树的宝贝。赟觉得自己残缺不全了，她更强烈地恨帜树，不是帜树的绝情，自己怎么会残败呢！赟还一并恨上河南北方的一个女孩，据说，是这个女孩勾走了帜树。
　　 赟就这样离开了家乡，那一年她已二十八岁。
　　
　　 云从那时就开始做那个残酷的梦，几年来都是断断续续的。但近几个月来，只要一合上眼，帜树便死去了。
　　 赟被梦境折磨得将要崩溃。她急于诉说，便找了关系很好的经理助理刘小姐。刘很有内涵，沉静地听完了赟的经历和她的梦，很诧异地看赟。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多次写信给帜树，说他地位高了，要和他吹的赟。”
　　 赟很困惑：“你怎么知道？”
　　 刘淡淡一笑：“我就是那个北方的女孩。”
　　 赟霍然站起：“你是帜树的……”
　　 “不是。赟！我确确实实喜欢帜树，但帜树有你呀，赟！”
　　 “可他抛弃了我！”
　　 “不。”刘摇摇头，“赟，你给帜树的那些信，在你们断了以后，在我爱他的时候，他都给我看过。你应该了解帜树，他的家庭让他很敏感也很自卑。你不该给他写那些信。他觉得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就势给你个幸福生活的机会。”
　　 “可听说他爱你呀！”
　　 “不。确切地说，是我爱过他。但他心中只有你呀，没有接受我。现在，他仍和你一样，孑然一身。”赟被一把重锤沉沉地击打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帜树留在北方，不就是有一个北方的女孩跟着他么？帜树，为什么会这样？赟汪然出涕。
　　 “赟，你还强烈地爱着帜树。生不能同室，你就寄希望于来世，希望帜树化着蝴蝶，像梁祝，双宿双飞。我为你好感动！”
　　 刘眼睛潮润。赟看着刘很动人的脸，她泪水潸潸。
　　 “他在哪里？”
　　 “两年前他去了西藏，好久音信不通。但我有他的两本诗集，你该看看！”
　　
　　 赟读着两本手抄的诗集，痛哭失声。
　　 一本是写给她的，充满无尽的思念和压抑的痛苦。一本是写给刘的，多是赞美和歉疚。给自己的诗集名叫《梦断残月》。
　　 “梦断残月，梦断残月，帜树，你在哪里呀？”
　　 赟仿佛看到帜树一个人孤独无依地奔走在荒无人烟的大高原，终于疲惫之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千年的白雪正一点点埋葬着他。
　　 赟柔肠寸断。
　　
　　 赟开始做一个完全不同的梦。
　　 在梦里，帜树朝她奔来。帜树将她拥到床上。帜树疯狂地爱抚她。帜树深入到她的身心中。她在帜树的下面高声地欢唱。
　　 赟总是在意兴盎然中悠然醒来。
　　 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帜树仍不知在西藏高原的具体哪里。醒来之后，他失神地望着无比迷蒙的黑暗，盼望再次睡去。
　　 开始是一夜一次，不久是一夜几次，后来只要睡着，赟就会沉浸到欢乐的梦境中。她开始疲惫，感到头晕，灵魂思睡，更强烈地渴望和那个远在天边的人缠绵。
　　
　　 刘到医院去照顾赟，看到赟形销骨立，面目全非，就宽慰她。
　　 赟却说：“我想睡觉。睡着了，帜树就会来爱我。”
　　 刘明白了一切，很悲痛。就到处打听帜树，查找他的下落。
　　 赟在昏迷中，仍一遍又一遍地在帜树身下高声欢歌，她一如烧红天空的夕阳。
　　 在赟弥留之际，帜树终于从雪山上赶过来。
　　 赟最后一次睁开眼，看到抱着她的帜树，仍以为在梦中。他艰难地微微一笑：“帜树，你要我呀！”赟用尽力气说完这句话，仿佛终于感到非常快慰，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她美丽的充满渴望的眼睛，两滴泪痴痴地挂在眼角。
　　 赟终于做完了她的梦。帜树欲哭无泪。
　　 夜风很冷，一弯残月吊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