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厂务会结束了。今天是几路讨债大军在会上作汇报。
　　 两个月来，凡是拖欠本厂货款的债户基本上结案了，唯有个绰号叫神狼的软硬不吃，死活赖账。先是几次去人催讨都是空手而归。厂子起诉后，区法院执行厅长、律师以及厂销售人员一起乘车，不远千里去邻省神狼的公司所在地进行交涉。但是，神狼的公司不景气，查封他的公司账号没钱，想执行他的私人家产，既无高档私车，亦无豪宅别墅。这样一个“无产阶级”，哪能支付20万元的欠款呢？
　　 散会后，新任厂长刘振山独自坐在会议室里，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个拥有百年历史的陶瓷老厂，近年来，由于前任厂长好大喜功，一味地追求产值和销售额，产品大量赊销，就连流动资金都赊空了。为了应付无米之炊，供应科只能被迫用空头支票“购”进原材料，久而久之，三角债务的恶性循环，使得好端端的国营企业，名誉上盈利，实际上成了一个空壳，就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起了，只好停产放假。
　　 为了解决千名职工的就业问题，刘振山毅然挺起腰杆承包了厂子。
　　 刘振山是两年前复员退伍军人。虽然年岁刚刚三十出头，却是心智颇高，爱好广泛，在部队就爱好文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话剧演出，扮啥像啥，曾经获得过军内文艺汇演一等奖。复员后，一直在生产第一线摸爬滚打，是个很出色的青年工人。此前，他曾作了大量的市场调研，本厂的主打产品——‘四环’牌建筑瓷砖，是产销对路的畅销货，在陶瓷市场是有竞争优势的。恢复生产最大的瓶颈是资金问题。
　　 上任伊始，他除了申请部分贷款外，立即组建了几个精明强干的讨债小组，分赴各地去讨债。到目前为止，长期拖欠的货款基本上回笼了。唯独这个“神狼”没有拿下。
　　 他想：神狼所欠的货款20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至今已经拖欠两年之久了，法院执行庭去执行无功而返，难道就这样继续拖欠下去直至赖成死账不成吗？那可是全厂职工的血汗啊！国有资产岂能容忍个体黑心老板占为己有？他独自一人，一枝接一枝地吸着烟。他绞尽脑汁，在酝酿着如何对付神狼的策略，总之，他心有不甘。但目前他急需着手的工作是，已经有了启动资金，要尽快进料，动员工人回厂复产。等厂子恢复正常后，他要亲自去外省，会一会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硬骨头——神狼！
　　
　　 【二】
　　 神狼姓沈名朗，在与邻省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里经营一爿陶瓷、水暖商店。在城中主街上，一座两层楼房座北朝南，楼上是客厅住室；楼下是两间铺面。论地势，可谓是风水宝地。沈朗是经理，他老婆是会计。另外有两、三个雇员顶业务。从外观上看，业务不死不活，没啥起色。但实际上，他的业户大都在楼上的客厅里交易。一个个建筑商与他合作，商品从厂家运来不进店，便直接运往建筑工地，沈朗从中就可以赚取大把的钞票。
　　 为啥客户不直接从厂家进货，非要经过沈朗这一中间环节呢？这是因为，沈朗可以满足业户的要求，给予丰厚的回扣，然后“羊毛出在羊身上”把回扣款加开到货款的发票里。这就是沈朗经营的神来之笔，所以，他的店铺虽小，却是暗中生意兴隆！
　　 这一天，街上来了个自称“红半仙”的打板算挂的先生，那挂板打得有板有眼，节凑鲜明；并且吹一口好横笛，在神狼的店铺门外摆起了挂摊。
　　 神狼闻声走出店铺。只见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略挺发福的肚子，可谓是一表人才。大眼睛自带笑光，只是那动转不停的眼球似乎缺乏几分真诚。他见挂摊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他很好奇，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算命先生竟能招睐如此众多的顾客。于是，他挤进了人群。
　　 那位算卦的老先生，在人群漩涡核心席地端坐，他头戴一顶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满脸花白长髯飘在胸前。那如簧之舌，正在滔滔不绝地给一位“顾客”算命，已近尾声：“……言不在多而在精。前事算得对，您心知肚明，不必恭维；以后的运气，算得如何，要用实践去检验。老朽的预言如果不能兑现，不但分文不取，您踢我的挂摊、砸我的招牌！好了。”
　　 继而，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顾客”说：“作生意讲求诚信，我算命暂时不收佣金，日后兑现，您再自愿行偿。算的对，一百一千我不嫌多；一块两块我不嫌少。图得是传名，要得是口碑……”
　　 神狼从来没见过算命的先生还有名片，而且，当时不收挂金，日后灵验兑现再行付款！看那一副仙风道骨，听那一口凿凿言辞，莫非此人果真是神算？于是神狼邀请先生楼上一叙。
　　 客厅里，主、客落座，融洽叙谈。
　　 “请问先生府在何处？”神狼恭而敬之献茶一盏。
　　 “谢谢。老朽祖籍辽宁西丰县。现下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老先生从业多久了？”
　　 “从小师从长白山中‘道静’长老。学的不外乎麻衣神相、奇门遁甲之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老朽号称‘红半仙’，离开古刹，一直浪迹江湖。咱闲言少叙，不知您是问财路、还是求前程？”
　　 “我是个商人，自然对生意格外关注。”
　　 “请问生辰？”
　　 神狼报过生辰年月日之后，这“红半仙”呡了一口茶，暗暗掐算一番，说：“当下正值孟秋（阴历七月份）。前半年时运平平，生意毫无起色。伏月（阴历六月）曾经遭遇诉讼之灾，但有惊无险，已是安然过关。这是八字所批，对与错您心中自知。不必回答。”
　　 神狼暗暗称奇，确实如此。上个月唐山瓷砖厂起诉归还货款，法官确实曾经来店执行。幸好自己未雨绸缪，法院查封账户——没钱。他早就另立了秘密账号，所以生意照样运转。在本县，工商、税务我沈某人哪处没有浇油？吉人自有天相！
　　 “请问先生：以后财运……”
　　 这位红半仙虽然年事已高，但声音却是洪亮，字正腔圆，流利顺畅，声调仿佛和年轻人一样：
　　 “下月乃是壮月（阴历八月）运势：六合福照，旺盛如意，大有良机。不出旬日，自有财神临门。机会难得，失不再来。如果能够紧紧把握这一商机，这可是您一生中的大转机。虽然不能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但在本县却能独占鳌头、甲富一方。恕不多言，老朽告辞。”
　　
　　 【三】
　　 神狼送走了“红半仙”，眉毛都乐开了花。看来，这位白胡子老头大有来头，因为他所算的前事分毫不差，预言也未必会错。因为他现下不收卦金，要等预言兑现才来收取。这不能不令人佩服！不然他喝西北风活命？所以，神狼作梦都笑醒了几次。
　　 第三天，果然有一单生意找上门来——省城的一家装修公司要和神狼签署供货合同。这真应了“红半仙”的预言：不出旬日，自有财神临门！只见那“财神爷”高平头、国字脸，大眼睛，满脸的英气透着几多机灵；中等身材，穿一身牛仔服，大约三十左右的光景。自称是省城装修公司的业务员柳春风。
　　 主客寒暄过后，直入主题。
　　 “沈经理，我们是初次打交道，既然我是慕名而来，必怀诚信之心。希望我们开个好头。”
　　 “那是，那是……”神狼喜不自禁地应承着“像你刚才所说：你们为什么非要认准‘四环’牌的外墙砖？广东、山东所产的外墙砖，可是物美价廉呦。”
　　 “这是甲方特意提出来的。据我所知，南方砖不适宜咱们省。”
　　 “怎见得？”
　　 “沈经理是在考我吧？您经营建筑陶瓷多年，比我更精明。广东、山东的产品吸水率高，南方没有冰冻期，即使是瓷砖吸收了水分，装修后也不会因为冰冻膨胀而脱落。而咱东北地区，冬季最低温度可达0下几十度，瓷砖吸水率高，在0下4度就开始冰冻膨胀，水泥标号再高，所镶瓷砖也要和墙体分离而脱落。所以，南方的外墙砖不适于咱这里外装修。听说您这里经销唐山产的‘四环’牌外墙砖，所以我才慕名而来想和您合作。”
　　 听柳春风侃侃而谈，条条在理。神狼微笑着点头暗暗称奇：后生可畏！和这样的行家里手打交道绝不能掉以轻心。
　　 神狼说：“唐山多家生产外墙砖，质量都差不多。其他牌号的不行吗？”
　　 “不行，这是我们甲乙双方在签订合同中约定的。‘四环’牌瓷砖是百年老厂的产品，是名牌。咱省高新技术开发区，是个特大工程，四年才能全部建成。我们虽然中标，承揽全部的外装修工程。但是，施工出现质量问题，对方立即可以终止合同。如果您进货有困难，小弟就此告辞，另寻他处。”
　　 从柳春风的穿着打扮看，似乎不像个业务员而像个生产工人。但是，那坚定的目光，那不辱使命、不容侵犯的傲骨英风却不能不令人敬畏！
　　 神狼见柳春风要起身告辞，立即婉辞坚留。他牢记着“红半仙”的指点:不出旬日，自有财神临门!送上门的金娃娃，哪能坐失良机？四年的合作远景，那利润将是几位数字？所以他赶紧说：“进货渠道绝对没问题，我是为您们考虑价格问题。其实，唐山几家瓷砖厂的同类产品质量都差不多，但价格却是不等。”
　　 “价格我们不在乎，我们只认准了‘四环’牌的质量。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其他牌号一律不用！”
　　 其实，神狼对进货确有难言之隐，他要挂个长途电话问一问。所以，他借故要去楼下方便一下。
　　 神狼心想：上个月，‘四环’瓷砖厂突然起诉他、兴师动众来店执行货款空手而归。这就意味着，他和四环瓷砖厂成了冤家对头。以前拖欠20万元货款没归还，再去进货还能如愿吗？
　　 以前，虽然厂家业务员多次来店催还货款，他总是不急不躁笑脸相迎，陪吃陪喝好招待，和声细语摆困难。临走大包小包的打点核桃、木耳等土特产品，让业务员带回家里去尝鲜，并且亲自把业务员送到火车站，自掏腰包给业务员买好返程的火车票。业务员吃吃喝喝，回厂还能报销火车票，何乐而不为？尽管货款未讨分文，回厂汇报，反而替神狼开拓美言！业务员难得神狼赖款，愿意多次往返光临。
　　 神狼摸准了一些国企老总和业务员的脉搏：是猫都吃腥。谁对钞票有仇有恨？只要个人获得部分私利，即使厂子遭受巨大经济损失，也在所不惜。
　　 那一次，厂长的儿子结婚“手头紧”，曾经派业务员专程来店，要和他私人借款五千元。为了表示祝贺，他不仅如数满足了厂长的求援，而且另加两千元作为贺礼一起带走了。他心想：自己欠厂子20万元的货款，厂长欠自己五千元的私债。将来久拖不还，赖成死账，他还是特大赢家！这就是神狼久拖货款的神来之笔！
　　 前些日子，瓷砖厂提起诉讼，法院来店执行，他误认为是厂长翻脸不认人。所以，他与法官交涉时，为了报复，他竟然打开了自己的小账本，上面记录着厂长等人多次向他巧取豪夺的劣迹，就连年月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的陈述却遭到了法官的断然拒绝：“此事与本案无关！”
　　 如果原任厂长还掌权，他还敢去进货吗？所幸，厂家业务员后来偷偷告诉他，是新换的厂长起诉了他。那么，这位未曾谋面的新厂长，对自己又是如何看法呢？毕竟，自己还拖欠20万元的货款。他要投石问路：挂个长途电话问一问：再进货，还像以前那样付款方式行不行？
　　 以前，他总是这次进货，才结算上次的欠款，下次再进货，才结算今天的货款。这就等于永远占用厂家的资金作买卖。这就是神狼的第二“神”！
　　 长途电话终于通了，他万万没有料到，销售科长没有换，仍然答应给他‘最惠国’待遇，可以还按原来的付款方式交易。这就是说，这次去进货，必须交清以前所欠的货款，然后再赊销……神狼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交下的朋友种下的地’，过去我对销售科长‘不薄’，现在仍讲义气！看来这单生意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为了抱定金娃娃，他要与装修公司签个长期合作合同！
　　 神狼吃了“定心丸”回到楼上。他根据柳春风的介绍，对其公司的资质、规模，深信不疑，绝不是个草台班子。但他提出：能否先行支付预售款？您看看，这神狼神不神，他要吃两头——他不仅在厂家赊销，还要向下线索取预付款！
　　 柳春风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毕竟咱们是初次打交道，一定要货到付款，当场结清。上亿元的工程，您这点材料款算个啥？等将来合作默契，可以适当考虑。这次只是小小的尝试：产品质量、诚信指数，要靠双方共同努力才行。这次20万元的交易额，为了表示诚意，我方愿意支付定金一万元。”
　　 神狼非常顺利地签了合同。对方已经付了定金，这就意味着牢牢拴住了对方。将来的业务，那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儿还在后头呢。
　　
　　 【四】
　　 神狼携带承兑汇票，不远千里来到了唐山，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瓷砖厂的销售科。科里所有的人他都认识，就连货场的发货员，看门的警卫，都曾受过他的“恩惠”。他每次来办业务，根据利用价值，分成三六九等，他都暗中一一打点。所以，大家都盼望这位人气颇佳的神狼大驾光临。自然，销售科长盛情接待了他，仿佛‘诉讼讨债’的纠纷并未发生过，从而解除了神狼的紧张心情。看看将近傍晚，销售科长把神狼安排到厂外招待所里下榻，晚上，还特意为他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