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早，过了春节，这两天气温就零上6度了，瘫痪的人们像卷曲的枯叶僵硬地在家窝了一个冬天，也许是心有灵犀，今天下午差不多都在长廊前的花坛上聚齐。
　　 长廊的尽头有一棵一百多岁的老树，为了保护它，人们为它修了一个大大的花坛，都喜欢坐在它的周围。夏天在大树下阴凉，冬天在大树下晒太阳，这里也是偏瘫人的驿站，总是坐满七扭八歪的人。
　　 今天，“正斜”主席老刘第一个坐在花坛的石阶上，他永远是戴一副眼镜，一脸重胡碴子，不苟言笑，一身工作服，一双破旧的旅游鞋，从认识他六、七年几乎没变过。
　　 老刘病前是经营液化气公司的老板。“老刘那时候可风光了、外边有女人、钱都给别人花了，现在瘫了，找我伺候，我心里就是不平衡，我怎么这么倒霉……”每当听到老婆像祥林嫂似的总是有人没人都说这样的话，爱面子的老刘会站起来说“你回家，”老婆说：“不爱听啊，怕别人知道啊？不回。”老刘不说话，低头、转身拖着瘫痪的半身自己走了。
　　 他老婆，矮胖，两条胳膊和头形成一个梯形，几乎看不到脖子，两个胳膊八字，两条腿八字，缓缓的跟在后边，嘴还不停的嘀咕着，总觉得像精神受过刺激一样，时间久了人们同情的还是老刘。
　　 今天，老刘老婆没来。过了节，老刘显得很精神，老远就和鲁教授打招呼“鲁教授，过、过年好……好啊？”
　　 七十多岁的鲁教授拄着王子送他的藤子拐棍，挪着寸步走来，羽绒服油油的不知穿了多少年？两个裤脚，一高一低挽在一双脏兮兮的没有鞋带的旅游鞋上，一副眼镜仍能看出曾经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快速的挪动着，有点跟跟跄跄，看着就像马上摔倒的样子。
　　 他老婆是他的童养媳，落实知识分子两地生活才来到沈阳，她依旧是保持农村作风，不大讲究卫生，喜欢打牌，常常忘记了这个东工的大教授。鲁教授得的是脑萎缩，脑血栓，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儿子是从部队转业的团长，老两口的工资卡被堂而皇之的装进儿子的口袋。所以，小区里常常看到老俩口捡废品的情景。
　　 鲁教授，好多事都忘了，可他对自己的专业却记忆犹新，常常和王子聊起他的教授生涯。这两年鲁教授的病越来越重，有时候会突然想老妈了，在长廊里大喊：“妈啊，我想你了，妈啊，”然后哭得惊天动地。有时候用那条拐棍抽打着长廊的柱子，那“啪啪啪”的声音像是在抽打他的岁月人生，让人揪心。
　　 鲁教授走到了花坛，没坐下就喊“刘、刘主席，过年年……好、好啊。”老刘用好手示意他坐下“好、活、活着就好。”
　　 我和王子走过去，王子人还没到就有些激动，胳膊腿僵硬起来，老远就喊：“老刘、鲁教授过年好啊，不出正月都是年啊，拜年了！”
　　 鲁教授，歪歪斜斜站起来：“王厅、我就就，盼……盼着、想问你，这老虎，老虎还真多，下一个老老虎……你知道是谁？是谁吗？”王子说：“鲁教授，你坐下说，不死，就慢慢看，看吧！”
　　 “老刘，咱们连苍蝇都打不了的人，只有看、看着别人打了，对吧？没想到，鲁教授改教政治啦”王子看着老刘说，三个人哈哈笑起来，三张脸歪向不同的方向。
　　 旁边有个新来的物业员工也笑了“怪不得叫‘正斜’呢？我还以为老同志真的当过政协主席呢？”听了他的话，三个人的嘴和眼睛变得更歪斜了！
　　 物业新员工：“哈哈，你们可太有意思了。这位是你什么人啊！”他问王子。
　　 王子说：“你猜猜”
　　 “我可不敢说！”他说。
　　 王子说：“过年了，直说无妨。”
　　 “看上去比你小很多啊，10岁？”他说。
　　 我接过来说：“我是保姆，N陪。”
　　 物业新员工惊讶说：“什么？三陪？”
　　 王子说：“你可真能忽悠，‘三陪’要这样的？还小10多岁？你仔细看看，一脑袋白头发藏着呐，保姆！不好就换，小三谁干这个？”
　　 “你那狗嘴里，能不能吐点象牙出来，胡说什么啊？”我不大高兴地说。
　　 王子歪着嘴得意地笑着：“你看这老弟这么问，我能不这么说吗？”
　　 物业新员工赶紧说：“哈哈，对不起，我刚来这，不熟悉，说错了。”
　　 王子说：“没事，能和我这样残疾人说个话就不简单了，就像受到了习主席的接见，高兴啊。”
　　 这时，王厂长，人高马大的腆着个大肚子、敞个怀，一条腿一蹲一蹲地走过来，他得了脑血栓之后，一天到晚不停地走，虽然姿势不好看，但走的还算溜。他扬扬手说：“大家好，年过完了，都到这上班来了？”边说边找个地方坐下。
　　 王子接他的话茬：“你家的工厂开工了吧？该进钱了，我们没班上了！老泥儿，看天好，开始遛狗了，溜累了歇会、歇会。”
　　 没注意，小宋带着老公老贾从长廊方向，我们坐着地身后过来，小宋大嗓门：“王哥，说谁遛狗呢？”
　　 王子回身一看，拄着拐棍站起来，离了歪斜地敬了个军礼“贾师长过年好。”
　　 老贾本来就走不稳，被王子的军礼敬弄得激动起来，左右摇晃，小宋赶紧顶住要倾倒的身体，“老贾，激动啥？肌张力上来了，放松！”
　　 老贾左一下右一下地平衡着站稳，举起勾在一起的右手回了军礼“王大哥你、你好。”
　　 我赶紧和小宋一起扶着两个老兵坐下。王子还记着小宋的话：“小宋，你嫂子看别人遛狗眼馋，没啥遛的，把我当狗遛……遛呗。”小宋哈哈的笑起来。
　　 老贾笑得一只眼睛都闭上了：“王、王大哥，她们都是……为……咱、咱好……好啊，现在她……她们就……就就……就是首长，叫干……干啥，就干啥。”
　　 我赶紧说：“你看老贾说的多好，听话，进步就快。”
　　 老贾四十多岁就是正师级，年轻有为，结果脑干出血，手术之后双侧都有后遗症。爱人小宋是个做钢材的女老板，女强人，精明能干，为了老贾放弃生意，全职护理、康复。生活条件好，冬天泡温泉，春秋做康复，每天严格要求训练。老贾是个军人，坚强、刻苦，能让脑干出血瘫痪的人重新站起来走路，说实话真是奇迹。
　　 我佩服小宋的厉害、严格和坚持，也敬重老贾的努力和配合。我和王子如果能做到他们那样，王子怕是早会跑了。
　　 想到这我说：“老王，你要像老贾那样刻苦坚持，还用遛狗，早自己跑了。”
　　 他反应得倒快，“你不遛狗，就失业了，我就换人了。”
　　 小宋厉害，眼睛一瞪：“王大哥，你心还挺俊呢，还换人？就是嫂子稀罕你，要不然你也就是条偏瘫的流浪狗……还像今天把自己当成藏獒呢？”
　　 这回小宋可解了我的恨了，“小宋过瘾，说得好。”笑的我快不行了。
　　 “小泥儿姐”我向喊声看过去，小敏推着大姐过来了。大姐在车上用不清楚的话喊：“大家伙，过年好！”还没说完嘴一歪，“呜呜”地哭起来。我赶紧说：“大过年的，大姐该高兴啊！”
　　 小敏说：“姐，你又咧咧啥？大伙都高兴着呢。”大姐的心思谁都知道，前年十月份35岁的大儿子心脏骤停去世了，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见人总是哭，又说不出什么来，两年了，大姐终究是挺过来了。
　　 谁也没想到她突然问鲁教授：“鲁大哥，过年，你女儿从……美国回、回来……来没？”
　　 这句话不要紧，鲁教授“哇……女儿……老爸想、想你啊……八年……再不回来，爸看、看不到……看……不到你啦，呜……呜。”弄得气氛紧张起来，每个人心里酸溜溜的。
　　 小敏说大姐：“你就不能说句好话？看把大伙弄得？你别哭了，求你啦。”
　　 这边还没消停，又来两部轮椅，一部是小夏自己转着轮椅过来，后边跟着小张推着郑伟。大嗓门的郑伟老远就喊：“妈、妈看，妈妈……看都……都来……来了”他的喊声，叫停了所有人的眼泪和哭声。
　　 小夏拱着手说：“给大伙拜年了，2015好兆头，今天这么齐啊！”
　　 一片笑声中，一直没说话的老刘突然喊：“都到齐了吧？正斜、开……开会，今年都、都……努努力，把歪的斜的都正过来！”
　　 “哈哈、哈哈哈”
　　 有的人鼓掌，一只手的人拍大腿，小夏喊：“好，咱们‘主席’讲话了，‘正斜’第一次会议开幕。”又是一阵笑声。
　　 小宋说：“老刘说得对，都好好活着，今年大家都好起来，春天来了，都出来走走，王大哥争取跑了，别让嫂子遛！”
　　 王子又开始胡说：“小宋说的对，不论是坐着的、走着的、还是能跑的，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功，年前我们一起从西藏回来的同学，副厅级刚刚退休，车祸死了，才65岁，有房、有车、有钱、有老婆，还有啥用了？”
　　 他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被被李大嫂推来的老李说：“死了没用了，李大哥好好活着。”
　　 脑干出血捡回来一条命的老李，气管切开了，双侧瘫痪，说话一字字嘣，很费劲。他用拿着毛巾的手挥舞着说：“不死……活着……”头也不停的晃动着，显得很激动。
　　 鲁教授说：“活着……看、看打老虎，反、反腐败。”
　　 小宋说：“哎、我怎么发现，瘫痪的都是党员吧？是党员的举手。”
　　 小敏说“举呀，都腐败了，不敢举啊？”
　　 大姐、老刘、王子、贾师长、王厂长、小夏，都把手举起来。郑伟喊：“妈妈、妈，我……是，我是……员。”小郑笑呵呵说：“怎么把我们忘了，郑伟在部队就是党员。”
　　 小宋说：“看，我说对了吧？腐败的党员都瘫了吧？哈、哈哈……”
　　 小敏说：“不是老虎，都是些小苍蝇，不用别人打，一到冬天自己都趴下了。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壳。
　　 老贾认真地说：“有、有道理，我那……时候是……天天喝，下连队就是吃、喝……用大碗……喝酒。”
　　 小宋说：“就是小战士敬酒，他也把一大碗干了，酒都从后脑勺出来了，还不腐败。”
　　 老刘点头说：“陪客户，就是喝大酒……酒还没喝完，我就进医院了……呵呵。”
　　 王厂长说：“现在多好，当官的都不敢喝了，小厂长还喝啥？那时候，每天差不多都要吃、喝，当厂长的不喝酒还行？真腐败啊。”
　　 “老李大哥，你是自己在家腐败的哈，一天三顿，喝倒了吧？还喝不？”小敏逗老李。
　　 老李手脚并用的挥舞着，头也摇晃着：“不喝、不喝！”
　　 李大嫂说：“过年逗他喝点吧，他还生气呢”
　　 小夏说：“你们是腐败了，我可不是啊，我是因公负伤，大姐你怎么也腐败了呢？”
　　 大姐含糊不清地说：“当会计师，也喝、吃……啊，还得糖尿病，都不知道……”
　　 郑伟着急：“我吃肉、喝……酒，销售……喝……喝酒。”
　　 小郑说：“真是腐败，吃成200多斤，病倒了，搬都搬不动，累死人.”
　　 小夏说：“王大哥，你是没少喝吧？”
　　 王子兴奋起来：“那时候算小腐败，喝酒抽烟不、不算贪，我负责民营企业处，全、全是私企大老板，天天排……排满了喝，那时王健林、赵本山，我不大喜欢他们，请我，我……都不去，喝一顿真要万、八千的，真、真是腐败啊，真是浪费啊，有时候一听饭局，都很痛苦，可没办法。我支持反腐败，现在干净多了，早这样咱也不会、不会这样。”
　　 我接着说：“头一天晚上还喝呢，第二天上医院开飘，早这样多好。”
　　 老贾说：“王大哥，不……喝了，也、也别……别抽了，戒烟、多活……活几年吧。”
　　 王子说：“我在这买房子，不是图环境好，只是图离‘回龙岗’（火葬场）近，一着急三步两步就到了，省、省事。”
　　 他一边抽烟一边接着说：“坑蹦拐骗偷，吃喝嫖赌……抽，就剩这一样了……不戒，咱是党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小敏说：“王哥你还不怕苦呢？让你走路你不走、让你蹲起你骂人，你不是怕苦，是啥？”
　　 “小敏、小宋，我说，你们怎么就和你嫂子一样，为什么就要折磨我们呢？让我们舒舒服服活两年不行吗？”
　　 王厂长把话接过来：“就像我老婆，一天到晚看着我吃肉，她信佛她可以不吃，我腐败惯了，不吃肉，我和死，没什么两样，过年我自己给自己做了15斤肉肠，王厅说得对，该吃吃，该抽抽，舒舒服服的活着，到哪天算哪天！”
　　 小宋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们活着就是为自己，如果能一下子死了也行，吃、抽都没问题，可有几个是这样的？一旦躺下，瘫痪在床上，你们还能舒舒服服地吗？折磨的是亲人。”
　　 郑伟听明白了：“妈妈，我……我听话……听话。”
　　 小张说：“王哥，你就该向郑伟说的，要听嫂子话，多锻炼。”
　　 老贾也说：“向老兵……郑、郑伟敬礼，老兵说、说得对，我们要……要听、听……首长的话，嫂子、小宋、小张、小敏、李大嫂，都是……是首长，给首长……敬礼了。”
　　 郑伟也认真的敬礼：“给妈妈，首长，敬、敬礼。”
　　 对了，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就管他老婆小张叫“妈妈”。大家也都习惯了。
　　 小夏也举起手来，他这个因公负伤造成高位截瘫的军人，军礼敬得最标准了，“我们真的应该感谢今天的首长。”小夏认真地说。
　　 这时，一股熏人的臭气袭来，大姐在轮椅上喊：“谁谁……放屁？这么臭……太臭！”王子看看身边的鲁教授，鲁教授看看王子低头说：“拉……拉裤兜……兜子啦。”
　　 我赶紧说：“小敏，快去到长廊喊鲁大嫂，打扑克呢。”
　　 老刘突然来了一句“正斜会议提前闭幕，散会。”站起来，甩这一条残疾的腿和丢丢当当的一只胳膊走了。
　　 王厂长摆摆手，一蹲一蹲瘸着腿也走了。
　　 王子怕鲁教授不好意思，掏出烟来点燃抽了一口：“鲁教授，没事，这节目我也常、常演。”鲁教授“呜……呜，”地哭起来。
　　 我赶紧说：“小张，你们先走吧，有空推郑伟到我家串门”小张答应着推着郑伟调转车头回家了，“再见，再……见……”很远还能听到郑伟的喊声。
　　 小宋，跟在两个胳膊扎扎着、两条腿往两侧分开着、尽力平衡着像个大字的身躯，艰难往前走地老贾，向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嫂子，天暖和带王哥到我家串门。”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起去年到她家串门，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就是，客厅里挂着的，穿着一身佩带军衔军装的贾师长和漂亮时尚的小宋，两个人结婚纪念的大照片，那时候的他们夫妻是多么恩爱、多么帅气、多么令人羡慕。
　　 我逗老贾：“如果没有病，现在早成将军了？”老贾认真地说：“不是、不是没有可……可能哦”我相信，如果没有病，一切皆有可能。
　　 小夏和大姐不知聊着什么？只见大姐不停地流泪，也许又在想儿子了？
　　 小敏带着鲁大嫂来了，鲁教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抬着头，恐惧地看着大嫂说：“又拉、又拉……裤兜、兜子了。”
　　 鲁大嫂皱着眉头：“你看你啊，我刚刚抓了两个‘大王’，就让你一泡屎搅合了，走！回家！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敏说：“鲁大嫂，你就别说他了，看把鲁教授吓的。”
　　 小夏说：“嫂子，你们先走吧，我去长廊里玩会、转转。”
　　 小敏推这大姐，我拽着王子往回走，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沉重，看着一个个离开的歪斜人背影；看着一部部远去的轮椅；看着这一个个被瘫痪病人折磨着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