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地图册，会看到河北省东南部与山东省北部交界处的分界线，那条妙不可言的美丽曲线是一条河，那就是漳卫新河——我的母亲河！
　　 中秋节刚过，我因公出差，从山东青岛去往河北沧州办理业务，要途经漳卫新河，我和同事驱车前往，我决定到时停下来，再深情地看望一下我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河。同事说：你也太忘本了吧？二十多年不回老家，说不过去吧？我告诉他我娶妻生子后不久就把父母接到城里住了，后来回来过几次看望我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子，都是短暂停留，没有余暇到河上去，因此久违了我的母亲河。
　　
　　 一
　　 我的老家王家庄坐落在漳卫新河的北岸，这是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全村一半以上都姓王，往上追溯到明朝永乐年间是同一个祖宗——有王氏族谱为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降生在这个小村庄，从此就和我的母亲河结下了血浓于水的缘分。
　　 河的古名叫“四女寺减河”，因发端于山东省武城县四女寺村而得名，河流以此村庄为分界点，上游是漳河，卫河，下游叫作“四女寺减河”。一九六三年，河北省南部遭遇大洪水后，将漳河、卫河并流，下游的河段改称为“漳卫新河”，稍后又经过沧州地区数万民工的大治河运动，修筑了两岸的大堤，加宽加深了河道，使得这条娟秀的小流而变为蔚为壮观的大河了。
　　 南北两岸的堤坝的距离有二、三里之遥，眺望对岸，人群不分男女，牲畜不辩马牛，看上去只是影影绰绰的移动的物体而已。堤内是开阔的河滩地，海拔高度比堤外稍低一些，里面可以种植庄稼、树木，我家的自留地就在河滩地上，中间是河流，春天时约有四五十米的宽度，夏天就浩荡淼茫了，河面也宽泛了许多，水边是细软的沙滩，顺河而下二三里，河流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弯向东北，然后一路向北向东逶迤蜿蜒几十里汇入浩瀚的渤海。
　　
　　 二
　　 在我婴幼儿时，母亲抱着我，父亲背着我，大我五岁的哥哥领着我，就开始常常光顾这条河了。那时我就看到了河，河也一定记住了我这个幼小的生命的模样。父亲整日在田里劳作，母亲看护我，教我说话、走路，哥哥领着我在河边戏水。父亲经常撒网捕鱼，提篓捉虾，那时很贫困，吃肉是很难的，全靠这鱼虾补充蛋白和脂肪，河里一年四季都能捕到鱼虾，大鱼吃肉，鲫鱼和小柳条鱼熬汤。熬汤有讲究，必须小火慢炖，等到汤的颜色发白，火候才到，尝一口，鲜香无比。母亲喝了鱼汤，乳汁充沛香甜，把我喂得白胖水灵，我吃母乳一直到六岁。我从生命的开端就开始感受河的气息，吸取河的营养了。
　　 进入童年，更是与河难解难分了，河就是我的乐园、我的天堂。七、八岁之前，大多是跟在我哥哥他们那帮大孩子后面当跟屁虫，他们上树摘果，用长杆儿的顶端挑着面筋粘知了，我在树下仰脸看。他们偷玉米、偷花生，给我吃我就吃。他们下河逮鱼摸虾，我在河边端着盆、提着桶接着，看鱼在盆里、桶里扑楞。有一回哥哥被一只王八咬住了手指，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赶快学驴叫！”于是大伙一起“昂——”“昂——”地学起了驴叫，王八果然松了口。玩累了，哥哥会背着我走，我经常在哥哥的背上睡着了。
　　 七、八岁以后，能耐大长，不再跟在哥哥后头了，或独自或成群结队游逛。自此在河上河下纵横驰奔、天马行空起来，颇有些“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架势。
　　 春天河面很窄，河水清且浅，缓缓流淌着，间或有鱼儿跃出水面，泛起涟漪，蜻蜓在空中盘旋，水鸟在河面倏忽掠过，一寸来长的打香油的在水皮上滑翔，象体育赛事里的皮划艇。我们在水边拿起瓦片或土块贴着水面撇出去，那物件在水上快速跳跃几次，激起一连串圆形的波纹，然后沉入水底，河面上顿时呈现波光粼粼的一片。有时和对岸山东省的孩子们开仗，拿石子和土坷垃往对岸投掷，嘴里喊着“冲啊！”“杀啊！”炮弹纷纷落在水里，偶尔击中了对方，就会听到嗷嗷叫疼的喊声，战斗结束了，两岸统一了，就会互相趟过河到彼岸玩笑一阵子。他们叫我们是“河北的”，我们称他们作“河南的”。我们经常笑话他们说话的口音，说“河南的讲话咧咧的”，这是因为他们这样说话：“吃饭了吗？吃咧。”“做好了吗？好咧。”我们北岸的孩子头叫德义，比我大一岁，相貌堂堂，足智多谋，知识渊博，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是出了名的坏孩子，偷瓜摸枣，上树爬墙，无所不能，实在配做我们的领导。河南的为首的是一个大丫头，他比我大四岁，个头也比我们高，她的队伍里有她的三个亲弟弟，一个亲妹妹，两个堂弟。她梳两根长辫子，长得挺好看，穿一件碎花大襟袄，我们男孩子都穿对襟褂子，河南的都叫她丽英姐姐，于是我们河北的也都叫她丽英姐姐了，其实她并不是来玩耍的，而是率领弟弟妹妹们来挖野菜、打鱼捞虾的。
　　 在各家的自留地收归公社所有后，父亲负责种植、看管生产队的菜园子，里面种了各种瓜、菜，菜园里有一口井，井上设一架辘轳。父亲是个耿直、倔强而又死板的老头子，任谁管他要个瓜吃，要一点菜他都不给，所以生产队长把这活交给他非常放心。有一次我亲婶子管他要一小绺香菜，说：“哥哥，我想要一小绺儿香菜回家做鱼吃，就一小绺儿。”父亲说：“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拿。”我婶子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走了。我天天长在瓜园里，他也从不给我瓜吃，倒是给我捉了不少蚂蚱、螳螂，用柴火烤了吃，真香！他还给我逮蝈蝈玩，放在蝈蝈笼子里，听叫声，蝈蝈喜欢吃南瓜花，他用席篾编的蝈蝈笼子最小巧精致，有鹅蛋大小，好多大姑娘小媳妇来跟他学。刚入夏天时，瓜还没完全长熟，德义就来要瓜吃，央求说：“大爷，给我个瓜吃吧，好个大爷啦，给个瓜吃吧！”父亲说：“一边去，过几天队里会分的，分了瓜再吃。”德义这个坏小子怀恨在心，他为了报复我，看到丽英她们过来了，就大声喊：“丽英是小树的媳妇儿。”河北的孩子们也一起喊起来，丽英就带领河南的孩子们喊：“德义是大坏蛋，打倒德义！”我觉得无地自容，真当丽英是我的“媳妇儿”了，觉得对不起大家，最对不起的是丽英姐姐…
　　 夏天的几场雨过后，河面陡然变得很宽了，站在水边看对岸的人都模糊不清了，水流浩浩汤汤，波澜壮阔。一场大暴雨下来，洪水咆哮而至，只见浊浪排空，啸声裂岸，冲起千堆雪，这河也便有了些长江、黄河的气概。
　　 暑天来临，洪峰过去了，河也变得温柔许多，人们就纷纷下河沐浴、游泳，河流在一处突然变胖了，嵌进河滩地里一块，呈月牙形，那是村支书带领全村人民开挖的一片人工半湖，长约二百多米，宽约七八十米，水流到这里就变得非常缓慢了，适宜种植、养殖，我村的大文豪小学校长王荣江给这片人工湖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新月湾。新月湾里一半是芦苇，一半是荷塘，那里的水畔成了最理想的沐场，女人在上游，男人在下游，中间隔着大片茂密的芦苇、水草，距离又远，所以放浪之形不见，吵闹之声不闻。男女各不相扰，男孩子跟着爸爸，女孩子跟着妈妈，这项规定几百年来都是被严格遵守的。人们都赤裸着身体在水里享受天浴。下午五、六点钟，大姑娘、小媳妇们来到浴场，都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身子，在粼粼波光中尽情地畅游，嬉戏，如同鱼儿一般。阳光照着她们青春的躯体，散发出花一样的芳香。她们也会到岸上打闹、奔跑，短暂地放浪一下形骸，向大自然袒露一下父母之体。在这里，她们高声地喊叫，放情地大笑，无人打扰，也无人干涉。在水里游倦了，她们就在沙滩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忘记了时间，有时也会朦胧地睡去。直到夕阳西下，那金轮在河面上洒下一片橘黄色，这一群大自然的女儿们才慵懒地起身，穿上衣服，只扣住腋下一、两只纽襻儿，露着脖颈，披散着半干的秀发，踏着暮色归去。这就是这个小村庄自古以来的沐浴方式。在新月湾里哥哥教会了我游泳，长到了十岁，我便能象一只小狗一样，跌跌撞撞地游向对岸了。
　　
　　 三
　　 河水静静地流淌，不舍昼夜。岁月也在悄悄地流逝，我的童年在不知不觉中一去不复返，我渐渐成长为一个清秀而羞涩的少年了。
　　 那时国家是明显地越来越穷了，我们村、我们家也不例外，可广播里却天天喊着“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我说什么也想不明白。穷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粮食不够吃，特别是到了春天，上年贮存的粮食就要吃完了，当年的粮食还没下来，大人们便愁容满面。临河的村子要幸运得多，因为河上有丰富的资源。这个季节我哥哥便带领我们一帮孩子下河摸蛤蜊，捉螃蟹，我哥儿俩一天能摸二十多斤蛤蜊，捉十几个螃蟹，但这种好事不能天天去做，哪有那么多够你天天捞的？需隔开五、六天才有收成，更何况不是临河的村子的人也都涌上来了。这些东西留一点自己吃，一些送给我舅舅、我姑姑，因为他们的村子离河较远，一部分赶集卖钱。父亲撒网捕鱼，一天也能网到十来斤鱼。母亲就在河堤上挖野菜、采蘑菇、采槐花、撸榆钱，到水边摘水芹菜，这些都能果腹。河鲜捞完了，就沿河而上，走出十几里路，到邻县的河段去淘弄，上游邻县盐碱地少，粮食产量高，人们不大喜欢划拉河里这些玩意儿，人家明显比我们县富裕。多年以后，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两个县争当全国贫困县，人家县到了北京，给各部委领导请客送礼，出手大方，我们县这方面做得很不到位，结果落选了。我们县委书记在总结会上说：“同志们，我们县这次竞争全国贫困县之所以失利，其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县实在太穷了。”这是传言，并未考证，恳请各位领导切勿对号入座。我们村要比其它村子好一些，我们新月湾里养鱼养虾，卖了换粮食、换钱，稍微好过些，这都是我们的好支书玉树叔叔的功劳，外村的姑娘都愿意嫁到我们村。
　　 那年头山东省真穷，每年从冬天开始一直延续到次年春天，山东省的讨饭大军就会一拨接一拨地涌入河北境内。我家经常接待这些特殊“客人”，这些“客人”站在我家大门口，嘴里念着：“大爷大娘，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练就的熟套子，象老和尚念经，又象苍蝇嗡嗡叫，赖着不走，只好拿一块饼子、一个地瓜打发了。
　　 这年春天，我亲大爷家的女儿秀梅姐姐要嫁到山东离河较远的一个村子，出嫁那天，秀梅姐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俊美无比，一身红衣裳，一双绣花鞋，头上戴着红花，辫子上扎着红头绳和红蝴蝶结，脸上擦了香脂，嘴上涂了口红，这应该是个高兴的事，可她却哭哭啼啼的，就是不肯上路，到底为什么呢？其实既不是夫郎丑难偕女貌，也并非强婚配鸠占鹊巢，就是因为河南那边太穷了。在亲友们的百般劝慰下，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阁，这场景大有“昭君出塞”之遗风。三天后回门，却满面春风，笑语盈盈，与三天前判若两人。大娘不时地数落她“傻丫头”，我问大娘：“大娘，你为什么说我姐姐是傻丫头呢？我姐姐不傻呀？”大娘说：“你个傻小子。”我问姐姐：“姐姐，你怎么不哭了？怎么光笑呢？”姐姐突然脸通红，很害羞的样子，还一头扎进大娘的怀里笑个不住，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象个孩子似的呢？我想不明白。
　　 春天一过，小麦收割了，一年中苦挨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大人们的脸上有了笑容。收获的麦粒一部分留下来自吃，一部分交了公粮，一部分弄到公家粮库换粗粮吃，一斤麦子能换二斤玉米或高梁，光吃白面可吃不起，也不够吃。每年麦收后，各家各户都要包一顿饺子，蒸一回包子，用竹篮子盛了，新毛巾盖上，携了去走亲戚。过了这段时光，除了七月十五、中秋节和过年外，一般情况下是不舍得吃白面的。虽然劳动人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但还时刻不忘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宁可自己饿死，也要让他老人家吃好喝好。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课本里说毛主席就是我们的亲娘，我那时经常对着毛主席像看半天，再对着我娘的脸端详一阵子，陷入了迷惘。
　　 秋天真是太好了，这是贫苦的人们一年中最舒心的季节。一入秋天，瓜果梨桃渐次成熟了，小村庄的上空弥漫着阵阵果香，生产队就一茬一茬地分给社员们，人们或吃或卖，或送亲友，个个笑容满面。苹果是国光品种，咬一口嘎嘣脆，甜中带酸，有诱人的味道。桃子个头不大，跟杏儿相仿佛，通红，希甜希甜的，有肉的质感。梨是天津鸭梨，虽然叫作天津鸭梨，其实它的原产地是泊镇，好看，浅黄淡绿的颜色，水分特高，清嗓润肺。杏子成熟期短暂，刚入秋就过季了，大如雀卵，金黄的颜色里透着些红润，酸、甜、软、糯，口感极佳，但不能多吃，吃多了伤胃。枣树是最多的，河滩上、堤岸上、沟坎边、人家的院落里随处可见，这种树适宜在盐碱度高的地方生长，八月十五前后成熟时，壮观的打枣场面出现了，青壮年象猴子一样爬满了树梢，抡起棍棒、竹竿敲打树枝，枣子象冰雹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树底下一群男女老少拿着竹筐子、布口袋争相捡拾。河南省有一段民间吹奏乐叫作《打枣》，表现的就是这个场面。新打下来的枣，脆、甜而略带干涩，含水量低，含糖量高，好吃，吃多了嚓嗓子。新枣放不住，必须晾晒干了，变成了金丝小枣，软软的，甜甜的，极具补血养气之功能，储存起来，半年不坏。那年月公社强制贯彻“以粮为纲”的政策，大多数村庄的果树都被砍伐了，我们村支书玉树叔叔经过和公社领导迂回曲折的周旋才得以保留了一部分果树，这些树成了全村人的保命树。